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的一生——小魁

第一章

清华山脚下座落著一个以务农为主的小村庄「月月村」，全村人口约一百人上下，偶尔有著与邻村「年年村」合办

的夜市与小市集，每两个月村人们会携带自家的作物上清华山与山上的华清派以物易物，而华清派门徒们一项以他

们自豪的木雕品与藤类编织换取这些食粮。

月月村外十里处有间邮政局，专帮人递送货物与金钱，国政业务收费低廉，因此对於贵重物品并未给予安全保证。

即便如此，对於一般人民的送件需求已算是经济实惠，外加据点广，生意向来不错。

此刻午时刚过，一位身著紫红色轻装胸前别著铜色名牌的邮政局员工正由西面村口入村，大大一袋邮件压在瘦小的

紫红色身影上，时不时还晃个两下，不禁让路边的村人们纷纷投以关怀的眼光，忧心是否有自家的邮件在那摇摇欲

坠的墨绿色邮袋中，毕竟有许多东西是禁不起摔的。

绕过两栋苏姓人家，绥小费劲地扛著有他半身高的邮袋寻找名单上的下一位收件人。

「鸠虎蓝……鸠虎蓝……」乾瘦的手又将快滑落肩的袋子往上拦了点，「东面枫树林边，木屋红色门牌，山猪邮筒

。」

叹口气，绥小站在整排的枫树旁，观察十数栋木屋，搜寻无数个红色门牌，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形状极其诡

异状似邮筒的物品上。往前走去，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著那形圆周围插满树枝的不明物体，再细看，在边上

的确有个小缝，小缝旁刻著个不明显的「蓝」字。

想必是这儿了吧……

由袋里翻出一封厚厚的信件，试著几次皆无法顺利将其塞入那小缝，他转而走向不远处的木门，瞥了一眼那暗红色

彷若血染般的门牌，对著门板敲了两下。

敲击声落下许久，绥小依旧没感觉屋内有任何回应，他又使劲扣了几下门板。

「大爷……这封信可是有时效的，今日没送到小的我可要被扣薪……」碎碎念才到口边，就见陈破的木门咿呀一声

被拉开，一名灰色衣衫满脸胡渣的男子站在门後。

「啥事？」男子凌乱的长发随性地用黑色长线束在身後，一脸初醒的迟滞样，声音却温润温润地由唇角溢出。

「嗯……请问是鸠虎蓝……公子？」绥小按著「邮务局送件规章第二十一条」规矩著确认收件者身份。

「……有信？」男子微蹙眉头，语气有著万般疑惑。

「这上头的确指明给鸠虎蓝这人。」绥小仔细地观察著对方神色。

男子碎念了两声「新书还没发」、「冒失鬼」才对著绥小回了句：「我就是鸠虎蓝，确认单？」

绥小急忙由身後抽出垫著薄木板的纸单给对方，再由怀中掏出笔砚，「一会儿就好。」

眼看绥小打算当著门前开始磨墨，男子随即拎著纸单转身入屋，当他再次出现在门前时，纸单上已多了龙飞凤舞的

「鸠虎蓝」三个字。

盯著对方递回的纸单，绥小愣愣地望著那三个墨字。他识得的字不顶多，跑跑邮务尚够用，即便没见过名家字画，

他也能辨得出纸单上的字与以往的签名不同，线条流利潇洒却不觉随便，多著些什麽他说不上，但这几字硬生生地

揪著他的目光不放。

「新来的？」门边的男子惺忪的双眼似还未醒透，却用著清晰的声音问道。

忙抬头，绥小傻笑著回道：「刚由钱州调来。」

「嗯，以後得麻烦你了。」男子眼神恍惚地望著他，温润地说道。

「不会不会。」绥小慌著回话，收件者这般有礼的他从没遇过，签名拿了件立即甩上门的倒是多。

「还有信？」茫然的眼神转向绥小手上的墨绿大袋。

「没了。」再次傻笑。

「那我关门了。」清润的声音问道。

「好。」不知如何应付的绥小只能顺著话回。

眼前的门再次咿呀閤上，绥小好奇地开始打量这栋小屋周围。当他的眼光瞄到了屋檐处悬挂著的木板时，嘴里不禁

跟著念上面那刻痕几乎要消失的字：虎蓝书斋。

一入屋，男子便把手中的信封扔往一旁的桌上，倒身屋角的软榻上。

被窝里翻了几次，男子微掀眼帘瞄了桌面一眼。

唉……还是耐不住好奇啊……

男子转而仰卧床上，朦胧的目光盯著满是裂缝的屋梁，表情似有入梦之态，双眸却仍是半睁著。

好不容易将南山传奇第六回写全，终於可以安心阖目睡个觉，偏偏来了封信。本是可以睡醒再拆了看，可这时期既

不是他发书期，订购的毛边纸与油墨等一个月前才刚送到，来回想只可能为搞不清预定期的读者，但又不确定，这

不确定就让他浑沌的脑入不了眠。

「啊……恼人啊……」男子低声咒了句，还是起身走向摆了信的桌子。

他爷爷的最好不要是宣传文宣或是读者的恶心情书，不然……他会回寄他个十封诅咒信。

满脸惺忪地坐在摇晃的竹凳上，他熟练地拆开信封，由里抽出厚厚一叠纸，指尖抚过纸面，「玉版纸！」嘴角不禁

抽搐了下。

这家伙竟然用玉版纸写信！？钱多摆阔也不该这样用……

被挑起了好奇心，他忙摊开对折的信纸，数面密密麻麻的书单映入眼帘。

啧……还真是定书的。

「泉州……？」第一面即是对方欲取货地点及方式，瞟了一眼署名，「郝纹芒？」不是熟识的定书者，但……这书

单……

「信州旅游指南第三卷、钥州美食锦集第六卷、射鸭英雄传第五十六卷……」很快地翻完整叠书单，疑惑爬上心头

。

全是他还未出版的书！？

又翻了翻纸张各面，他双目一扫，快速地浏览过每张信纸，最後他的目光停在倒数第三个细目：小山猪的冒险游记

第一册。

……似乎有些思绪闪过脑际，他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寻找著。不一会儿，他又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书名：好人的约定

。

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瞄了眼信封上的地址，开始打量屋内的物品，边碎念道：「……看来得跑一趟泉州了。」

第二章

拿了个书筐，他将堆放在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各扫了几册放入，双目飘移在屋内每处，思量著必须的物品。

将文房四宝也依序摆放好後，目光不经意望见窗外一块小园地。

唉……辛苦种下的青江菜、萝卜、豌豆，还有等了几年的柿子树终於快收成了，可惜现下只能白白弃了这些美食…

…

还在唉声叹气，门口却传来沈重的叩门声。

「谁？」今日还真多人光临。

「请问林老板在吗？」苍老的妇女声在门板外响起。

「在。」敛起散乱的发丝，他缓缓走向前将门板搬开，边小心地不让其因门框的坏损而倒下。

门外站著个青衫布衣的老妇，手里紧握著封信，一脸笑意地望著他。

「请问……林老板现下可有空閒？」老妇恭敬地探问著。

路上盘缠有著落了……

他泛起亲切的微笑回道：「王嬷嬷……您来得正好，我刚搁下工作休息著……读信吗？」边退了几步让出条路让老

妇进屋。

「是……啊不！我是来买本书，顺道想请林老板帮我读读媳妇儿子寄回的信。」

听闻老妇惶恐讨好的话，他嘴角扬得更起，双眸弯得似月一般，脸上因这一笑忽地满溢温暖的善意，顷刻让老妇全

身放松，也跟著笑了起来。

「今日来买哪本书？」声音清润地带笑问道。

自十年前他来到这人口百人，识字者约两人的村庄，他便成了替居民代书、读信之人。不久他开了间书斋，虽然采

的是通信贩售，但自那时起每个来请他阅信的村民总坚持买几本他的书，再「顺道」请他代为读信。曾推却了几次

不成，也就习惯了，只要别让他哪日见著那些书页包著他的早餐就行。

见老妇一脸困窘，他忙接话：「上次您买的『大夫人的手段』出了卷二，这本可好？」

「是了是了！我就是来买那本。」她赶紧顺著话回。

从书堆中抽出有点泛黄的小册递上前，另一手接过对方给的铜钱，他接著道：「您手上的信可否让我看看？」

「不打扰？」

「不打扰。」他恳切地说道。

收钱好办事，尤其是来的时机恰好的。

摊开信纸，几排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

嗯……继上次家里小妾偷情，这次又写了些什麽？

亲爱的爹与娘，孩儿月前认识了隔壁巷的李叔，畅谈之下深觉知己难逢，交往多日後，终两情相悦，妻子渎守与小

妾空瑰孩儿已让他们自行与相爱之人斯守，特此回信告知爹娘此喜讯。

孩儿无言

「……」

「是不好的消息吗？那孩子遇啥事了？」见对方微敛的笑脸，老妇担忧地问道。

「不……是好消息。」他安抚地回道。

死孩子……每次来信都送惊心动魄的消息，「无言无言」，我这看信的人才无言……

「信上说……他又遇著好的对象，而对方也心仪他，想家里将多口人。而您媳妇们……」另觅良人，「……想告知

您，她们内心也欢喜。」

看老妇转而欣慰的脸庞，他不禁再次肯定人生在世，善意的谎言绝不能少。

送走老妇几刻钟後，他终於收拾完行囊，找出了早些年游历用的地图，规划一路行程。

「由这走最近路，必经过斧州，那有驰名的瓦舍……」

不行不行……赶路重要。

「再来走车州也不错！琉璃馆想必发展更全了吧！」

糟……情况紧急，还是回程再去。

「圆州……」上等温泉！

回程吧……

「钥州、方州……」

夜市……傍晚逛该不耽误行程。

「三角州……」

大局为重，他心下决定时刻必争，片刻耽误不得。

折腾了两个时辰，才终於备完一切。

绑完细绳，他不经意撇到不知多少时日未曾用过的铜镜，镜里人两道眉似弯月，眼型带点凤尾，鼻高而挺，唇色淡

而型丰，分开观之皆一等的五官，在整脸凑起却只能称上顺眼。望著镜中的自己，他摸了摸脸上的胡渣，不知想到

了什麽轻笑开来，顷刻铜面上映著的脸，转为一张和善过头的面容。

啪！

一见镜面的人影，他敛起笑容，反手将铜镜盖上桌面。

漠然地盯著手下的铜镜一会儿，他转而躺回软踏上。

「总归先补眠吧……」

……赶路前得先让他睡个两日再说。

第三章

多年未出远门，他背著满是物品的书筐甚是辛苦，不到日正当中，他便迫不及地想找间小茶栈歇脚。

又走了半个时辰，一间小茶亭才出现在视野中，他加快脚下步伐，不一会儿就站在了茶亭旁，大大立在侧的店名也

映入眸内。

「『夜夜一条龙』……」他一字字念道，开始犹豫是否该寻下个歇脚处再停留。

无奈烈日当空，炙热烧得他头晕目眩，见茶亭内坐客也不少，他也就将就著找了个位子坐下。

「公子要用些什麽？」一位貌似茶亭主人的男子走至他身旁问道。

「一壶清茶，两个馒头。」节省为本，这是他估算食物效益最大的点餐法。

男子堆满笑容的脸对他应了声，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回应，但笑容刚到唇边又警觉地收起。见对方没有多馀的行为

，他才松了口气。

男子走远後，他伸手摸了摸下巴，少了胡渣的触感有些不适应，又想起了他那令他伤神的表情，神色不禁黯淡许多

。

还在神游，男子已端著一盘馒头与一壶茶来到桌边，泛著亲切的笑容将手上的食物摆他面前。恍神中，他面上带笑

道了声谢，直至对方转身离去，他才想起方才做的事。

不好……

他赶紧塞了几口馒头进嘴里，盼能尽早离开，无奈吞食的速度不及男子招呼完客人，外加携了壶茶在他对面坐下那

般快。

慢了……竟还是慢了……

他幽幽地叹口气。

「……想当初我加盟一龙茶馆……」

干我鸟事……

盯著对方微秃的头顶，他早一刻钟前涣散的双眼始终无法再次聚焦，周公站在他身後对他招了几次手，他都以捏大

腿回绝。

「……怎知开店那天竟莫名被群江湖人毁了，我只好重开这小茶亭，取名『夜夜一条龙』纪念我夜夜梦里那蚀的老

本……清水啊！我告诉你……」滔滔不绝，对方灌了口茶欲罢不能地继续诉苦。

林清水使劲地嚼著馒头，一面提神，另一面泄愤。

恨啊……这都怪他生了张好人脸！

不知自何时起，他便发觉当他笑时，面上会散发出一股好人的气势，每每有人见著他和善亲切得不像话的脸，便会

错把他当成佛心来的。刚开始会觉得他必定随和好亲近，接著与他攀谈一阵後，不知怎的都会发展成对他抱怨生活

琐事，彷若他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往往最後皆演变成向他索求许多无理的要求。说好听是认为他慈眉善目、人畜无

害，讲难听点是当他人善可欺。

像眼前的茶亭老板陆仁贾，一个时辰前先以「关怀」他这外地人起头，不久後变成了眼前这情况。

以往他会在情况严重前阻止，可他现下还未付帐，怕惹怒了对方，等会儿狮子大开口，才放任对方尽情吐苦水。

果真是久未出门，反应皆不如当年了。

「想到我那弟弟，不知怎的变得怪里怪气……」

取材，当作取材……我忍。林清水又灌下一口茶。

「天天黏著我，晚上还上我……」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将口中的馒头使劲咽下，准备开口。

「老板，我……」

「要加茶是吧？等会儿！」

「不是……」

你已送来五盘包子和六壶茶了。

出声阻止对方起身的动作，正准备表明他欲赶路离去，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便在身边响起。

「打扰了，请问可以借些银两吗？」

抬头冷眼扫向插话的人，林清水只见一名藏青色长袍手持长剑的男子立於身侧，面有窘意地看著他。

环视茶亭，所有的客人早已离去，想必是万不得已才向他开口，但……跟他借还不如与老板赊帐方便不是？

「……你与我说话？」林清水终於正眼对上男子，再次确认对方开口的对象是他。

「是。在下儒青派万秋御，不知可否与公子借一两银？」万秋御轻皱眉头，微窘地开口道。

若不是在前个镇上不慎将所有的盘缠交与两个师弟，也不会现下才发现身上连一点剩银都没有，落得得向路人借钱

的窘境。

「你不觉得向不知哪来将去哪儿的路人借银两，不如与老板赊帐？」

儒青派万秋御啊……没听过也不可能听过，毕竟他不是江湖人。更何况江湖事等於麻烦事，他不想知道，也不想扯

上。

似没想到这点，万秋御端正五官上的困窘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