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我让他牵著小毛的狗绳,小毛意气风发地昂然向前迈步,瞧那尾巴翘得老高。
我嗤笑了一声。
沉默了一下子,我忍不住开口问他:「你还好吧?伤口好了吗?」
「嗯,已经不疼了。」
又是一阵沉默。
冬天的夜晚暗得快,还不到六点太阳已经远处西边缓缓落下,染红了一片天。
微晕的阳光洒在他的脸庞,那样子,让我一瞬间炫目得睁不开眼。
连忙移开视线。
李子尧,你是怎麽了?没事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心跳加速干嘛?你是变态还是色 情狂!
「那,你和你爸爸呢?」我一直克制自己别去看他,假装正经地望著前方的路。
「子尧哥说的对,爸爸需要的是时间。爸爸之後有和我道歉,他说自己是气过头了,他不是真的想打我,只是没
办法忍受妈妈的背叛。虽然事情已经落幕,但是我和爸爸再也恢复不了以前的关系了,我不是爸爸的小孩,对於
爸爸而言,我是妈妈背叛爸爸的证据。」
这孩子,有著一颗比谁都还要敏捷的心。他把事情看得透彻,也分析得太过仔细。
然而,这不是件好事。
他把所有结果都设想过一遍,将事情想得太过现实,现实得连一点幻想也不敢去想,因为他怕了,却步了,因此
把情感压抑在心里。
「别想太多。」我什麽也安慰不了他,只能拍拍他的头。
「嗯。」他轻应了一声。
「你明天有空吗?」我笑著看他,不等他答覆,直接又说:「小毛好一阵子没洗澡了,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帮他洗
澡?」
09
他很早就来我家报到,那时我还没睡醒。
幸好我没有起床气,要不他大概被我吓跑了,不过在那之前最先被我吓跑了,应该是每天早上打扰我美梦的笨狗
吧。
「怎麽那麽早就来了?」我半眯著眼,一脸睡意,大大打哈欠几下,倒在床上继续闭阖眼睛。
他尴尬著,「九点多了,我想时间应该不早了所以也就没打电话通知你就过来,抱歉,要不,我现在回去,晚点
再来好了......」
我握住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
「不用了,你让我再睡一下就好,等会儿我们就去帮笨狗洗澡。」我想我是睡糊涂了,连在心里对小毛的称号都
能说出来。
「笨、笨狗?可是我觉得小毛还挺聪明的。」他小小声地反驳我。
可惜我又睡著,没听见他的这句话。
等我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陈祺睿站在书桌前翻著我架子上的书。
「现在几点了?」
他惊吓,作贼心虚似的把书放回架子上,「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就乱动你的东西......」
「没关系。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多。」
我大为讶异,「什麽?已经中午了?」
「嗯,对阿。」
所以他在这里等了我将近三个小时,也难怪他会无聊到翻书来看。
扒了扒头发,赶紧下床,「抱歉,我一时不小心睡晚了。」
「没关系。」他不在意的说,但我却很歉疚,约别人来,却把客人丢在一旁呼呼大睡。
我放了水,将圆形的大盆子里装满了水,在院子外头帮小毛洗起澡。
毛小狗似乎意识到今天要面临它生平最痛恨的事,自从我睡醒後就没看它的狗影,我和陈祺睿找遍了家里内外,
就是没看到它。
最後在李子旭他们房间的被窝里找到它,把他拉出屋外的时候,拼命地哀嚎吠叫,不知道的邻居还以为我们要杀
狗肉来吃
一番利诱之下,我向它保证今晚明晚为它加菜,它才慢吞吞地任由我把它拉出屋外,丢进木盆里头。
「汪!」它似乎不满我太过粗鲁。
哼哼,我没把你碍事的毛再次剃掉就对你很好了,敢对我凶?
回敬他一眼,示意他乖点,否则他留了好几个月的长毛可能一夜之间再度变短,让它连去诱惑隔壁家小花的帅气
都没有。
「小毛的毛变长了,这样子果然可爱多了。」陈祺睿笑著用水沾湿他的长毛,把狗儿专用的清洁乳挤在手心上,
在小毛身体搓揉起来。
刚开始小毛还不太适应地扭动身体,陈祺睿也够有耐心的,一边安抚它,一边在它身上按摩起来,它舒服得「嗷
嗷」几声。
这声音和隔壁家的小花发春时的声音差不多。
这狗根本把洗澡当成是一种享受。
陈祺睿将它全身上下,连同他的狗耳都洗得一乾二净,我拿著水管把它身上的泡泡冲掉,只不过水柱稍大了些,
它不开心地朝我汪几声。
敢吠我?
转大水龙头,强劲的水注往它身上不停地冲。
「汪汪汪──」
「小毛,乖点。」陈祺睿好脾气地安抚它。
我看著陈祺睿,他身上的衣服因方才帮小毛洗澡而湿了大半,恶作剧念头一时兴起,我拿水管往他身上淋。
他吓了好大一跳,踉跄地跌坐在地上,他低头看著湿了的衣服,「子尧哥!」
我大笑著,继续将冰凉的水往他身上淋,他赶紧爬起身逃躲。
「汪!」看样子护花使者似乎不满意我欺负他,又对我吠了一声。
我哼了哼,将水管转移到它身上。
「子尧哥,别玩了,啊──别再喷我了......」
不仅是他的衣服,连他的头发也全湿了,水珠顺著发梢滴落,像个落汤鸡似的。
我开心地笑,将水来回地在一人一狗身上洒著。
直到最後李子强跑出来抱怨太浪费水,我才悻悻然地关掉水龙头。
10
大概是日子过得太閒逸,不知不觉间,春天过去,别离的夏天再度悄悄来临。
我没和陈祺瀚一起考七月的指定考试,我参加推荐入学,前些日子也确定上了北部的国立大学。
现在,就等陈祺瀚和我一起上A大。我们约好了,就算不同系起码也要同校。
我依旧每天到陈祺瀚家里,不过不是读书,而是教陈祺睿功课。
他的资质不算好,勉强只能勾上中等边缘,比起同年龄的同学,一样的题目得连续教两到三遍,他才听得懂。
有一回数学题,我教了他快五遍,他仍然一知半解,他听不懂心里也急,最後他自暴自弃,说自己就是笨,他和
陈祺瀚不同爸爸,所以才会这麽笨。
我敲了他一记脑袋。「就是因为你笨,所以你才要更努力。怨天尤人是不会对你有什麽帮助。」
他听了听,最後打起精神,我继续我的第六次讲题。
六月的时候,学校的凤凰树木上的花开了,我听说,凤凰花代表别离。
我突然想到过完这个暑假後,我就得离开小镇上去北部。离开这里,离开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乡。
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
为了身外的包袱,不得不去追求自己不想要的学位,不得不舍弃自己眷恋的依靠。
大概是凤凰花作祟,连我都不禁感伤起来。
临近毕业的时候,陈祺瀚爸爸经营的公司突然倒闭。
陈祺瀚将近一个星期没来学校,连同早上会陪我蹓狗的陈祺睿也没来。
陈祺瀚出现在学校的那一天,是毕业典礼。
结束後,我拉他到学校附近的速食店。
「你们家,还好吧?」
陈祺瀚笑了笑,脸色却不怎麽好看。「陈子尧,我可能要跟你毁约了。」
我不明白,心里却有著很浓的不安,「什麽?」
「和你一起上大学的事情,我可能做不到了。」
「为什麽?」
「我爸他欠了债,我高中毕业之後想去找份工作,赚钱帮忙还债,还有我弟的学费,我弟才国中而已,我想让他
继续念下去。」
看著他这样子,我心里很不受。「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跑到附近的提款机,把里头的钱全部领出来。
把一叠钱放在桌上,「我的钱不多,这些你就先拿去用,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他抬起头看我,很是惊讶,「你干什麽?不用了,我不能拿你的钱......」
「钱又不多,你先收下,这是我借你的,又不是要给你,反正迟早有一天你会还我不是吗?是借你的,借你的。
」
他沉默了一会儿,「子尧,谢谢你。」
我生平最接受不了别人的道谢,我哈了一声,「谢什麽,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我用力抱住他,像平常打赢了球後开心至极的拥抱一样,拍拍他的背,顿时间我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眼睛也热
热的,「陈祺瀚,你要加油,知道吗?别忘了你还有我。」
他也用力的回抱我。「嗯,我们是哥儿们。」
後来我听说他到工地里去工作,出卖劳力换取的薪水很优渥,但那辛苦却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我想,能让他忍下去的原因,大概是他有了想保护的东西吧。人一旦有了想要维护的人事物,会生出一股打断牙
齿混血吞的毅力。
这让我很钦佩他。
漫长的暑假即将过完,我开始整理到大学的行李。自从发生陈祺瀚他爸爸公司倒闭後,我就再也没看到陈祺睿。
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革陈祺睿心里大概也不好受。
但他老是不交代任何一句话就消失不见让我也相当不开心,喜欢出现就出现,不爽见面就消失让我也很不爽。
这一次我懒得去找他,反正不久後都要分离,见不见面有何差别。
倒是那只小毛狗,成天在我周围哀叫,真以为我没听出来它话里的请求?
一脚踹到角落,对这见色忘主人的家伙我也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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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不算虐,因为我主要并没有要虐小攻或小受
只是想表达一种「无奈」,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无奈
打这篇文时我有小滴一滴眼泪(哭点爆低,不过我把它归咎於因为是以第一人称下笔的关系)
很认同这一句话↓,写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酸
「我想,能让他忍下去的原因,大概是他有了想保护的东西吧。人一旦有了想要维护的人事物,会生出一股打断
牙齿混血吞的毅力。」
11
离开的前一天,我最後带著小毛去公园散步,小毛似乎也知道往後我就不能再带他出来,一路上垂著狗耳朵,看
样子心情也不太好。
为此,我稍感欣慰。
看在你舍不得我的份上,今天再度为你加菜,算是离别前的施舍吧。
蹲身抱起它,我顺著他的身体揉了揉。
把他抱到公园,在公园的长椅上,我看到熟悉的人。
「汪汪!」小毛依旧比我先有反应,跳下我的怀抱,飞奔到那人的面前,那人笑了笑,弯下身体摸它。
我走近,「好久不见。」
他看著我,那双眼睛明亮得彻底,「我听哥哥说你明天要走了。」
「嗯,坐明天下午的火车。」
「是吗?」他低著眉,最後一贯地躺在我们时常躺著的草皮上。
我跟著他躺下去,连小毛今天也听话地倒卧在草皮上翻滚。
「以後,是不是就没有机会再见到子尧哥了?」
「我还是会回来,寒暑假也是。」
「北部是不是很繁华?子尧哥会不会眷恋那里就不回来了?」
「不会。」我说。
「子尧哥在那里会交女朋友吧?」
「也许。」
「那子尧哥会不会忘了我?」
「不会。」
我听到他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而後,传来低啜声。
他在哭吧?我想。
分离总是伤感的,每个人都庆相逢,憎离别。我想我大概也是,听到他的哭声,甚至让我有了不想离开的冲动。
但那仅是冲动,我不可能为了他留下来,没有必要,也找不到原因。
我们之间的情谊太过微妙了,要说是朋友,但我和他相处却不像和陈祺瀚那般,因为我无法和他勾肩搭背,没办
法和他说黄色笑话。若要说兄与弟的感情又不是那麽回事,我没办法对他向我对我的弟弟那样。
既不是朋友又非兄弟,我和他之间到底存在著什麽?
真要勉强搭关系的话,大概是他是我朋友的弟弟。好远的关系,好微薄的关系。
想叫他别哭,却说不出口。
扒了扒头发,我说:「如果以後你想我了,就把天空照下来吧,等我回来了,我们一起来看你拍的照片。」
「拍天空?」他红了眼,不明究理的看我。
「是啊,我不是和你说过,天空每一时每一刻的姿态都不一样,用心去欣赏去观察,其实看天空一点都不无聊。
我教室位置靠窗边,所以每次上课无聊的时候,我都会看天空打发时间。小睿,你也可以试试看。」
我听见他轻轻嗯了一声。
将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後,「你瞧,现在的天空不是很美吗?一片云也没有,很清澈的蓝。」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子尧哥,北部的天空也是这麽蓝吗?」
「不知道,我没到过台北,要不我上台北之後帮你拍张照片。」
「好啊。」
之後又沉默了十多分钟,。
我开口说:「你去过呼伦贝尔吗?」
「在哪?」
「呼伦贝尔在中国的内蒙古,那里有一大片草原,我之前在地理课本上看到。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看天空,没有任
何建筑障碍影响视野,从那里朝远方望过去,天空是一片无际。天空颜色,由远处的白渐进到近处的深蓝,很漂
亮,心里震撼很大
「改天,等我存够了钱,你和我一起到呼伦贝尔,然後一起躺在草原上看天空吧。」
我翻身对他说,却发现他又红了眼眶,「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到呼伦背尔草原......」
我揉著他的头发。
我和他安静了,旁边的小毛快乐地翻滚著。
不想再继续说话,我怕我忍了很久的眼泪会落下。
我不想离开这里。
有太多东西让我割舍不下。有父母、有弟弟、有小毛、有陈祺瀚,还有他──
陈祺睿。
我怕我不在这里,以後他功课上哪里不懂,该找谁问?我怕他遇到难受的事情却闷在心里,迟早会闷出病。
我真的不想离开。
但是人生有太多无奈,无奈得令人不得不去妥协。
12
离开的下午,全家都到火车站。
我的行李不多,想到北部再去购买就好。
小毛难过地嗷呜著,我拍拍它的头,昨天已经和它交代一个晚上,我要它乖乖的,别不听话。
陈祺瀚也来送别,他晒黑不少,在工地里工作真得很辛苦吧。
「还忍得下去吗?」
他露出依然灿烂的笑容,并未被现实所打败,「可以,一开始虽然不好受,但已经习惯了。我打算先工作一年,
之後去考夜大,半工半读。」
听到他对未来有了规划,我放心不少。拍拍他的肩膀,「加油。」
他也拍著我的肩,「常回来,我们去聚聚。」
「当然。」我笑了笑,朝他後头看了几眼,「只有你?」
「还有小睿,他刚刚说要去上厕所,等等就来。」
「我去找他。」丢下这一句话,我往厕所方向走去。
进入後,果然看见他在角落抹了脸,好看的一双眼睛都让他哭红了,他见到我,连忙地用袖子抹掉。「我、我没
哭......」
抽了张卫生纸给他,「又不是不回来,眼泪擦掉。」
他啜泣地点头,小而巧的鼻子都让他哭红了。颤抖著手,擦乾脸颊未拭净的泪痕。「子尧哥......」
「嗯?」
「不、不要忘记我。」他抬眼,红肿的眼眸还泛著泪光。
他大概是真的怕我忘记他吧。
我想,就算他要我忘记他我可能也没办法做到,因为昨晚一整夜我都想著他。想著这将近一年和他见面的情形─
─
想到初见面时,他羞怯地躲在陈祺瀚身後,那露出的又黑又大的眼眸可爱得紧。
想起他老是陪著我和小毛一起玩耍,陪著我躺在草皮上看著天空。想起我们约好要一起去呼伦贝尔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