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皎将汤药递到自己面前,秦失不禁道:“你若是我弟弟,该多好。”
皎依旧是淡淡的神情,轻声说道:“你就当我是他吧。”
可是秦失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你弟弟就是和玉?”那日清晨,皎问他。
“你如何知道的?”秦失不解。
“那要问你昨夜自己说了些什么……”皎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淡淡说道:“和玉就是进吧……我和他一起长大的,他随哥哥去了长安……”
嗯……秦失轻轻应了一声,小心问道:“我昨夜……还说了些什么?”
“说到了你的义父。”皎回过头道。
“说我义父什么了!?”
皎看着秦失快要跳起来的样子,无奈笑道:“没听清楚。”然后看着秦失放心地松了口气,眼中闪出了一些晶莹的东西。
“前面不远就是城镇了,我们要去买些东西路上用。”秦失说着,开始推着皎的背。
皎看了看远处的小城,回过头来,问道:“我们真要去长安?……”
“当然。”秦失道。
“你还会杀我吗。”
秦失一怔,喃喃道:“不知道。”
皎轻轻一叹,与秦失擦肩而过:“我有点累,不想去……就在这等你回来吧。”
秦失茫茫然站在那,看着皎……“我的意思是……”
“你病好了,我也该走了……我可不想等你来杀我。”皎笑了笑,催促道,“你去吧。”
这就算是分别吗……
也好,比目送着要好。
秦失拎起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两相处的小洞穴……回来,那个人也许就不在了。
去城上转了一圈,秦失别的没买,倒是买了个新的皮壶、一双新的靴子、一套衣裳……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买的都是皎的东西……
拎着东西到了城外,老远便听到了隆隆马蹄声……
“小子!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十六七岁,白白的,眼睛长长,嘴巴小小?”来人问道,说着胡语……匈奴。
“不知道。”秦失冷冷答道,避开就走。
“汉人!?”那人拦住秦失去路,“你长得不错,多大了?”
“我们还是快些找皎王子吧,到时候二王子怪罪下来……”旁人劝道。
“邪那,那个小孩,我会怕他!”那胡人一把握住腰间的弯刀,“他不许我碰,我就偏要玩给他看,那个叫皎都被我……”
秦失只觉得脑中轰然一裂……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只是想到十几年前,一个人对他所做的不堪事……不觉握紧了拳头。
一众见到秦失神色有变,那人更是凑上前来问道:“莫非你能听懂我们说的?……你知道,男孩和马有什么区别吗……”
秦失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随后睁开来,弯着一双眼睛,自然地笑道:“你知道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吗……?”
一声马嘶……
那天,秦失削下一个人的头颅,看着红黑的血液洒上蔚蓝的天,坠向黄沙……看着鸟兽散的人马……他的心忽然豁然开朗……
几乎是一路奔回小洞穴,远远便见那个人站在洞外等着他……淡淡笑着。
“皎!皎!”他不知怎地,竟然喊出声来。
从未有过的举动,也将那人惊得微微一愣。
“你没走?”秦失喘着问道。
“嗯……你还有两服药。”皎道。
互相望着笑了片刻……
“我有话要说!”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先说!”秦失道。
皎点点头,睁着一双眸子,静静地等着……
秦失张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尴尬笑了笑,道:“还是你先说吧……”
皎看着秦失,微微扬起了唇角:“我决定,帮助你……救出进,为你义父平反。”
秦失的笑容瞬间止住,思绪仿佛被抽空般,耳边只有那人清清的声音:“我们还是一起去长安,我见了我哥哥,便将命给你,不需你动手……”
怎么会这样……他本是想,带他去长安,不为进,不为义父,只为他而已……
第十一章:孤之岛
世事便是如此,不会按照秦失的欲想发生,不会按照他的欲想结束……
都说燕王从西域归来,新收了一个侍卫……
说那侍卫样貌生得不俗,身手更是了得……
只是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侍卫……也许那个带着白色面纱的人便是吧……越发让人想看他的真面目呢……
刘诞总是故意和他靠得很近,这让秦失十分不自在。
“阿失,他们都说我们两个是……”刘诞笑了笑,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施恩和报恩的关系。”秦失冷冷答道,力气都不愿多用一分。
刘诞知趣地一笑,松开了手……他其实对秦失也没什么特殊兴趣,只是觉得逗着好玩罢了。
“你还年轻,不要为了一时意气,将一生笑容都赔进去了,不值得。”刘诞抖抖马鞭,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向那人。
“多谢燕王关心,我知道了……”秦失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还年轻,还会遇到很多人……他会慢慢将那个少年忘记,可他却总是抓着那些零散的记忆不放,每当淡忘了一点,便又会彻夜的回想起更多,直到声貌具现,方能安稳的睡去……
不过记忆这东西,时间长了,总会有些什么丢在路上……比如说,他就记不起自己受伤前那夜的事情了——遇到了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他只是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皎死了,甚至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一日又一日的东行,他离那段记忆也越来越远……不想再回来了……秦失总是这样想,可在傍晚时,却又总是对着落日的方向默默地看着……
从西域归来,他们没有回长安,而是一直南下……越过山脉和江水,他们进入了一个雨幕之国……
日日都是绵密的细雨,如丝如雾……刘诞说,这里是长沙国。
秦失不想多理刘诞到此处来的目的,他只是不想停下来,每日疯了似的赶路。
“合你意了?”刘诞甩了甩湿透了的头发,“越过前面那座山,便是净山了,不用再赶路了。”
“可是,雨为什么不停……”秦失望着雨幕怔怔说道。
“这时节是这样……”刘诞说罢,眼尾一扬,“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不……没有。”秦失匆匆放下斗笠上的白纱。
想起了什么吗……
也许吧,也许从来就不曾忘记过……
那天也下起了雨……罕见的雨。
他和那个少年兴冲冲地跑到洞穴外,转着圈,将周身淋了个湿透……
隐约,他记得雨中只有皎的笑声,清朗又高亢的……一声声,似是笑破了他心壳上许久的结痂……悉数剥落下来,融得不见踪影……一颗心终是在那场雨中鲜活起来。
火堆旁,他们面对着彼此除去上衣……隔着火光,肌肤薄且透明……流畅的锁骨曲线,清瘦地盛着两汪浅影……
皎一边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时不时看向秦失笑笑……
我本不想杀你的……
我知道。
不要去长安了……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雨停了,凉风卷着潮湿的空气从洞口涌入,吹得秦失越发清醒……
皎已经枕在他的腿上睡着……
他久久地望着火光出神,一手轻轻抚着皎的头发……
和祁……低低的呢喃。
什么……他小心的应着。
和祁……
什么事,皎……
和祁……
他轻轻一笑,温柔地抚了抚皎的发丝……
我在这,安心睡吧。
看着皎的睡颜,他心底起了细细的涟漪……那个心湖中映着的倒影,分明是个晴朗的笑脸……
如果说看着进让他觉得欣慰的话,看着皎……他却总是会偷偷地快乐起来……即使一点点,也足以让他享用很久,回味很久……
这是一种什么感情,秦失还来不及去细想,便俯下身,轻轻吻上了皎白皙的额头……却意外地对上了皎一双惊恐的眸子……
“你……”皎慌忙推开秦失,扯下晾干的衣裳匆匆套上。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关键时刻,秦失的舌头变得不利索起来,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一回事,确实无法给皎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你和他们都一样……都一样!”皎几乎是疯狂地朝向秦失大吼一声,扭头奔出洞外,没入了夜色。
秦失愣愣坐在火堆旁,这才想到了那个匈奴人对他说的话……
我错了吗,或许真的错了……
待到他追出去的时候,皎已经跑远……
秦失看到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人马,踏得整个沙洲都震了起来……皎被一个人紧紧拥入怀中,翻身上马,在簇拥下离开了……
只有一个胡服少年却背道而驰,策马迎向追上前来的秦失……
“我是邪那……”胡服少年打量了番秦失,看到了他由于急忙追出而忘了穿上鞋的赤脚……“是你杀了我叔父对吗?”
秦失抚上腰间长剑,目光凌厉起来……
“你无需担心,我叔父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胡服少年得意的笑道“他是匈奴的耻辱,我要谢谢你。”
即使这样说,也无法让秦失放松警惕……许久,才听他道:“你带皎去哪?”
少年冷笑一声:“我其实早想接皎回去了,可是他执意要和你去长安,我也不好拦他,心想送你们过了蒲昌海再到玉门关……没想到,他今夜跑来和我说,要随我回去,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么多天来……照顾他。”
秦失麻木的听着少年的一字字,来不及消化,便见少年调转马头,朝向远处黑色地平线奔去……
赤脚站在沙土中……他依然清醒,那种感觉却渐渐不真实起来,如同一场亲临的梦魇……从此和现实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真真假假。
“净山是个好地方不是吗……太子皇兄真会选地方。”刘诞环顾四周,拖上了秦失的手。
“雨停了……”
“是的。”刘诞笑着应道,在看到了秦失木然的表情后,又道:“你别走神了……一会见到我太子皇兄可不要这样,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是……”秦失应道,轻轻抽出了被刘诞握住的手。
从净山的藤蔓草叶中走出的那一刻,天地顿时豁然开朗起来……只因这净山顶处蓄着湖泊,而湖泊三面环山,中间还点缀着一个小岛……
这里是白潭……他们的目的地。
刘诞到了白潭,便一人进到太子的大帐,留下秦失在外候着。
秦失四处看看,太子一行人显然比他们要早到一些,帐篷、厨灶、马厩都已搭好,看来自己也要随他们在此处久留吧……
然后,一个少年背着另一个少年走到了白潭边……占住了秦失全部的视线。
“王子,疼吗?”
少年摇摇头。
脱下鞋袜,将那毫无知觉的双腿浸入白潭水中,轻轻擦拭起来……
秦失眼角湿热酸涩,咬着下唇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快要决堤的情绪……那些翻涌着,快让让他窒息的情绪……
进……是自己想尽办法都要见到的弟弟……
还有……那个人……
明知不是他……
却依然是满怀希望的走了过去……
然后看见了他的笑容……
每走近一点,便被回忆吞噬一点……
一寸寸,将心消耗殆尽……
让人空虚的满足感……突如其来的惊喜带给他的只有钻心的痛楚……化成笑浮上面来……
我原来还是那么的想你……
“皓……
进……
你们还记得我吗……”
将进拥在怀中,用力再用力……恨他不认自己,恨自己在最不适宜的时候回到了西域……
“进……”
“什么事?”进笑着凑了过来,这几日他的心情都很好,因为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
“你哥哥他……”皓朝帐外探了探,看见秦失正在月色下来回踱着步子,徘徊在他们帐前没有离去……
“他怎么了?”进催问道。
皓眉头一皱,将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哥和我们走得太近,对他没有好处。”
进慌忙摇头:“不会的,哥说燕王、太子都准了。”
燕王……
皓对燕王并无多少好感,他让皓不安,换句话说,就是皓总是能在燕王身上触碰到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可惜那不好预感或许将是许久之后的事情,因而都是隔着浓雾般,看不分明……
至于秦失……他能透过他看到皎……也是模糊的影子……
而秦失这几日来的举动,也清楚的告诉了皓,他将他当成了另一个人……
他会看着他出神的笑,目光柔柔落在他的面上,心神却早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