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门外犹豫,便听屋内一人说道:“可是太子殿下?”
侍者闻声,慌忙推开门道:“是太子殿下来了。”
他抬脚迈入房中,命侍者将门合上。
“真是失礼,太子殿下驾到,我却无法起身相迎。”床榻上,一人正撑着坐正自己的身子……
他匆匆扫了那人一眼……并非什么惊人之貌。
“不必多礼。”他笑了笑,便见一旁不知何时冒出个俊美少年,搬来座椅,请他坐下。
“他叫进,随我一起来的。”那人笑着介绍。
嗯,他轻抬衣袍坐下,定定看着榻上人——他虽不及那叫做进的侍从俊美打眼,却也是肤白细致,眉清目秀……面颊微微隆起,还未脱去稚气的样子……
“我叫皓。”榻上之人忽然说道,悠悠笑着。
他心中不禁一惊,方才还在疑惑着要不要问他姓名,如今他居然自己报了出来。
“你……”
“十六岁……进比我长一岁。”不等他开口,榻上人便将他心中的疑惑一一答了上来。
“那……”
“来时不知染了什么病,就成了这样。”那人说着拍了拍腿。
叫进的少年看着主子这样堵太子的话,不禁频频使眼色,却全数被忽略掉。
“太子殿下,还想知道些什么?”自称皓的少年问道,笑靥上两个小酒窝,甜得他心尖一颤。
“你可以叫我琚,以后我二人兄弟相称便是。”他不知怎的开了口,说出这般话来……那楼兰王子入汉为质,自己如是说,分明显得矫情。
果不其然,皓只是浅浅一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
随后尴尬的不知寒暄了些什么,他便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至于那楼兰王子是否真能未卜先知,也无从得知。但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他倒是十分肯定。
日复一日,他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稚气的面庞……看见天凉了,便会吩咐人送去衣被;有好的西域贡品,也命人送去;他又会无端端感怀起那人的身世,年纪轻轻,失了一双腿不说,还远离故土,来到这深宫高墙之下,日日守着那偏僻的院子,寸步不离……
也不知从何时起,堂堂大汉的太子琚开始频繁出入楼兰王子的别院……
皓若是在睡,他便坐在一旁看些简轴……
待到那人醒了,便摆好棋盘,黑白子间随便说些什么。
而皓对琚也似渐渐少了隔阂,总是谢谢他为自己添置了一些东西,说着他送来的点心、酒浆如何可口之类……
琚喜欢看皓说话的样子,除了在睡觉时,皓总是或深或浅的笑着,仿佛不会再有别的表情……
日子久了,琚也渐渐察觉到皓的一些不同之处……
出门时,为他送上伞,回去路上,便降下雨来。
或是老远便遇见前来迎接自己的进,只说是,皓知他今日要来。
再后来,皓甚至告诉他,要远离谁,要亲近谁……如此都一一兑现,他在宫中的日子也似渐渐顺了,心念是那皓处处提点,却也放在心中不说……
说破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只因两人的身份都太特殊。
也许是他终于适应了太子的身份,官场、人场无不圆满,琐事也日渐多了起来,去别院的时候便少了……
他常命人送去一些讨喜的鸟儿,想着或许能帮皓解闷。
几个月后,入了深冬,宫阁上开始飘起了雪花,纷纷转转,白的脆弱。
他再次穿过长廊、踏碎狭道上的积雪,沿着弯曲小径来到了皓的住处。门外积雪厚厚一片,无人来过的样子。
看那红门轻掩着,“皓。”他推门而入。
“太子殿下!”进见是琚,面露喜色,为他褪了斗篷,抖去雪晶,挂在了屏风上。
“嘘——王子正在睡着。”进说道,为琚沏好热茶。
琚看了看斜倚在榻上的人,几月不见,似乎瘦了些许,唯有那脸颊微微鼓着,还是个孩子模样。
他笑了笑,问道:“我送你们的那些鸟……”话未说完,便见进身后那长长一排并列挂着的许多空鸟笼,“……呢?”他拖出一个问句。
进转身看了看那些笼子,尴尬笑道:“王子让我都放了。”
“为何,那些鸟不好吗?”琚忙问。
“我喜欢笼子,不喜欢鸟。”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王子,”进连忙走到榻边,拾起一旁的衣衫覆住皓的双肩,“小心着凉。”
“皓……”琚看着榻上的人,那人正低头整着自己的衣衫,面上淡淡一片,没有笑,没有半分久未见到自己的欣喜。
“鸟都是一头,一嘴……”皓抬起头来,淡淡道,“一个样子。我喜欢那些笼子,每个都精致至极,不一样。”
听到此话,琚的心下一层薄冰蔓延开来……自己为何偏偏送这许多笼中鸟给他?!当下怔怔坐在那,说不出话来。
“进,我想出去看看。”皓望着窗外突然说道。
“是,王子。”进说罢,弯下腰去,欲抱起皓。
“我来。”琚上前,轻轻挡开进的手,一把抱起皓向外走去。皓倒也不排斥,任由他抱着。进看了看自己王子淡漠的神情,咬了咬嘴唇,扯下屏风上琚的斗篷跟了出去。
“太子殿下,别走远了,就在那亭中歇歇吧。”进在后说道。
“也好。”他应道,一步步向那园中的小亭走去。皓在他臂上,没有说话,琚能感觉到皓那没有知觉的双腿在臂外垂着,冷风中无力的轻摇,每一下都似扯着他的心络。
轻轻把皓放在亭中的长凳上,三人便这样坐着,看着雪花纷纷扬扬,静得只有飘雪的声音。
琚目不转睛地看着皓,那少年缩在厚厚的白披风中,寒风将他双颊扑的泛起红色;樱红的口中轻吐出白雾,仿佛笼上了他的眼睛……
“谢谢你。”琚兀地冒出一句。
皓眉心微微一蹙,没有答话。他伸出手,接住那从天而降的雪花,雪花落在他的手心里,只是一瞬,便化成了晶莹的水珠,在纷繁的掌中细纹上滚动……
琚忽然觉得,皓那单薄身子下,藏着的许多,应不比自己少……真是好笑,以皓的身份,心境怎又会单纯呢……琚暗暗自嘲,他仿佛忽然看清了自己为何能与皓走近,都是身不由己,都是在别人的目光中活着,都是随波逐流却又止不住的固执倔强……
想好好待他,好似兄长和弟弟……与那些时刻觊觎自己太子位置的皇弟们想比,眼前这个少年,兴许更值得自己好好看重。
“皓,若是你回了楼兰,我也登基为帝,到时两国修好,便能免去战事,百姓也得以休养生息。”琚带着几分憧憬说道。
“殿下。”皓突然坐直了身子,“你我二人,今后莫要再见了。”
“为何!?”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搅得心绪不宁起来。
皓轻轻握住进的衣角,道:“若是还信我,便按照我说的去做。”
进面露不忍,站起身来,将斗篷还给琚,轻声道:“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琚紧紧握住自己的斗篷,却直直注视着那冷了面的少年:“不,你要和我说清楚。”
皓冷笑一声:“说清楚?以前你可从未让我说清楚过。”一声低叹,“进,我们回去吧……还有,太子殿下方才说的那些,皓一句都没听到。”
进转背负起皓,微微向琚行礼,离开了小亭……
琚坐在空空亭中,想着皓的话……
雪大了起来,一层层,掩住了他来时的脚印……
其后的日子,雪一直在下,琚和皓也真如那日亭中所说,没再相见……他们就仿佛突然断开了的两个世界,从此各不相干。
太子琚依然是太子,依旧小心翼翼……而他的父皇虽然年事已高,却丝毫不见混沌,反倒耳聪目明起来,一双厉色的眸子总是在审视着他和大臣们。
这其中,似乎有着某种联系,琚有了一些想法,却又不敢更深入下去。
直到一次,他又不知不觉走到皓住处,却见曲径外站了几个武侍……那是父皇身边的侍卫。停下了脚步,琚心中莫名的紧缩,踉跄后退几步,忐忑而逃。
自己一心与那皓相处,竟忘了父皇的存在……忘了宫人们都称皓是楼兰送来的珍宝,忘了他能知晓过去未来……忘了自己明明心知父皇对少年的偏爱……忘了,忘了……自己竟忘了这许多……
琚再次见到自己的父皇,只是低低垂下头去,不敢正视。
那日,皇上问他,是否想早日登基?
琚骤然跪下,只道:“儿臣不敢!”
“楼兰质子皓你可知?”
“知……知道。”
“他说你是真心为大汉着想。”
“儿……儿臣……”
“你莫顾虑太多,好好向大臣们学习安邦治国之道,这天下,朕迟早会托付与你。”
琚垂着头,叩谢,心中却揣测着这是否是父皇对自己的试探……
“至于皓,都说他能欲知未来,以前可能也对你有过些许提点,你切莫太信……那人毕竟是楼兰质子,是神人还是妖法,朕也难以分辨。”
琚很想为皓辨白,可是话到嘴边,却似着了魔似的,硬是吐不出去。
仍记得那一年的天气,不知怎么的,大雪过后,便是雨落不止……仿佛全都随着琚的心情而来,雪霜、雨点都落在了他的心底,窝着一颗不安的心,冷了许久。
一夜风来,他被阵阵敲门声惊醒。披衣起身,听见房外推拉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
推开门,看见的,是满身伤痕的进。
进见到琚,倏地跪倒在地,疯了似不停磕头道:“太子殿下,请救救王子,救救王子!……”
琚挥了挥手,支开围在进身边的侍卫,扶起他道:“出了什么事情?”
“皇……皇上……”进夹着哭腔,咬牙吼道,“皇上要对王子用宫刑!”
琚只觉心中闪过一道干雷,喉头发涩:“此话当真……”
进什么都不再说,只是猛地磕头,一声声说着:“救救王子……救救王子……”
没过多久,便见远处跑来一群侍卫,硬生生绑起进,粗鲁地拖了去……进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夜中渐渐远离,却依然听得分明,像是将全部希望寄于那个曾经熟识的人,每一声,都似剜在了琚的心上。
“太子殿下恕罪,是我等没有看好这小子,惊扰了殿下。”侍卫匆匆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抓人。”琚急急问道。
只听那侍卫用力一叹,道:“也不知那楼兰王子发了什么疯,竟然诅咒皇上。”
诅咒皇上……琚想起皓那温和而笑的模样……
他是不会做出诅咒这等事的……不会的!……
一夜未眠,第二日,琚便派了近身的侍者去探个究竟……
“听说是那楼兰王子为皇上下预言,说皇上会妻离子散,众亲背叛,还做了个人偶下蛊……也有说是那楼兰王子不愿从了皇上,破口大骂罢了……”
琚木然听着这些……凄凄一笑。
他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只能躲着……
整整十日,他没有迈出房门一步……昏暗房中,琚听着窗外的雨声,听得麻木……
“楼兰王子已经昏迷了三日,有说是过不了这关了……唉,也是,活着也是个屈辱的身子……”
翻翻简轴,却一字也看不进去……进,进一定恨死自己了……
“人是已经醒了,就是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逃避,逃避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再次迈出那昏暗的房间,琚终于决定振作了精神,让侍者不需再说楼兰王子的半点事情——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是他,还是大汉的太子……
父皇也似什么都未发生,皓终究只是西域飘来的一颗沙子,微不足道……
可是,父皇接下来所做的,却告诉了琚,他对皓,那个说着预言或是妖言的人,终是放不下的……
父皇高高在上,扔给他一颗白莲……带皓去那……父皇如是说道。
白莲子……洞庭来的贡品。琚握着那颗莲子退了下去,回去的路上,一颗心怦怦地跳着,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
备好了车马,他们便启程南下。琚一直坐在马车中,怕看到皓,无法面对。
父皇说,皓如今,是万万不能回楼兰了……此事也不可张扬,找个山青水明的地方,让他在那终老。
于是,他找到了净山、白潭。
天明、水澄……
第九章:西疆匪
秦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确切的说,是个怒多余喜的人。
七岁那年,秦失随父母去西域经商,途中遇见抢掠的胡兵,从此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本该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以相依为命,却也在慌乱的人群中失散了。
多少次,他还是梦中那个富足殷实的小少爷,和乖巧的弟弟趴在爹爹的腿上,争着要玩爹爹手中的玉球……醒来却身处砂壁洞穴,旁边是燃着的赤红火焰,喉咙发涩,背脊一片冰冷——爹不在,娘不在,弟弟不见了……
“想什么呢!快擦!”
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转过神来……昏暗火光中,他尝到口中一丝腥甜。啊,对……这里是匪穴……此时,他正给一个盗匪刮着腿上的脓血。
那人看着他细密发丝下紧闭的小嘴,宽大衣袍中的细致脖颈……冷言道:“你刮疼我了,用嘴吸。”
他不禁抬起头狠狠瞪着那人。
“看什么看!要不是我们,你早就被那些胡人挑破肚皮了,还能在这?!”
他没说话,只是咬着牙关,死死瞪着。
那人对上他一双倔强又泛着薄雾的细目,不觉得心神一晃,推开他道:“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脱裤子!把裤子脱了!”说罢,扑上前就去抽他的腰带。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慌了神,胡乱地蹬着腿,想喊救命,却听四周欢呼声群起,叫嚷着,仿佛都在等着看出好戏,心中顿时恐惧又屈辱,只得拼了命的挣扎。
可是他不知,挣扎,也只能为那些人的兴致浇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