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喜歡在黎明前的街道上,騎著機車盡情飛馳。這不是一個繁華的大城市,凌晨是牠睡得最沉的時刻。狂飆在尚
未蘇醒的路面上,甚至極度少會與車輛擦身而過。
將中分的直亮黑發藏在安全帽下,用皮衣裹住鍛煉得肌肉結實的全身,二十二歲半的日下部翔在機車上享受超速
的快感。時間才剛進入秋季,早晨的空氣卻已沁人心脾。這種讓人身心緊繃的冷冽,反倒有種獨特的暢快。
亮起車燈,橫越浸淫在一片深灰中的街道,穿過條條田間小徑,眼前便出現了一道長長的陡陂。隨著與天相連的
陡坡前進,給人一種仿佛爬昇上天的錯覺。若是再加緊油門,更會有飛入雲際潛泳的幻想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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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在上坡之前視野一片茫然,為求安全起見,坡上也設有紅綠燈。
但是現在時值凌晨,所以燈號只是靜靜地閃著黃光。翔被一份暫時超越塵俗的幻覺所擄獲,不禁加快速度往上攀
昇。
當車子漸漸接近坡頂時,飛翔入天的情緒也逐步沸騰至最高點,而下坡路卻于此時在眼前伸展開來。追求解放的
興奮,頓時化做無邊的落寞。
此時,一道人影倏然閃現在翔的車前,既然緊急煞車也阻止不了這場沖撞,他當下只得立刻握緊煞車、邊將車頭
拐了個彎。
——躲過去了!
當他這麼想的同時,機車已橫向滑出,轉了一圈之後,翻倒在反向的車道上。翔顧不得他倒地的機車,連忙搜尋
方才憑空而降的障礙物。
在他以為避開了的那一瞬間,車體曾感到一股小小的沖擊。雖然以人體來說,這陣撞擊的力道似乎太微弱了點,
但是仍不能否認機車曾與物體相碰的事實。
帶著一絲不安,翔的眼光在路面上慌張地游移,終于發現一個倒臥在地的身影。
——怎麼會……我明明躲過去了……
轉瞬之間,伴隨交通傷亡而來的種種責任與刑罰在翔的腦中閃過。可是,已經發生的事畢竟無法抹滅。在心中咒
罵著自己的自滿與大意,翔提起了腳步,準備上前去研究該如何應對。
這個時候,倒在路上的人突然翻身坐了起來。那是一個有著一頭約略長過肩頭、幾乎完全不帶卷曲的金發,以及
一雙湛藍色眼珠的年輕西方人。雪白的膚色、明顯的輪廓,與日本人迥然不同。那是一張柔和、清麗的臉龐。至
于年齡,看來大約二十歲上下。若沒留心到那副棱角分明、屬于男性的骨感身軀,恐怕大多數的人都會將他誤認
為女性吧!雖然他一身休閑裝扮,但是外套與長褲的質感卻顯而易見地高貴。
“你不要緊吧。”
翔邁開大步向前,拿下安全帽向他詢問,卻只見這個异國青年轉頭四下張望,接著定住一點凝視,藍色的瞳孔溢
滿淚水。
“喂!你是不是哪裹痛?”
盡管有些憂心是否能夠溝通,無奈翔會使用的語言僅僅只有日文一種。翔一面檢視他是否受傷,一面幫助他站起
身來。單就表面上看,倒是半點皮肉之傷都沒有。
“總之,我們還是去一趟醫院吧!”
翔正要催促青年坐上機車,卻聽見他口中發出一聲呢喃:
“貓……”
那是一句十分流利的日文。翔蹙了蹙眉,順著藍色眼眸的視線看去,一具貓的尸體就躺在那裹。鮮紅的血液,由
幼小的虎斑貓口中汨汨地淌出。
——原來我撞到的是貓啊!——
翔不禁松了口氣。撞到人與貓的嚴重性,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但是,青年卻兀自傷心地哭泣。盡管只是一只貓,對飼養牠的人來說也如同子女一樣親。翔在放下心中大石之後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歉疚。
“這是你養的貓嗎?對不起,我剛才只顧著閃你。那麼……你自己應該沒有被撞到吧。”
青年點了點頭,信步朝貓的尸體走去,一把將牠抱在懷中。
“要是我沒把你撿來養就好了。都要怪我把你撿起來,否則你也不會死……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死你的,
對不起……”
金發青年一邊淚水直流,一邊用臉頰撫擦著懷里斷了氣的小貓。原本佇立一旁觀望的翔,赶忙脫下身上的夾克,
卷住小貓的身軀。
“我們把牠埋了吧!跟我來!”
說著便拉住青年的手腕,將他強拉上車。
翔的機車奔赴的目標,是附近一處山區。由于目前已經開闢了隧道,有了捷徑之後會行走這段山路的人少之又少
。翔在山腹熄火、停車,指向離護欄不遠的一處草地。
“這個地方怎麼樣。春天的時候會開滿花朵,景觀相當不錯。”
見到青年微微點頭之後,翔才跨下機車,拾了一支樹枝,選了一處靠近崖邊的土地挖了起來。
缺乏水份的地面十分堅硬,又有草要繁復纏繞,挖掘的工作并不是那麼容易。當翔正用樹枝與雙手在奮斗的同時
,青年伸出手來想要援助,卻被翔擋了回去。
“別把你漂亮的手弄臟了。是我撞死牠的,所以讓我來幫牠造墳,你好好抱著牠就可以了。”
青年驚得睜圓了雙眼,卻也一言不發地緊緊擁住懷中被夾克包裹著的貓咪。
將貓埋葬之後,翔全掌膜拜了一番,便就地坐了下來,取下皮手套,點起一支香煙。青年剛在墓前供起了花朵,
雙手合十,默读讼喈旈L一段時間。等他轉過頭來,卻驟然睜大了一對藍眸,箭步來到翔的身邊。
“你的手流血了!”
經他這麼一說,翔才留意到自己右手的小指頭上,有著一個擦破滲血的傷口。
“哦,大概是剛才摔倒的時候受的傷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話才說完,青年便逕自掏出手帕,執起他的手。
“不用了,這點小破皮根本不算受傷啦!”
青年卻將翔企圖抽回的手使勁扯住。
“我不能不管,這是我造成的。”
隨著語音落下,青年開始舔舐翔的傷口。看著舌尖在傷口上挪移,翔不禁驚訝萬分。
青年將干涸的血液細心地舐淨之後,再用手帕輕輕包扎在傷口。當他注意到翔詫异的目光,便悄然垂下了眼瞼。
“對……對不起……我……”
“你的動作真像貓。剛才我壓死的貓,難道是你的孩子不成!”
不知是否為了這句話,一顆淚珠滑落在青年的面頰。翔伸手托住他的下顎,抬起他的臉。
“真的很抱歉。其實我平常是很小心的,可是因為這附近我很熟,時間又早,所以一時就大意了。我沒想到這種
時間還會有人橫越馬路,而且又有紅綠燈……”
“哪裹,不對的是我。我的同伴出去晨跑,我也順便離開飯店散步,就在路上看到了這只棄貓……我把牠抱在手
上,牠卻突然跳開了,我赶快去追……牠還這麼小,卻被我……是我害死牠的,都是因為我撿了牠……”
翔凝視著淚水將藍眸映得晶亮、又成串滑落,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吻上了青年的唇。他藍色的雙眼圓睜,與翔
漆黑沉靜的瞳孔四目交接。
兩人就這樣靜定了一段時間,并非深情相望,而是有點互相瞪視的味道。接著,青年緩緩閉上湛藍的雙眸,翔則
張開雙臂將他輕擁入懷。
此時,好不容易現身大地的太陽,從山間釋放出晨光,照耀在兩人身上。
以與索吻同樣措手不及的速度,翔放開了青年,然後重新跨上機車。
“走吧!”
青年無言地坐上機車後座,雙手環抱住翔的腰桿,身子也順當勢貼附在他背上。翔發動了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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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乍現的街道,已恢復了往常的活力。有晨跑的人、有往車站赶車的人、有急駛的車輛,也有居民在住宅或商
店前打掃。這是翔從未目睹過的另一種城市面貌。
翔在遇見青年的地方停下機車,但是背後的人卻沒有立刻下車的意思。
“已經到了!”
翔不耐煩地拋下一句。青年在加重了雙臂擁抱的力量之後,才松手乖乖下車。
“那個……”
他開口想說些什麼,卻因為不知如何適切表達而低下了頭。至于翔,則放縱眼光這留在他形狀優美的唇上。青年
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化為沉默。翔挪開視線,低聲說道:
“貓的事……真對不起。”
青年搖搖頭回答:
“我應該感謝你,還幫牠造了墳。”
沉默再度降臨在兩人之間。翔又等待了片刻,但青年不曾再開口。
翔的唇角突然浮現一絲笑意。想到自己不知在緊張、期待些什麼,他不禁啞然失笑。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翔以輕松的語調道別。
“嗯……”
青年應了一聲,隨即抬起頭來,用求助般的眼神看著翔。翔握住他的手臂,將他拉近身邊。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青年的臉龐霎時綻放光芒。
“我叫法蘭索,法蘭索·克雷蒙。”
“你是法國人。日語說得很溜嘛!”
“我是在日本出生、長大的。”
“原來是這樣,還好我們沒有語言障礙。我叫日下部翔,翔是飛翔的翔。我父母希望我能在天空展翅飛翔,所以
幫我取了這個名字。可惜的是,我卻生來只有在地面奔跑的命。”
“翔……翔、翔……”
彷佛在品味這個名字在舌尖的觸感,這個自稱法蘭索的青年反復念誦著。他秀麗的薄唇每一次細微的顫動,都沒
有逃過翔的雙眼。
那是一雙被出其不意的吻所偷襲、對象甚至是萍水相逢的男子,但卻沒有絲毫抗拒的唇。牠是如此地光潤、柔軟
。而最攝人心魄的,是那對碧藍的眸子。
兩人的視線不期然地相對,法蘭索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誰知道呢?有緣就會再見吧。”
一抹明顯的失望浮上青年的臉龐,藍色的雙眼也蒙上哀愁的陰霾,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知不覺地,翔再度與
他四唇相觸。
那是一個剎那、如羽毛般輕盈的吻。
在下一秒鍾,翔就放開青年,揚長而去。
跑了一段距離之後,翔窺視了一下後照鏡,卻已捕捉不到青年的身影。翔踩緊油門,不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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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藍的眸子,在腦海中驟然閃過。
“要是我沒撿起牠的話……”
青年自責為害死小貓的凶手、珠淚滾滾而落的時候,翔在他藍色的瞳孔中看見了火焰。那是一團剎那即滅、發著
青白光芒的火焰。彷佛受到牠的牽引,翔才落下那一吻。
“有緣的話……可能嗎?”
翔低低沉吟,露出了苦笑。
他從不相信緣份,所有的一切,都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去開拓。只有那些怯懦的失敗者,才會以命咦鰹樘氯慕?/p>
口。然而在翔與那名青年相遇的今天,這個理念卻畫上了休止符。如果有重逢的念頭,兩人大可就地相約,但是
,翔并沒有這麼做。
——法蘭索……克雷蒙——
一個溫柔細膩、如夢似幻的青年,一個以男性來說美得過火的青年。
然而,翔對人類一向提不起興致。即使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恐怕都無法讓翔的目光稍作停留。一
個為了貓兒死去,就哭得像個淚人兒的男人,已經叫翔退避三舍了。要是女人有這樣的行為,更會讓他倒足胃口
。
話雖如此,翔卻抹滅不去青年藍眸留在腦中的殘像、他眼中燃燒的青白火焰以及那個輕吻……臨別之際翔在衝動
之余留下的烙印,此時還鮮明地刻畫在他心上。還有懷抱中青年纖細軀體的溫柔觸感,無一不清楚分明。
那個吻來得不經意——毋庸置疑地,那是一股性的衝動。這讓翔苦惱萬分,并非因為對方是個男人,而是因為這
種形態的衝動,對他來說是生平頭一回。翔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健全男子,自然也具備有正常的性欲,然而,卻從
未有任何人能主動挑起他的欲望。這是第一次,他經歷了身不由已的性欲衝擊。
“反正我們已經不會再見面了。不管他是哪里冒出來的有錢人家少爺,總之,我們命中注定無緣啊!”
驚覺到自己竟然想仰仗素不相信的緣份,翔低聲地向心中的妄念呢喃。然後他再度專注于奔馳,彷佛想借此揮除
青年的身影一般,風馳電掣地穿梭過已開始蘇醒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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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這個城市不大,飯店的數量倒是不少。法蘭索進入最為宏偉的一間飯店,敲響基中一間客房的門扉,等待門
內的人聞聲應門。距離他離開飯店,已經將近兩個小時了。
“法蘭索,你跑哪兒去了。害我擔心得要命。”
打開房門的,是一個依然有著金發藍眼、比法蘭索稍長幾歲的西方男子。
“對不起,米羅。”
法蘭索老實地道了歉,隨即踏進房間。
這個喚做米羅的男子,雖然與法蘭索有著相同的發色與瞳孔,整體形象卻相去甚遠。他端正的五官充滿陽剛氣息
,碩長的身軀約有兩百公分左右,四肢與軀干比例勻稱、肌肉結實;一頭金發是最標準的自然卷,即使長度已修
剪得十分整齊,依然在頂上形成一圈圈小小的卷曲。
傲氣凌人、甚至稱得上是自大的米羅·馬提,是一名二十四歲的意大利人。相對于纖瘦的法蘭索,米羅身全上下
找不出半分與孱弱相關的氣息。兩人并肩而立,竟然看似一個大男人與少女。
輕嘆了一口氣,米羅露出一絲微笑,原本嚴竣的表情立刻添上幾分溫柔。
“算了,反正你也很久沒回日本了,沒事就好。”
米羅說完這句話,正想張臂攬住法蘭索的肩,卻發現他的襯衫上有一塊污漬。
“自私搞的!你衣服上沾的是血嗎?”
沾染在純白襯衫上的血跡,兀自展示著牠的鮮紅欲滴。
“有只貓被機車撞死了,我把牠抱起來……”
“你去抱貓的尸體。干嘛呀……”
原本語氣中充滿嫌惡的米羅,卻因法蘭索泫然欲泣的表情,而硬生生將未完的話語咽下去,同時更溫柔地摟住了
他的肩膀。
“我知道了。你去淋個浴吧!我先幫你把早餐叫進房里來。”
法蘭索點了點頭,消失在浴室的門後。目送著他的背影,米羅發出深深的嘆息。
——又是貓……難以想像他是被那個冷若冰霜、甚至被業界人士形容為冷酷無情的雅爾多撫養長大的,居然這麼
慈悲為懷。不,或許正因為撫養他長大的是雅爾多,所以……
米羅聳了聳肩,拿起話筒要求客房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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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完畢的法蘭索,立在鏡前一面用浴巾擦拭發絲,一面任憑視線在自己的唇上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