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的一生——小魁

即使隔著数层布料，对方身上的温暖还是传了过来，在秋末微凉的夜晚，对他而言太过舒适。不再完全暴露在对方

视线中，顷刻的松懈令他一时难抑情绪，几多克制才维持镇定。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不是这样子……桂娘也说从前……」万秋御沈淀淀地说著。

彷若苍松傲然地挺立在孤绝的崖边，那时怀中的人虽被绝望包围著，却仍坚持著自我，冷眼看著这尘世。

「没有从前……」打断了万秋御的话，林清水发觉自己竟连声音都发著颤，「我从来也没变过。」

他不仅没了从前，连现下也都没……

「我想帮你，清水。」在怀中的人耳边低低倾诉，就盼能得到有关的支字片语。

林清水没有答话，想起过往与父亲的对话，心底几乎淹没理智的恐惧令他气塞胸中，如往常的深深绝望感又一波波

袭击而来。

说了又如何，不说又如何？他不觉得他深陷的局面能由他人之手解决。

「清水？」察觉林清水短而急促的气息，及不住的颤抖，万秋御将对方冰冷的手握起，「有我在……别怕。」

话才出口，他彷若听到了声轻笑，随後入耳的是林清水轻浅的话语：「……我不需要。」

他不想面对这一切，包括父亲的态度、抑或强迫自己说出痛处。

再怎麽喜欢这人，即便待在身边就有安定心神的效果……但他心底为自己保留的领域，却还是无法轻易让对方踏入

。

「清水……」

万秋御想再说什麽，门口传来的敲门声却打断了他的话。

「大少爷，小的送人参鸡汤来。」

「放手。」林清水刻意压低了声说道。

不得已松开了手，等对方在椅上坐正了身，万秋御才起身去开门。

等房内又剩两人时，万秋御正想再开口，却听到厢房附近有异样的声响。

「清水，你在这儿等著，我一会儿便回来。」

万秋御见林清水没回应，也就先起身要出去探看。

「……是无潋那儿？」像是刚回过神，林清水转过身这般问道，却没正视万秋御。

「我无法断定，现下去看看才知道，你别担心。」

第五十三章

原本想留在房内，回避方才万秋御与自己的那份尴尬，却仍是抵不住对无潋的担心。在房内瞪著一桌饭菜片刻，林

清水便决定到无潋那儿走一趟。

紧闭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烛火光芒，林清水远远望去似乎见著了人影，但却没听到声响。

走到房前才发现门板只是虚掩著，他轻轻一推便开了。才刚踏入房内，他便见无潋跪坐在地，倒在萧普月怀中呕著

血，而早先离开他那儿的万秋御则面色难看地站在一旁。

「无潋，乖……把这药丸吃了。」没有理会刚进门的林清水，萧普月一手抬著无潋下巴，试著把颗药丸塞入对方口

中。

因两人沾满前襟的红色液体，林清水分不清那看似赤黑的药丸到底原色就是如此，还是因染上不断由无潋唇角溢出

的鲜血。

无力地任由对方将药丸塞入嘴中的无潋，只是用著双愤恨的眼神瞪著抱著自己的始作俑者，胸中一阵闷痛，又是一

口腥涩的液体涌上喉头。

很恨……老是这般哄他，可这回他再难如他的意。

「无潋……」震惊於无潋竟毒发如此的林清水，不敢蓦然上前质问脸色铁青的萧普月，只好走到万秋御身旁急问道

：「到底发生了何事？」

万秋御闻言顿了顿，才开口道：「我到时便已见他们在争吵，在他们两人要动武时我本想上前帮无潋，可他却忽然

捂著胸倒在地上开始吐血。萧普月说有解药我才没拦阻他喂药给无潋。」

「毒……是萧普月下的？」虽有所猜想，但林清水还是想问个确定。

「他的确是说了要解药便得跟他走。」早上回在灸楼酒楼，万秋御就已知萧普月与无潋关系，却没想过竟有人会用

如此手段，威胁对自己重要之人。

「所以无潋答应了？」林清水看著无潋又吐了几口鲜血，蹙起眉问道。

至少此时无潋的毒有得解了。

「他没答应，只是抽出了软剑，便……」

不用等万秋御叙述完，林清水也大概能推敲当时情景，脸色又黯下许多。

无潋……的确不是这麽简单便顺服的人。

对眼前情景束手无策，林清水想起了老大夫。赶忙向万秋御描述了老大夫医馆位置，请对方去找人，林清水便独自

留下观察两人状况。

过了一会儿， 无潋眼前已有些许朦胧，却硬是撑著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死了……咳……也不如你的意……」

他没料到……没料到萧普月竟真对他如此狠毒。他总以为……对方再狠，也不会动手伤他性命。……原来他在这个

人心中地位……也不过如此。

愈是气愤，体内那股乱窜的真气更无可控制，全身筋骨像火烧般疼痛，由口中逸出的温暖液体更像是流不尽般，染

得他胸前一片湿热。

原以为早已为无潋吃下药的萧普月，这时才发现那颗唯一可救命的解药，竟随著几口鲜血一同吐了出来。

他才意识到，无论强硬让无潋吞下几次，只要对方体内那股反噬的真气不平息，药即便入了肚，还是待不到身子吸

收，「无潋……别气……我以後不会再这样。」再次执著药丸的手已然有些颤抖。

他知道若再不让无潋静下心，便不可能顺利解毒。而现下状况，他随意点对方穴道都可能使情形恶化。

无潋听了萧普月的话，只是微微扬起嘴角，流下了两行清泪，「都是……咳……匡我的……」

骗他的……都是骗他的！到现下还在骗他！

不断擦去无潋嘴角彷若流不尽的血，忽觉他竟掌握不了的如今情况，萧普月心头涌上庞大的恐惧感。

曾经想过若无潋背叛了他，他定要亲手杀了他，杀了对方也不愿让一个不爱他的无潋留在世上，可他没想到即将失

去的感觉如此可怖……

无潋第一次被他带回夜鹰教时，他向他下了毒，他要他爱的人用性命交换才能离他而去。无潋私自逃出夜鹰教後，

他曾些许後悔自己所为，却在对方回到自己身边後，没解了对方的毒。

明著告诉自己的理由是他相信无潋不会再离开自己，只要一直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对方压毒的药物便可，但他却知道

那不过是侥幸的想法，他心里那股可能被舍弃的不安始终萦绕不去。

「……无潋，只要你静下心，就不会再将药吐出了。」萧普月轻声细语地说著，就怕再刺激到对方，「以後你想要

什麽，我都依你。不会再下毒，不会再说要伤你了。」他只要无潋现下不要丢下他一人离开这世上。

双目渐渐失了神，无潋的泪没有停止，也没再说话，只是无力地持续咳著。

……他再也不会相信……

两人身上早是一片腥红，萧普月紧紧抱著无动於衷的无潋，几乎绝望地再说道：「你不是说想去钥州吃夜市的鱿鱼

串？去三角洲看画舫？等你好了，我们就去？……你想的话，晚上都让你，不会再强迫你……」

他又试著把药放入无潋口中，没感到无潋有咽下，却也无可奈何。

「无潋，我爱你……别丢下我。」在对方耳边低低诉说著，他全身上下都弥漫著前所未有的害怕。

继续拭去对方嘴角缓缓流出的鲜血，他想要有再一次机会，可是他怀中的人却闭上双眼，不再流泪，也不再轻咳。

再次收紧了双臂，他脑中空白一片，一会儿才听见自己乾涩的声音缓缓说著：「无潋……无潋……」他又摸了摸对

方的脸颊，试了几次都没法完全擦去血迹，「无潋……」将脸贴上对方的，却仍旧听不到任何声息。

死了……他把他最爱的无潋害死了……

深吸了几口气，胸中的那股失去至爱的空虚感还是驱赶不去。

「……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好好休息。」

喃喃说著，不顾一身狼狈，萧普月抱起无潋站起身，越过怔在一旁的林清水，神色恍惚地离开了房内。

第五十四章

「清水？」

万秋御一回到林府，就见林清水静默地坐在无潋房内，而地上的两人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摊血迹在房中央。

轻摇了摇林清水的肩，对方才抬起头望向他，「清水？无潋他们呢？」

茫然的神色在眨眼间便掩去，林清水平静异常地说道：「走了。」

「走了？」万秋御有些讶异，以无潋情况，怎可能就这麽离开？

林清水微点了头回应，又问道：「大夫呢？」

「我在那间屋里找了许久都没找著，就先找了附近医馆的大夫来。」万秋御感觉身前的人有些异样，却抓不著清水

身上那与一个时辰前不同的地方。

林清水闻言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已经用不著了。」

再高明的医术，也没可能转死为生。

「用不著？无潋他……」他终於了解清水身上那股怪异的平静为何而来。

林清水没有回话，嘴角也没了笑，轻轻叹了口气便起身回道：「我会再请人来清理，你先回去休息吧！」

这时才知自己所能负荷的，比想像中超出许多。亲眼见到无潋停了气息那刻，他心中竟比平时还沉静，就像风不曾

吹达的湖底般深幽寂静……

看了一眼还杵在门边的大夫，万秋御终是忍不住一把拥住对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耳语轻声说：「没事的，清水…

…」缓缓抚著对方的背，他又续道：「让我留下来陪你……」

万秋御的话就宛如扔入湖里的石子，再平静的深潭也无法不受影响。……可他害怕表现那怯弱的一面，无论如何都

想压下。

「我说过，现下不需要，你回去吧。」平平淡淡地说道，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忍耐。

「无潋的事不是你的责任，别自责。」他知道林清水总是把事说得很淡，但心底却把所有责任给揽在肩上。一个人

的负荷……能有多少？

「的确不是我的责任……」

毒是萧普月所下，他也无可医治无潋的能力。但……当时他要是没告诉无潋中毒之事，抑或能在最後出声一同安抚

无潋，是否能有转机……？

可他只是在旁无所作为……

视线越过对方肩膀，林清水注意到了房外有人接近，「这儿是我家，若被人瞧见，传出去……」

「和我一同回儒青派吧！你想回海仙州也行。」万秋御不想松开自己的手，「清水……在这儿你不快乐不是？」

就算没有无潋与萧普月这事，林家对清水而言怎麽看都不是个好地方。

消瘦的身躯，憔悴的面容，那他怎麽也无法为他分担的痛苦……

大夫早退出了房，但窗纸上接近的人影还是另林清水害怕。

深吸口气，他缓缓启唇道：「……算我求你，放开我。」

在来人进房前，万秋御还是松了手。

「大哥……这儿怎麽了？」刚进房的林清焰一脸讶异地问道。

「……麻烦你请人来清一清。」林清水走离了万秋御身边，正视著自家弟弟这麽说道。

「大哥你那朋友……？」

「该是不会再回来了。」一字字都像在他心口处插针般……

林清焰目光扫过林清水全身，才露出些许松懈的表情。

「这里清焰会处理，大哥你先回房休息吧！」

林清水点了点头便准备走出房门。

「清水……」万秋御在林清水身後轻唤道。

「今儿个也晚了，等会儿请人帮忙准备厢房，万公子就先住下吧！」林清焰没等对方话说完，便开口道。

见清水没理会他的叫唤，还是兀自离去，万秋御心下有些难过与无奈。

也许晚些再去清水房里找他……

注意到自家大哥的离开，林清焰一双精鍊的眸子盯著万秋御，「这之前……想先跟万公子私下谈谈。」

「万公子不喜欢『梅酒』？」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林清焰弯起嘴角问道。那语气中的随意，有著对答案的无所谓

。

闻言，万秋御也浅尝了些才开口道：「林公子找在下来是何事？」与林清焰如此相谈，也为了想探听些清水在林府

情况。

虽曾与清水结拜，但想来林清焰既对他有敌意，他也就不再攀此关系，还是以公子称呼。

敛起笑，林清焰看著万秋御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希望你离家兄远一点。」

近日种种已让他忍无可忍，他要彻底拔除扰乱自家大哥的祸根。

早先就感受到林清焰的敌意，但万秋御却没想到对方竟直接如此表明。他异常认真地对视著对方，沈著地开口问道

：「请问有何原因吗？」

若清水身边的亲人都无法帮他，那麽他怎可能如此就放手？

见万秋御严肃的面容，林清焰反倒没马上回应，喝下手中的酒後才开口道：「万公子没见过我大哥从前的样子吧？

」

早已知道要赶走万秋御不是如此简单，但他势在必得。

第五十五章

「……没见过。」万秋御眸中闪过一抹情绪，回道。

他知对方这问题在指明他对清水的不了解，他极想探知清水过去，可他更在意现下的清水。

林清焰嘴角浮现的一抹轻笑，表示著自己所知不可能有误。

「我大哥自小聪明伶俐，在同侪中也是一枝独秀，十岁便中秀才是预料中之事。能力过人，谦恭和善，哪个人见了

我大哥都会喜欢。」他永远记得他大哥那时的耀眼夺人，和蔼亲切，「只是我爹娘要求过甚，始终认为我大哥努力

不足，日日对著他规劝训悔，逼得他最终承受不住，不得已远走他处。」

万秋御闻言心下沈重许多，他也曾猜测清水变得如今这般，应是与家里有关，却没想到真是对方至亲之人所为。

「清水这些日子的不对劲，是与令尊有关？」万秋御终於找到机会这般问道。

万秋御才开口，林清焰眼中便闪过些许不悦，但也不打算隐瞒，乾脆地答道：「是。但我爹不久後便会回菱州去，

他们以後没什麽机会再见。」

万秋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中悬著的疑问减去许多。

「那这与林公子要在下离开清水又有何关系？」万秋御肃然问道。

林清焰微微挑了眉，说道：「你会妨碍我大哥恢复过往生活。」

「为何如此言道？」听到对方所言，万秋御自是有些难堪，但定是要问清源由。

「万公子知道我大哥这辈子最爱的是什麽吗？」很满意万秋御不佳的面色，林清焰这般问道。

万秋御闻言沈默下来。

就算知道清水执著於什麽，他还是答不出这问题，就像再次指出了他对清水认识的粗浅。

林清焰抿唇笑了笑，续道：「我大哥这辈子最爱的便是我们一家人，再来就是那些诗词书画。」

「即便没了我爹……他依旧能留在林府，让他过著閒适的生活。总有一日，我大哥会恢复从前开朗模样。」顿了顿

，林清焰接道：「而万公子……你想以什麽身份留在我大哥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