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走吧,我们去找你哥。」我转过身体,手腕却让人一把握住,我疑惑的转身,「小睿,你──」
我怔住,没有动弹。我迷惑了,印在唇上的嘴唇湿润著。
直到唇上的柔软离去,我依旧未回神。
「子尧哥,我喜欢你。」他红著眼,对我说。
出了火车站,北部的热闹繁华让我一时无法适应。
脚步太快了,步调也太快了。
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吻,我现在依然无法相信与释怀。
我想,我这个人八成很卑鄙吧。陈祺瑞对我的心意,我一直都是知情的。
是的,我都知道。
因为他眼里的爱慕太过明显,我没办法去忽略。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选择说出来。我以为依他的个性他会隐瞒不说,直到我离开依旧深埋心里。他太过怯羞,却
也太过自知之明,他心思敏锐且细腻,我对他是怎样的情感他应该很清楚。
说出後的下场他很明了,可他却选择坦白。
我以为我懂陈祺睿,但这一刻我却发现我不懂他了。
或许,从头到尾,我根本不了解他过。
深吸了一口气,我仰头看著天空。
突然想起来,昨天他问过我的话:「子尧哥,北部的天空也这麽蓝吗?」
我想,如果我曾经到过台北,那时我可能会对他说:「北部的天空,好灰好蒙,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北部的日子里,每天都很忙碌。
刚到大学後,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她很美,是系上的系花。迎新露营认识的,通电话一个月後我和她正式交往。
但我和她的感情并不顺利,理念上、想法上都不一样,她太有想法,我抓不住她,两个月後我和她分手。
之後,我又和另一位女孩交往。她眼睛水汪汪的,让我想起曾经有一位男孩,老是仰著头用他那双大眼睇著我瞧
,娇羞著、爱慕著。
我和她恋情并未持续太久,很短的时间内我和她分手。
陆陆续续间,我和很多女孩交往,也和很多女孩分手。在她们身上,我找不到她们需要的安全感、依靠感,甚至
於她们根本不需要我,她们只是想要有个「男朋友」。
渐渐的,我发现她们的笑容间没有羞赧,她们展露不出我所想要的笑容。
我失望了。
也看开了。
心里很清楚,我想要的不是她们,而是他。
我只是企图在她们身上寻找他的踪影。
13
答应要给陈祺睿的照片,我很早以前就拍下来了。
回中部的某一次,我交给陈祺瀚要他转交给陈祺睿。
答应过他的,就得遵守。
感情随便了一两年,开始懂得洁身自爱。
我不再和女孩子交往,那种自欺欺人的行为,我不想再去做,也不想再去伤害她们。
大一大二的寒暑假几乎都有回去,只是那段为期不短的假期里,我仍然没有见过陈祺睿。感觉他似乎又从我世界
里消失。
不可避免地,多少有些失落。
曾经那麽要好的情感,如今却淡然得一点踪迹也寻不到。
大三大四的暑假,我到学校安排的公司去实习,因此也就更加鲜少回去。
毕业後,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都要继续往上读,去考研究所,而我则是被实习过的公司挖角邀请过去上班。
一毕业就有工作似乎是再好不过的,我爽快的答应,可答应的同时,心里却有些难过。
大概是想起以後若在北部定下来,回中部的时间会大为缩短许多。
也见不到心里悬念的那个孩子。
工作一年,由小职员慢慢升迁,日子也算过得安逸。
从高中毕业後到现在,我有和陈祺瀚通过几次电话,他笑著要我别再担心他。他说家里的债务已经让他还了一半
,再过几年就能全数还清。
他在附近的大学里夜间进修,每天半工半读。他慢慢地实践他曾对我说过的未来。
陈祺瀚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自从家里负债後,他没有因此颓废,没有因此被现实的残酷击垮,他坚定地迈著他的
脚步,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
他的为人让我十分赞赏。
心里想著等他从夜大毕业後,我想介绍他到公司里头工作,依他的才干很快就能得心应手。
这样打著计算的我,却没想到这已是不可能的事。
忘了是哪一天,偶然间我接了高中同窗的电话。
他在电话说了几句话,我听了听,脑中却一片空白,连手机松脱掉落在地上也不知情。
陈祺瀚死了。
死於一场祝融当中,身体被无情的火吞噬,焦黑而面目全非。
夜间家里的一场无名火,烧死了陈祺瀚一家人。
但陈祺睿躲过这一场劫难。
那天他恰巧参加学校三天两夜的校外旅行。
得知这件事情後,我立刻向公司请了长假,当天开车返回中部。回到小镇後,我并未回家,而是绕到陈祺瀚家里
。
曾经来过上百次的建筑物,如今坍塌而一片黑漆。屋外搭了帐篷,我看到了陈祺瀚和他父母的灵堂,他的照片挂
在上头,露出我熟悉的笑。
我想起他老是露出这抹笑要我别担心。
我想起和他组队打球,汗水淋漓的快乐。
我想起我们曾经勾肩搭背,承诺要一同上大学。
我想起那天在速食店,我抱著他要他加油。
我想起离别的那一天,他拍著我的肩说有空常回来。
往事历历在目,回首却已全非。
眼眶有点热,有点湿。
我的哥儿们,离开这个世间了。
一抹小小身影跪在灵堂前,即使五年没见,我依然能一眼认出他。
我压抑著眼中的酸涩,踱步走近他。「小睿。」我对他喊著以前常常喊的称呼。
他的背脊明显僵直了。
「小睿,是我。」
垂下的双肩抖动著,我知道他哭了。发生这种事,怎能不哭呢?
跪到他身旁,我转头看他。
他的脸发白著,记忆中的红唇也惨白,大眼里热泪不停地滚落,一颗颗垂落在地。
「小睿。」
喊了三声,他终於有反应,抬起头看著我,眼里是无助的哀伤,「子尧哥......哥、哥哥......爸爸妈妈......
他们......死了......都离开我了......」
「小睿,你还有我。」哽咽著声音,我向他说。
他含泪地看著我,嘴唇让他咬得紧密,他扑进我怀里,抓著我的衣服,放声大哭,将这几日承受的伤痛一股脑地
爆发
抱紧他,他凄楚的哭声压得我胸口一阵酸一阵麻,抑制了许久的泪水,也终於忍不住落下。
14
我把陈祺睿带回家。
他已无家可归,又没有亲戚能照顾抚养他。
陈祺瀚和他父母的意外保险费将债务全数还清,而陈祺睿什麽也没得到。身无分寸的他,成了孤儿。其实还有他
的生父,但陈祺睿似乎不想跟著他生活。
家里的灵堂及後续丧事的钱是里长大力赞助。
未满十八岁的他,因没亲戚认领,不久的将来,他得到育幼院生活。
我和妈妈商讨了一番,决定将陈祺睿收为我的养子,他的生活费以及学费全由我资付。
这是我唯一能为陈祺瀚做的。
当年,他为了让陈祺睿继续升学,毅然决然地放弃升学,比同窗朋友早一步踏出社会。
而今,身为陈祺瀚的好友,我有必要帮他照顾他捧在手心里疼的弟弟。
几天後,陈祺瀚一家人入葬了,一路上我看著陈祺睿拼命地忍著泪水,死命咬著唇就是不肯哭出声。
过了五年,不知不觉间他也长大了。
心一直酸酸著,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陈祺瀚已经离开的事实。大概是这个事实太过惨酷,让我不想去正视它。
我想,陈祺瀚一定还活著,活在我和陈祺睿的心里。
丧礼结束後,我陪著陈祺睿散心,不觉间走到我们来过无数次的公园,为了缓和他心中的情绪,我开口:「小睿
,我和你说小毛的爱情史。
「这也是我听我弟他们讲的,两年前小毛从我家消失了五六天,我妈他们都以为小毛被拐走了,後来小毛回来了
,他没被拐走,反而拐了只花狗回来,就是你昨天看到著那只,过没多久小花生下了几只它和小毛爱的结晶,从
此之後在我家过著幸福又快乐的日子。」
陈祺睿终於被我逗笑,久违的笑容又出现在他脸上。
「子尧哥,我之後是不是要和你到北部去?」他说。
「嗯,和我在那里生活。你会怕吗?」
他摇头,又笑,「我已经变很坚强了。」
我摸他的头。是啊,看得出来,他确实变坚强了。
除了那一天痛哭失声後,之後的日子我几乎没再看他哭过,有的只是强忍住的泪水。
这几天我和他聊了很多,和他说在大学里发生的趣事,在公司里的苦中作乐,什麽都谈,但我和他却没有去谈五
年前的那个吻,以及那一句告白。
我企图想忘记那个吻,不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和女孩子接吻过无数次,火辣也有,蜻蜓点水的也有,但和陈祺
睿的那道吻却始终无法让我忘怀。
我还记得那时的唇上带著他的泪水,咸咸的。
至於为何每次回中部都遇不见他,多多少少心里也明白。
「我想,北部的天空应该和子尧哥给我的照片一样。」他突然说。
「照片你还留著?」
「原本放在抽屉里,不过现在可能已经被烧了。」他低落著声音,大概是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大火,吞噬了他的家
,他的亲人。
心里难受,我对他说:「没关系,照片再拍就有。」
他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过了很久以後,他突然抬起头,说:「子尧哥,我想回家一趟。」
他往右边的街道跑,我跟在他後面,根本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想回家。
跑得有点喘不过气,我看到他停在房外,抬头看著烧黑得惨不忍睹的房子,眼里有著湿意,大概又想起那些事。
他走入坍塌的房子,我连忙跟在他身後,我见他抚著污黑墙壁,摸过不知原来是何物的家具,放慢脚步走入自己
的房间里。
里头的惨状和外头差不多,只是角落靠窗边的书桌却没有被祝融侵蚀,我讶异,这非常不可思议。
他拉开抽屉,拿出照片给我,「没有被烧掉。」
那是五年前我拿给陈祺瀚要他转交给陈祺睿的照片。
台北的天空。
他又拉开右边底处的抽屉,我惊讶。
15
那整个抽屉里满满都是照片,整齐地收放在里头。
我想起五年前我对他说过的话:「如果以後你想我了,就把天空照下来吧,等我回来了,我们一起来看你拍的照
片。」
原来他一直都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整个抽屉里满满都是照片,整齐地收放在里头。
我想起五年前我对他说过的话:「如果以後你想我了,就把天空照下来吧,等我回来了,我们一起来看你拍的照
片。」
原来他一直都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这里有几张?上百张还是上千张?在这五年间,陈祺睿一直想著我。
很傻的男孩,却让我的心又泛酸。
我看他拆下抽屉,抱著站起身,「太好了,没有被烧掉。」他低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如果可以,我想把哥哥
、爸爸、妈妈藏在这个抽屉里,那麽......他、他们就不会......被烧了......」话到最後几乎泣不成声。
我将他抱在怀里,他的脸贴在我的胸前,衣服上一片湿。
「他们......为什麽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为什麽要把我丢下来......只因为我不是爸爸
的孩子,所以他们不要我了吗?他们不要我了吗......不要我了吗、不要我了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那句
话。
我抱著他,紧紧抱著,他哭了又哭,如同那天情绪再度崩溃,而泪水也溃堤。
我不知道我能为他做什麽,如果可以我想分担他的忧伤。但我什麽也做不了,只好抱著他,紧紧、紧紧的,像是
要将他溶入血骨里般。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胸前都是他的泪水,冰冷的泪液湿著衣服贴在我的肌肤上,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他的
悲伤。
被至爱的亲人丢下,对陈祺睿的打击太大。
他是一个怕孤独的孩子。当年发生他非他父亲孩子时,他难过许久。
如今,他不仅失去了父爱,还连同失去了陈祺瀚。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间,没有依靠。
「小睿,你有我,你还有我。」我不停地对他说著这句话。
他什麽都没有了,但他至少还有我。
全世界的人都丢下他了,可我不会,我会陪在他身边,不论多久。
那天离开,陈祺睿问我:「子尧哥,人死了会到哪里去?」
我想了想,答:「天堂吧。」
他又问:「那麽,天堂在哪里?」
我看了天空一眼,指著远方,「在那里,天空的尽头。」
他破涕一笑,「这麽远,哥哥他们不就要走很久才会到天堂吗?」
「他们没了躯体,用飞的很快就会到了。」
「那他们会经过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天空吗?」
「大概会吧。」
他又笑,「那他们不就比我们早一步先看到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天空了。」
「他们只能用看的,不过我们可以用照相机照下来。」
他笑了笑,傻傻地点头。
上北部的那一天,我抱走了小花生下的小灰。幸好我居住的公寓可以养宠物,为了解陈祺睿在北部的闷,我把小
灰带了上去。
那时小毛眼里的表情,好像在抗议著为什麽不是带它。我就知道它肖想陈祺睿很久了,终於被我逮到了吧,我之
前和它说过,它和陈祺睿既非同种也非同科,还是乖乖的打消念头吧。
在小毛的抗议声中,我开车离开家。
「小毛很舍不得小灰吗?」他手里边抚摸小灰,边问道。
我哼了一声。怎麽可能,它是在扼腕我不带它。
「过不久他就会忘了小灰,没关系的。」
上了高速公路,迎面而来的天空一片蔚蓝,隐约间,我似乎看见了陈祺瀚,他对我露出笑容,一如往常般的灿烂
。
眼睛一阵酸涩。
陈祺瀚,你放心,我会照顾你弟的。
在心里,我向他保证。
听完我的话後,我看见他张开口,说了几个字。
好兄弟。
16
我带他回去北部,著手帮他安排高中转学程序。
忙了一个星期,我看他似乎渐渐习惯了北部的生活。
早上开车带他上学,下午他自己坐捷运转车回来。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烧好一桌的菜等我回来。
孤独生活了五年,头一次有人等著我回来,头一次有人替煮晚餐,每当踏入玄关的时候,莫名地升起「家」的温
暖感觉。
玄关处的夜灯已经让人开了,晕黄的灯光映照在屋内,渲起我心里头深处的感触。
有人等门的日子似乎也挺不错的。
陈祺睿刚到这里时,我将他的房间安排在隔壁房。半夜我不放心地起床去察看时,发现入睡的他脸上还带著泪,
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家里的事带给他的打击大概很大吧。
我知道他在强颜欢笑,他明明不坚强的,却为了让我放心而勉强自己笑,即使心里难过得紧也不肯表现出来。
之後,我让他和我睡,初乍陌生的地方,实在不忍心放他一个人单独睡觉。
夜晚我抱著他,就像小时候哄弟弟睡觉那样,让他握著我的手入睡。
我希望他能尽快从梦餍里摆脱出来。
我想看见他的笑容,就像五年前那样。
因为他的强颜欢笑只会让我更加难受。
我给了他一张金融卡,若他有需要就从里头领钱出来。
陈祺睿也老实的紧,什麽时候领钱、领了多少钱、做什麽用都向我交代的一清二楚。钱他几乎都花费在菜钱上,
却从没消费在自己身上。
後来去买了几件衣服给他,他边打开袋子边是惊讶,一直和我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