我皱眉,转回身来,“我是去市集的,恰巧遇见而已,我根本是不知道那里有演说的。”
我有些恼怒,他却不以为意,还安抚我,“别急啊,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还抬头笑望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一向避
嫌,不肯稍为接近他,其实大可不必。”他伸手过来拉住我,“我知道你们是从小的朋友,他比我认得你还早,不是
吗?”
我冷笑,“辛沙,这样有什么意思?我本来不愿说的,可惜我生来看见有人演戏就觉得恶心,你何必装出一副相信我
相信他的样子,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我身边一天有多少人暗中跟着我?”
他也报之以冷笑,“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没有一天放弃过想离开我的努力?你稍微不拒绝我,我就觉得心花怒
放,”他用力攥着我的手,指骨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还敢说你觉得演戏恶心?你哪一天不是在我面前演戏!!”
我不说话,只抬头盯着他。我们就像两头狭路相逢的野兽一样,在暮色中虎视眈眈地对峙,谁也不肯后退。
过了半晌,他松开我的手,背过身去说,“今天你也看见了,民众就是这么愚蠢无智,稍微怂恿一下就群情激奋,想
要变得更强的人,谁不晓得利用这个。”
我冷冷看着他,“你还记得斯多噶派的那句话吗?今天我把它奉送给你:如果你贪得无厌,即使你拥有整个世界,也
会觉得一贫如洗。”我自言自语,“强?我强的时候,我要强把我的观念加诸于人,别人强的时候,我又开始抗争。
因为大家都想让别人和自己一样,所以战争才永远不会结束,不管谁强谁弱都一样。均衡永远是暂时的。”我微微侧
着脸,慢慢说“这些都是表面,归根结底还是觊觎别人的土地财富,是贪婪。”
在这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一些我一直为之困惑的事。不管它的结论是否令人沮丧,我还是为之微笑了。
辛沙听了我的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接道,“并非全部是因为贪婪,和平才不能持续下去,还因为这个世界,非强即
弱。所以为了不成为弱,只能变得更强。就算我有要求均衡和平的观念,也只能通过我的刀,才能强加给他啊!”他
也笑了,“想必你也知道,要是我站在阿布里的城墙上说话,就算喊得再大声,也没有人听见的。”
他的心情好像突然开朗了起来,我则思索着他刚才的话,没留意间,他已经拉着我的手向宫内走去。
他忽然很轻松似地闲聊,“喂,今天去集市买了些什么吗?”说着伸手过来,把我手里一直拿着的袍子拉了过去,好
笑似地,“难道宫里连衣服都没得你穿吗?”一边说,一边把袍子展开。他的脸色慢慢变化,从有趣、了悟,到开始
愤怒,慢慢变成失望、无奈、沮丧,终于转为平静。
他手里拿着那件袍子,抬起头看着我,“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一字一字道,“就为了和那个沙漠人留下的袍子,一
样的样式——”他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流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然而他终于没有发作,他把那件衣裳慢慢放下,
转过身去,缓缓地离开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溶入夜色里,然后低头拿起那件衣袍。那是一件很朴素的袍子,用了相当柔软的料子
,拿在手里就感觉很舒服,我细细端详了会儿,果然发现,和伊亚留下的那件外袍的样式相差不大。只不过,辛沙可
能忘记了,这世上有一条真理,就是简单的东西总是容易相似,我真奇怪他是怎么急怒攻心,竟然看不出这只是沙漠
里最常见的男子的外袍。
不过,领口上手绣的花纹,倒是非常的相似。也许是因为这个?我自己笑了一下,我都没有他那么确定。
* * *
伯拉尔于市中心发表了那样一场极具煽动力的演说以后三天,阿布尔的大军向苦尔国的腹地进发了。
辛沙的运筹帷幄,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在那什城按兵不动的月余时间里,他不但定下征服整个沙漠的大计,让军队在
休养中度过了沙漠中最干旱炎热的季节,同时成功地赢取了民心,等到他决定出兵的时候,连那什的苦尔族人都骑上
自己的骆驼,挎上弯刀,大喊着要去拯救自己的兄弟。
就算是我吧,也在这月余时间内养好了上次战役受的伤。
我骑着战马,看军队整肃地从我面前通过。
直到亲眼看见军容,我才明白辛沙已经暗中为此役准备了多久。我一边在心中惊叹,一边感到困惑,以他现在所拥有
的军队判断,两年前他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衣吉塔,为什么却生生从手边放过了?我一直以为,那时的他没有攻下衣
吉塔的实力,拼到底不过两败俱伤,可这样的结果实在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们互相妥协,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我在
阿布里成为人质,而衣吉塔在阿布尔的国境之内,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那一刻,我所受到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对外用兵,先要保得后院不失,这点道理,我想辛沙还是懂得的,为何他竟然
容得衣吉塔,直到今天还是相对独立的存在?
辛沙啊辛沙,我一直以为我看透了你,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被你蒙在鼓里。
* * *
在大军前进的前方,有两座城镇一左一右地守在盐路两旁。一座的名字是左喀城,另一座叫做右喀城。这两城唇齿相
依,互为屏障,是塔哈干沙漠里著名的易守难攻的双子城。
再有两日,大军的前部就将抵达那里了。
当日扎营没过多久,辛沙脸色很差地进到我的帐篷,我当时正在读书,对他的到来很有点吃惊。自大军起程以来,他
对我一直是视若不见的。
不过他好像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直接开口问道,“你怎么想?”
我也不跟他废话,耸耸肩膀道,“简单,各个击破。”
当然要先围一城,然后引得另一城相救。若两城坚持缩在壳中,三月之内,是谁也奈何不得他们的。
辛沙沉吟道,“这我也知道,只是,谁来做?”
我看着他,“当然是我。”
他抬起头端详了我半天,慢慢摇头说,“没办法太相信别人,还是你的缺陷啊。”
这话实在是,从何说起,我笑,带着点嗤之以鼻的意思。他也不以为忤,倒是接着自言自语似地说着,“可是我们都
只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他垂着头微笑,慢慢地说,“我也只信得过你啊。”
第二天战役开始,我带兵围住左喀,辛沙则在右喀救兵来此地必经之路伏下重兵。
围城两日,左喀守兵纹丝不动,想来是训练有素,成竹在胸之故,我暗暗惊叹之余,也对此地主帅很有些激赏。
第三日,细作派出。那人是那什城内随军而来的苦尔族人,先前曾在左喀城内生活数年,这次我派他扮成信使,将求
救信送到右喀。辛沙手中,早备有仿造的左喀帅印,事事皆天衣无缝,只待右喀出兵相救。
没多久,左喀城内知道右喀城主亲率大军,在路上与辛沙狭路相逢,两军交战,甚是激烈,虽然一时难分高下,但世
人皆知辛沙之能,取胜当不在话下。左喀与右喀一向情同兄弟,得到消息后果然城门大开,一路人马从城中杀出,也
不奔我军,急欲夺路而逃。想来是去救援右喀的。
我微微一笑,料想辛沙必有所安排,且由得他们去,这里却是机不可失,当先一骑,杀了过去。
城门只晚关了片刻,我战马已到了跟前,一刀斩下,硬是闯了进去。
城内守军从容应战,我一边手起刀落,一边在心中佩服他们的统帅。当时就在马上传下号令,命令全军将士,不得伤
了城主哈查的性命。
既然入得城来,拿下此地,只是时间问题了。
当日黄昏时,我已在左喀首领府中大厅坐下。
左右告知我,已经有人擒获哈查,我喜出望外,道,“快请进来。”
苦尔国的哈查骁勇过人,有胆有识,我素有所闻,当时只见一个虬髯大汉,双目圆瞪,两手被缚地进得室内。
我皱眉,吩咐旁边人把绳子解开,好好把他看了看,在心底暗暗叫了声好,真是条汉子。
他倒是谁也不理会,只是看见我倒好像很是愣了一下,眉头大皱,开口就说,“我哈查实在没想到打下我左喀城的,
竟是这么个清秀文弱的青年,哈哈,哈哈,”他大笑两声,声音里无限苍凉。
看他是个直爽人,我也不愿迂回,直接问他,“阿布尔统一塔哈干已是势在必行,苦尔首当其冲。那么,哈查的选择
是什么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
既然已经开始,那么就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不过如此。
哈查面色转为赤红,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声音却是镇定的,“杀我了吧,还有后来人保护我族。”
我听了,忍不住笑着问他,“哈查,可你是在为谁而死呢?为你族人吗?现在的苦尔王也不过是当年苦尔族选择拥护
的人罢了。他嫡系多年来在苦尔作威作福,你族人可曾怨过?”我看着他,徐徐道,“改变你们的选择,现在未尝不
是一个机会。”
这个大汉先是皱眉,然后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状。唉,这个简单的孩子。沙漠里不知有多少人是如此,还没搞清楚自己
想保护的是什么,就把血都洒干了。不过还好,他脑筋转得很快。
辛沙虽然脾气诡异,但毕竟只有近身的人才知道这一点;在广大的阿布尔王国内,他的善名广为传播。我相信近邻的
苦尔国内也必有所耳闻。
果然一击中的。
我和颜悦色,教人拿了座位给哈查坐下。
看他一身伤痕,倒是恍然未觉的样子。这时急着叫他去治伤,倒显得我小觑了他了,所以我也不声不响,只当没有发
觉。
连夜商讨如何取得苦尔国都玛里达。
对他所提,我大多首肯。所谓知彼知己,想来哈查多年浸淫于此,早已想过百回如何攻守。一说出来,我也双眼一亮
。
难得他初一相见,便倾囊以授,这份情,我记下了。
隔天我兴致颇高,待得见到麾下众将面上都有些不豫之色,才一转念想到了关窍所在。
昨夜与哈查连夜议事,他人看得明明白白,心里如何不怨,一介降将竟得此重用。是我失虑。只是一时心急,唉,说
不得要想个法子来救。
转眼间已经写了书信一封,发往留在右喀的辛沙。同时吩咐人把哈查召入。
我细细吩咐了哈查一遍,然后亲身送他上马,目送他离开。
辛沙也是个聪明人,我当然不必教他怎么去做。
后来我得知他立即在全军面前,与哈查歃血为盟,哈查奉他为双城之主,而辛沙亦立誓善待苦尔族人。
相互取信,一举两得。当然我要再用哈查,也没人敢不服。
想想辛沙他无时无刻不是这般聪明,有时候真有点意兴阑珊,一点成就感也无。
不过我看他可是时时都兴致勃勃,难道是因为我这个对手太笨了吗?
* * *
哈查离开后第二天,城内查点已完,守军也已收编。哈查在当地威望极高,所以民声向背亦不成问题。
等到处理完手上千头万绪的杂事,抬头一看窗外,已经不知道夜有多深了,星斗摇摇欲坠,清静动人。
我伸了个懒腰,转身出了室外。空气沁凉,直入肺脾。
突然从身后被一具温暖的身躯包围住了。
我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支开了他,自己呼吸两口空气,奈何有些人就是不识眼色,整天阴魂不散。
我不着痕迹地从他怀中脱出来,冷冷看他,“身为主将,擅离职守。”我肃容质问,“依军令这该当何罪?”
他不答话,在夜色里看着我,眼睛里的笑意一点一点透过来。
我有点恼了。
他有些神思不属,只说,“这多像你,穆,”我有点愣了,他却只是接着说,“要是再严厉一点,就更像了。还是,
”他可恶地笑了,“对我狠不下心呢?”
狠不下心?可笑,他还真想得出来。我的心在哪里呢?
我忍不住说,“我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力,因为我知道是假的。”
他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吗?我的一切,自由,都在他一句话罢了。我再笑。
他听了我的话,脸上现出一种表情,竟让我在刹那之间,有不忍视之的错觉。
那么落寞,近乎绝望的神色,像潮水一样朝我包围过来。
我慢慢转身,自己走开,把他留在身后的夜色里。他没有跟上来,帐内的空气很温暖,我心神不属地草草收拾了一下
,吹熄了灯躺在床榻上,过了好一阵才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忽然梦见了久无音讯的伊亚,可能是我太挂念他了吧,他的音容在我梦中都是那么熟悉,我甚至梦见了他是怎样毅
然地咬破手指,在离开前的那刻,在墙上留下血写成的字。
三年啊。
“伊亚……”我似乎在困难地叫着他的名子,“不要去……不要去……”我朝空中伸出手,好像想拉他回来。
但是他听若未闻,拉开房门离开了。我很伤心,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中,体会到这样哀痛的伤感,难道是因
为,我没有阻止伊亚踏上那条不归路吗?是的,那是我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连我自己都放弃了挣扎的事,可我却没
有阻止他。
我一直相信,梦境中常常会表现出我们所不知道的自己,难道,在我心灵的深处,我真的绝望了吗?
就在这时,我的睡梦被人打断了,我从恍惚中睁开双眼,在面前看到辛沙无比愤怒与激动的脸。
我很有些奇怪。
过了片刻,才想起我做了什么梦。
他一把握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在枕上,我神思迷糊,也没有反抗,只觉得我的肩膀快要被他捏碎了。他在我耳边说,
“你竟然在梦里都叫着他的名子,”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像从牙缝里出来似的。他怒气勃勃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砸毁了他所见到的一切东西,一边砸一边大吼,我的神思渐渐清明,只听见他说的零星几个词,诸如竟然,你,欺
骗,杀……,等等等等。他狂怒的神态就像是一股无法扑灭的烈火。终于他冲回到我床边吼道,“你的心到底是什么
做的!!”随着话音,床上垂着的幕帷也被他扯落在地,丝帛撕裂的声音凄厉入耳。我一直坐在床边看着盛怒中的他
,此时轻轻地从他腰间拔下他从不离身的那把碧刃。他的眼神已有轻微的错乱,但他没有阻止我。
我拔刀出鞘,在眼前端详,刀如碧水,澄可鉴人,确是好刀。
我倒置刀把,把刀放他手中,说,“我的心是什么做的,你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脸上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了,他问我,“是吗?真能知道吗?”眼神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我微笑,伸手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他的手臂顺着躯体倾倒过来,我的手抚在他的脊背上,那把刀深深地没入胸中,
窒息一般的痛楚。我在他耳边说,“傻孩子,你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忍不住了呢?”我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他在我怀中痛哭,可怜的人,他为了掩饰爱我这件事,做了多少伤害我也伤害他自己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