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呼喊声更大……
待到那人满是湿汗的大手分开他的双腿,他开始疯狂地抓扯那人的头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那人本还是饶有兴致地讪笑,却在一瞬满面失了神情,兀地的睁大一双污浊的眼球,侧身倒了下去——霎时,洞中静了下来,唯有火堆中焚着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他本能地坐起身,急急套好自己的裤子,才发现下身红了一片——血!是血!
“这是这条狗的血,不是你的。”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然后是利刃离开血肉的声音。
“你们是不是做盗匪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踏过尸体,血顺着刀锋滴在沙土中,“什么不好玩,玩一个孩子……”他低头看了看他,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东……东方和祁。”
他扶他起来,将他搂在身侧道:“从今以后,这孩子就是我的儿子,你们谁再敢动他一根毫毛,就和他一样?”说完,斜睨一眼躺在地上的冰冷尸体道:“别以为你们做的事情可以瞒过我……说!此次和他一起向匈奴报信的还有谁!”
……
秦失记得,那天许多人下跪求饶,而他的义父不容分说地杀了他们……看着一具具被抬出去的尸体,义父搂紧颤抖的他道:“和祁,他们该死……第一,他们叛国……第二……他们背叛了兄弟。”
在秦失眼中,义父是个英伟的人,总是眉目深锁,掩不住的沧桑……而他总说,生平最恨便是背叛,所以……他杀了他们,但他对不起他们。
秦失道,他们叛国,背叛兄弟,死有余辜。
义父当时只是笑了笑,轻抚着秦失的头道:“我们无国可叛,爹日后将这帮兄弟交与你,你不可背叛他们,而你也要记住,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背叛你自己。”
秦失当时还小,义父的话并不能明白多少,却也清楚地记住了每一个字。
习惯了大漠的日子,秦失渐渐开朗起来,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有个待他如同亲子的义父,教了他许多,骑术、剑术、兵法……义父是个不简单的人,也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义父有个谁也无法触碰的过去。
“那个,是你的弟弟吗?”那年义父带着秦失站在楼兰城下,看着三个少年在城上嬉笑……
那一刻,他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
“他现在是大臣苏哈的养子,听闻苏哈待他不错。”
嗯,秦失点点头,转身便走。
“不去见见他吗?”义父追问。
“不了……只要他还活着,便好……”
秦失如何不想去见?可是,他该告诉他什么……告诉他,他有个杀人如麻、饮血如酒的盗匪哥哥吗……不……他再也不是东方和祁,他现在只是西疆盗匪——秦失。
光阴荏苒,那个被风沙吹得两鬓斑白的人,终于遇见了那道再也过不去的坎……临终前,他亲口告诉了秦失他的过去,却只有一句话:“若是能返大汉长安,见到圣上,请告诉他,我没有叛国,一刻也没有……”
秦失紧紧握住老人的手,他相信,即使义父当年确实向匈奴投降……义父也没有叛国;即使长安那个君王斩杀了义父全族老少,义父也依然敬他……
难怪义父总叹,天子难做……
义父,其实……不是你叛国,而是国叛你……
秦失缓缓为老人合上双目——那一刻,他成为了西疆最大匪众的头领,他没有国家,没有亲人,只有一帮盗匪兄弟,只有他自己。
可是,不论他和兄弟们怎样起哄玩闹,他却仍然无法忽视自己心隙中那片失落,时间越久,失落越大……他渐渐变得喜怒无常……
当再次见到城楼上那个少年,他终于知道自己脾气愈发古怪的原因——其实是越来越讨厌自己罢了——同样是兄弟,为何一个纯如天山雪;一个,却将永是荒漠上的野沙……
“你千里迢迢赶来,不就是为和他相认吗,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这不像你。”无天是秦失天山下结识的朋友,他的师父四海为家,本以为是淡薄之人,没想到,最后还是为他的徒弟找了个朝廷的差使。
“认了又如何,他出不来,我也进不去,我和他相认,只是为他平添烦恼罢了。”秦失说罢,谢过无天,策马而去……
当他知道自己的弟弟被人利用送到大汉做质子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为自己做件事——他要和他相认,他要救他!
可惜,当他赶到长安,站到那个少年面前,少年不仅不认他……甚至忘了他。
好啊,不认我是吗……不管你是和玉也好,进也好……我秦失就不信无法将你弄出那皇宫,到时,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相认……
几乎是日夜无休地回到了大漠……策马狂奔,随行的一众都看到了秦失那被风吹起的面纱下泛红的眼角……
他们知道,头目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自从回到天山,秦失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回来后就靠在洞口出神,一站便是好几个时辰……
众人不忍再看秦失如此,便对他道:头目,你走吧,需要我们可以随时回来,我们会一直在这等你的。
秦失淡淡一笑……
看得众人不禁眼蒙蒙——其实头目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看着篝火,再看看篝火上那条干干的东西,秦失皱了皱眉头——算算,他离开帮中已逾半月,他又是个不太会算计的人,起初带上的干粮和水,已经让他吃喝得差不多了。难道他秦失要死在去匈奴部落的路上!?当然不会……他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今晚他就打算吃点别的野味,然后省下干粮。
嗞嗞……糟糕,野味烤糊了。
秦失将那烤焦的一条放在眼前看了看,用力咽了咽口水,心念豁出去了,一口正准备咬下去……便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扯住了他的衣角。
秦失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污泞的人,奄奄一息地趴在他身后,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似乎是……“水……水……”
秦失赶忙掏出自己的皮壶,扶住那人的口,喂他喝下……看着那人咕咚咕咚吞咽着自己仅有的一壶水,秦失心中也只能无奈地纠结……
那人喝完水,似乎有了些许力气,抬起头,没有看向秦失,而是直直盯着他手中那黑乎乎的一条……
“你要?给你吃吧。”秦失将自己的‘晚饭’递过去。
那人也不客气,夺过就是一口,将那黑乎乎一条吞了进去……
啊……那是秦失好不容易才捉到的四脚蛇。
“谢谢。”那人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像样的,竟是汉话。
“你是汉人?”秦失不禁问道。
“不全是,母亲是汉人。”他一边说着,一边蹭了蹭自己的脸。
秦失见他脸上黑乎乎一片,怕是许久没有洗过了。
“那个……”那人嘟哝了一声。
“什么?”秦失应道。
“不好意思,把你的水都喝完了。”那人说着将皮壶嘴朝下抖了抖,干瘪了,半滴水都没有。
“没事,这附近有草木,应该会有水源的,我们天亮再去找。”秦失笑了笑。
“我们?”那人迟疑。
“难道你还想一个人上路吗?!”秦失差点要吼起来——那个人看着干瘦,听声音,应该年纪不大,若是再一人上路,很难保证他不会死在这大漠中。
只见那人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道:“那好,我先睡了。”说完躺下,蜷起身子睡去。
秦失呆愣片刻……也罢,睡了也好,他最怕的就是一些不熟识的人,拉着他说些不着边的话,这人话少,或许是个好的同路人,待送他归家,秦失便可去做自己的事了。
等到清晨的阳光覆上秦失的眼睫……一丝淡淡焦味传来,随后便是浓烈的肉香……
“吃的!”秦失瞬间弹了起来——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因为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斗争了一宿。
“你醒了,我抓了条蛇,昨夜你肚子叫的慌,我想你一定是饿了,不好意思,吃了你的晚饭。”是那个人,正猫着黑乎乎的身子蹲在火边,一手还握着血淋淋的匕首。
秦失看看木枝上插着的那条蛇,足够他们吃好几餐……自己这样的高手才抓了一小条四脚蛇,这个脏兮兮的小子,又是怎么做到的?想到这,秦失露出了一脸狐疑……
“烤好了。”那人没有理会秦失的神色,从火堆上取下插着蛇的木枝,挥起匕首果断一刀下去,将那木枝连蛇一并斩成两截,一截递到秦失手中,一截自己拿着吃了起来。
秦失有点犹豫,但是看那少年吃得香,便也撕了点肉放入口中……确实还不错。
于是他们结伴而行……步调一致,却没有互相说一句话。
正如秦失所言,这附近果真有水源,当他们看到那条浅河,两人都高兴地喊出了第一声。秦失自是取出皮壶准备装些水,却听“噗通”一声,被溅了个满身湿透。
“喂!”秦失大喊一声,“别把水弄浑……”却被阳光一晃,看到了粼粼波光中,立着一个人——圆润肩头上映着太阳的光斑,纠缠成缕的发丝长长散了一背垂至腰下……
“我想洗个澡。”那人淡淡说道,蹲了下去。
秦失活到今日,除了自己,这种光溜溜的场景便是第一次见到,不禁面颊一红,气呼呼地背转过身,没好气地说道:“要快!”
那人没有应话,然后,便有水声从秦失身后传来……
等啊等,秦失只觉自己等了许久……他开始不耐烦,想催促,但想到那人脏的连面貌都看不分明,怕是要洗很久的……于是又压抑着心头一把快要着了的怒火,继续耐心地等。
“请问……你有干净的衣裳借我换下吗?”
嗯……秦失迷迷蒙蒙睁开睡眼——他吃饱了,阳光也很暖,无事可做睡着也是很自然的。
“我想要套衣衫换上。”
秦失睡眼惺忪地扭过头,对上的……却是一丝不挂的光洁小腹。
“你为什么不穿东西!?”他急忙转过头捂住眼睛,脸红得像灌了漆。
“太脏,不能再穿了……”那人小声说道,见秦失仍然捂住眼睛不看他、不答话,又道:“都是男的,你为何不敢看,像个小女子。”
秦失听到“小女子”三个字就来气。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睁大了自己的双眼,站起身来,然后转过去和那人面对面站着,再慢慢地……眼也不眨一下地……将那人从上至下看了一遍,最后换上了一副僵硬而又得意的表情对上了那人的眼睛……却呆住了。
阳光下,那人乌发垂肩……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笑着,带着坏坏地得逞后喜悦……周身晕着洁净的阳光……只是一瞬,秦失竟忽然有种圣洁的感觉。
待到适应了晃眼的阳光,秦失这才看清那人的样貌……当下怔住。
那眉,那眼,就连那唇边的酒窝……
“皓?……”秦失脱口而出,那人却听得周身一震。
“你见过他?……他现在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那人冲上来,猛地握住秦失双臂用力问道,语气近乎乞求。
“很……很好……”秦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那人听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蹲了下去,抽泣起来……发丝顺着白皙脖颈两侧垂下,露出脊背来,却是触目惊心的斑驳——刀伤、烫伤、鞭痕、淤青……正在愈合的,还未愈合的……
“你……你到底是谁……”秦失用力平复住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黑色发丝中一张哭得无血色的脸:“我是皎……皓是我哥哥。”
……
即使很用力的回想,秦失都记不起来,当时自己的心情是如何了……是高兴,还是别的……
当他知道,那人便是皓的弟弟,便是那个去了匈奴的楼兰二王子时,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要有任何波澜。取出一件衣衫,轻轻覆在了那人的背上……可是那些伤痕,即使被衣袍遮盖了,秦失也无法将其从脑海中抹去……
错了吗……自己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的决定错了吗……
如果没有遇到柳大人,没有被柳大人识破……现在或许还在长安城宫墙下徘徊,不会遇到皎。
‘若是你能除掉身在匈奴的楼兰质子,你便能带走你弟弟,而你义父,朝廷也会为他平反,恢复他的名节……’
带走进……为义父平反……是啊,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谢谢你的衣服,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叫皎的少年拭去眼角泪痕,笑着问道。
“我?”秦失恍过神来,“我叫秦……”他忽然收口,咬了咬唇道,“我叫东方和祁。”
“东方和祁……你要去哪?”
“我……”现在不用去匈奴了……“你去哪?我先送你去。”
皎微微一惊,随即笑道:“我无处可去,还想你去哪我便跟着去呢。”
“这样……那么不如……我送你去长安吧,你哥哥在那有朋友,可以安排你们见面的。”秦失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却笑得僵硬。
“真的!?”皎大喜,他想见哥哥……真的想。
“我们在这歇息一下,找些吃的,多储备些水便出发吧。”秦失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将皎未翻好的领口抚平……怎知被皎一把拥住……
白如雪的阳光下,只听那少年低低念着:“谢谢你,谢谢你……认识你,我太幸运了。”
秦失眼前却一片死寂的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心底的声音——现在皎整个背后失防……只要轻轻抖出袖口匕首,便可致他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