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灿若垂下眼睑,“我救出她之後,你就会带著她远走高飞吗?”
李鉴一怔,“是,我会走。”他略停顿又道,“到时你只要小心一点就可以平安度过,没有人会拆穿你。”
沈灿若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将身体一倾,软软倚靠过去。
李鉴顺势揽过他的身体,低声问道:“谁?”
“白千鹤。”
这王府之中,处处是闲人,他们的眼睛好像是专门用来看别人不愿意开放的领域。
白千鹤初看安於本份,但事实如何谁也不知道。
侯门里,多此类事,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怪。只是觉得人生如戏,到哪都要走个过场,不知是骗人还是骗己。
李鉴带著他走入那柳烟深处,方才放开。
沈灿若看著他头也不回消失的身影,心里自问,情字一事,真能将人困得如此之深吗?
他仰望蓝天,这是在深宅中生活十数载养成的习惯。
天空中有鸟儿飞过,很随意,很恣情,矫健的身影在云端一闪就不见了。
(三)
回门的日子,沈灿若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寒烟将他的长发盘成发髻,再簪上凤钗及一些素雅而不失身份的饰物。从八岁进沈府起,她就侍候小姐,主子的所有喜好她都知道,她决不会让小姐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这一点,是身为丫环的骄傲。
沈灿若含了唇红,轻轻抿起再松开,“去请世子吧。”
寒烟欠身退下,连呼吸都不敢大喘。在这个人身边数年,可说是心腹,偏偏就是无法在那种贵气天成的光芒下抑制自己的自惭形秽。
李鉴没有在书房,也没有在练武场。
寒烟回命时,小心翼翼地等待主子的反应。
洞房之夜後,李鉴就没有回这个屋子。他只在王爷王妃来的前一刻及时出现,与沈灿若唱一出天衣无缝的双簧。
沈灿若站起,脸上没有什麽变化。
寒烟垂首跟在他身後,她想问主子要去哪,但她更知道下人的本份。
她不识字,主子曾要教她,夫人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下人,学那许多做什麽,学多了心就野了,嘴巴也不严实。
所以,站在园门前,她并不知道匾额上出自前朝名书法家的字有多麽精贵,在她看来,主子写得远比那有好看得多。
她悄悄打量主子,看到的是洁白无瑕的侧脸。
寒烟今年快满十八了,比服侍了十年的主人大二岁,但却没有那般如玉树一般修长的体态,不过沈家是从北地移居过来的,北方人的身高本就高一点吧。
园子种植了许多柳树,摇摇曳曳,好像是人在舞动一般。
沈灿若穿著浅红色的回门装,在这景致间现出了水乡的楚楚动人。
人声,似有似无地传来,是李鉴和一女子的说话声。
沈灿若站定,“你去向世子通报一声,就说时候不早了,母妃交待过要早去早回的。”
寒烟领了话,撩起柳条径自去了。
她是个进退有度的下人,侯门待久了,对许多事都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领。
即使是见到李鉴搂著一个女子依偎在水榭边笑闹著,她依旧将主子的话一个字不漏地传到了。
那个女子她自是早知道的,柳心怡,京城的公子哥没有一个不想一亲芳泽,可她偏偏只让李鉴做了入幕之宾。这本该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史,可是,却偏偏发生在李沈两家订亲前後。後来闹得沸沸扬扬,两家都弄得灰头土脸,可就是没有打消两位老爷大人的联姻念头。最委屈的就是主子,可沈灿若依旧没事人一般,什麽话也不说。
李鉴的脸色在听完寒烟的话之後,变得有些难看。
寒烟没有回头,尽管她知道主子就站在不远的垂杨荫里。
李鉴扬起的眼神也定在那个方向,焦燥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
柳心怡意外地感受到这一点,她微微偏首,望见这一生中再也难以忘记的一幅画。
那样恬静华美的人,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
“她”,是新进门的少夫人吗?
那种气质,好像根本不是一个女子可以包含,就像暂憩的鹰,稍潜的龙。
更令她惊异的是,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都可以影响到李鉴。或者说,“她”已经影响了所有见到的人。
李鉴低头对身边的人说:“我先去一下,很快就回来陪你。”
柳心怡还未来得及说什麽,就看见李鉴离开她,朝那个身影走过去。
手,暗暗地在袖中攥成拳,连指甲嵌进肉里也没感觉到。
沈灿若静待李鉴走到面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道:“她很美,我懂你了。”
在离开“惜柳园”时,他再次回头,那个长发的女子还坐在水台旁边,她有一双哀伤的眼睛,一种有欲望的哀伤,很像娘。316FA9DE20624F96F9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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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什麽时候走?”
李鉴环著他的肩,经过後院各园,向前堂方向走。一路上无论是工作还是走过的仆人躬身请安,看著世子夫妻恩爱的样子都很高兴。比起出身青楼的柳心怡,大家闺秀的沈灿若更得他们的尊敬和爱戴。
李鉴道:“三天之後。”
沈灿若沈吟道:“王爷那边没有问题吗?”
“都安排妥当了,越早越好,拖久了父王就一点漏洞都不会留给我了。”
“那我要做什麽呢?”
两人已走至门前,白千鹤与一众下人已候在马车前,仆人欲上前相扶被李鉴眼色一瞪退下。他横抱起沈灿若,身轻如雁地跃上坐骑。
沈灿若甫觉耳边一热,只听他沈声道:“把她偷出来。”
京城沈家是随帝南征而迁过来的元老,但使其名声在外的却是严谨的家风。两个儿子相继状元及第,为官清正,调任刑部与吏部,成为国之栋梁。
看到李鉴把沈灿若从马上抱下来时,沈重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随著之後礼数的周全,他也就不再多说什麽。
在厅里坐的是扶正的二夫人,大夫人前年故去,没来得及享受母凭子贵的荣耀。沈灿若想起娘经常说的一句话:这就是命,谁都料不到……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怎麽争也没用。
行完礼,沈重方将李鉴留下,沈灿若请了安就退了出去。
他的脚步较之平常略快,寒烟跟得有些吃力。
站在熟悉的门前,他停了一下,再推开门:“娘!”
窗前的位置上,没有人。
他微怔,又喊了一声,“娘……”
“咳咳……”微弱的声音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寒烟只觉眼前一晃,沈灿若就坐在床边了。
“娘,我回来了。”
他看到的是一张病容,无法形容的憔悴。他握起骨瘦嶙峋的手贴在脸颊上,看到母亲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娘等到你了……”
沈灿若侧头,“寒烟,你先出去。”
屋内只留两个人,他双膝跪地,“儿不孝。”
她笑了,有这样一个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她伸出手,被握住,“灿若,你要好好活下去。”
“是。”沈灿若咬紧下唇,重重地点头。
“不要想以前,生命是最重要的。至於你琴姨的事,我会到下面向她请罪的。”她突然提高了音调,回握的力量也增大,“灿若,娘会保护你,娘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
她的眼望向空中,好像与不知名的存在表达。
沈灿若的唇边流出血来,他死死地握著娘的手,纵使已失去最後微弱的温度。
他没流泪。
(四)
葬礼办得很简单,简单到连有事没事都会说几句风凉话的五夫人也懒得雪上加霜。
沈灿若作为唯一的女儿,破例在新婚头个月回到娘家守灵。
“唉,真是没福气,明明都有靠山可以享清福了。”
种种的议论传来,小小的灵堂根本遮盖不下漫漫传开的人言。
沈灿若跪在地上,往燃烧著的火盘中放下纸钱,缟素玄带,好似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
“永康王世子到──”
玄衣停在灵前,李鉴接过香烛,插在案上。
沈灿若俯下头去,李鉴扶住他,“娘子。”
他抬头,茫茫的眼神半天没有对准眼前的事物,李鉴又唤了一声。
“……夫君。”他行错礼了吧……
寒烟上前将他扶起来,身体单薄得好像风一吹就倒。
“世子,你劝一下少夫人吧,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李鉴的眉头拧起来,“我会的。这里交给我吧,你先把他扶下去。”
寒烟点头,侧头道:“少夫人,我们走吧。”
半天,她没有得到回应,仔细去看发现沈灿若眼睛定定地看著停放灵柩的地方,不知道为何会有那麽大的力气,根本没办法移动分毫。
李鉴没有预兆地走过来,“我来。”
他抬起手,伴随寒烟一声惊呼,一掌击在沈灿若的後颈。他随即横抱起那软倒的身体,“他的房间在哪里?”
寒烟还呆怔著,被他又喝了一声,连忙在前引路。
在光线不是很充足,散发著些许些阴湿气的房间里,李鉴犹豫了一下,这就是沈家大小姐住的地方吗?
寒烟将床铺好,“世子可以把少夫人放下了。”
李鉴俯下身时,察觉到床上有一股隐隐的香味,似花非花,很舒服。
寒烟搬来凳子,“世子请坐。我去给少夫人弄点吃的。”
李鉴挥手,寒烟欠身退下,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斑驳的树影洒在窗前,小巧的镂空雕花瓷瓶里,半枝残花枯萎凋零了,掉下的花瓣被风拂起散在桌上与窗边的躺椅上。
李鉴撩起床帐,看到闭著双眼苍白了脸的人。
他伸出手,停在空中,终往下落在那张愈显瘦削的脸颊。
这个少年,有著与他这个年龄不相适应的沈静。他的感情都是内敛的,爆发的时候就会伤到人,也许是他人,也许是自己。
十六岁,自己在那个年纪在做什麽呢?是随著父王在江北征讨前朝余孽,还是与一帐将士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兵?那个时候,他热血满怀,一心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正所谓乱世出英雄,他生逢其时怎可荒废了好光阴?
“……嗯……”沈灿若睁开眼,接触到他的目光,没有一丝退却地迎上。
“少夫人。”
等李鉴再看,沈灿若已垂下眼。
寒烟将托盘放下,端起一碗道:“少夫人先喝这碗小米粥吧,厨房每隔半个时辰就做一次,各色点心也都为少夫人备下了。”
沈灿若伸手欲接,李鉴抢在前面,执起汤匙,舀起试一下温度递到他面前。沈灿若微怔,反射性地张开嘴。
寒烟轻轻笑了,她好高兴主子可以有一个好归宿。世人多势利,主子可以妻凭夫贵吧。
她默默地退出去,将一方天地留给主子。
沈灿若喝完了粥,在李鉴转身端别的时候,道:“对不起,耽搁了你的计划。”
李鉴递过一碟芙蓉馅的糕点,素净的颜色散著淡淡的香。
“没关系,等你好了再说。”
沈灿若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咬碎了,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我会帮你们逃出去。”
李鉴看他一眼,很平静。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沈灿若抬起头,“带我一起走。”
李鉴一动不动,他凝视著这个外表像个弱女子的少年,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渴望的情感。
“我不会打扰你们,出了京城我就会离开。”
一时间,李鉴有一种冲动,他希望以後还能再看见他,他说:“你可以不用离开。”
沈灿若摇头,他望向窗外,在与高墙的缝隙间有一片小小的蓝天。
“我想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想当个真正的男子。”
李鉴沈默了。
“可以告诉我要做的事情吗?”
李鉴说:“你先吃饱再说。”
沈灿若神情有些无奈地拿起糕点,李鉴看不过去,“你既然要作男子,就应该大口吃些。你这般秀气任谁也不信。”
他略停,“我已经习惯了。”他面对著李鉴,问道:“男子都该一个样子?我是不是男子,为何要他人判断?”
李鉴愣住。
他放下东西,“我吃完了,你说吧。”
“计划定在後天,到时你就对母妃说要到静慈庵祈福,母妃一定会答应你。我会让心怡混在仆人里。静慈庵有一条秘道通到城外。你们出了城,就直奔郊外的杏花林,我会备好马车接应你们。”
沈灿若点头,“柳姑娘不会被认出来吗?”
李鉴道:“问题就在这里,车马是由白千鹤负责,要瞒过他那双眼睛还真是有点困难。”
沈灿若想了想,“如果把柳姑娘的样子变成别人的模样,白千鹤应该看不出来。”
“你是说易容术?”李鉴眼睛一亮。
沈灿若道:“没错,当初琴姨倒是教过我一些,但从来没有用过,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先试试,如果没问题就告诉你。”他沈吟道:“还有一个问题,每次车马及仆人都是安排好的,你换人的话安不安全?会不会露出马脚?”
李鉴一怔。
沈灿若继续道:“就算杀人灭口的话也难免留下蛛丝马迹,柳姑娘那种气质,就算混在人群中也无法掩饰……这样吧,要是易容的话就把她易容成寒烟,跟在我身边白千鹤也不会仔细检查了──”他抬头,撞上李鉴看他的目光,“怎麽了,我说错了吗?”
“没有。”李鉴偏过头,“谢谢你。”
沈灿若道:“我不也是帮自己吗?”他微侧著脸,“要谢的话,出城再谢我吧。”
李鉴发现自己差点无法移开目光,他有一种炫目的神采,当他说话的时候,那种冷静沈著,那种细致周密,会让人无法直视。
“那样的话,你不把寒烟一起带走吗?”
沈灿若叹息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寒烟不适合跟著我到外面去颠沛流离,她留在这里会有很好的生活的。”他将目光转向他,“倒是你,还是快想想以後怎麽养活柳姑娘吧。”
“这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让她幸福的。”李鉴心头有点闷闷的,他想挽留他一起走,他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沈灿若露出迄今为止的第一个微笑,“我相信你。”1DE3C81E0DB23F174F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秋之屋
(五)
静慈庵,迎来一位娇客。她身份显贵,连不问世事许久的庵主都出来迎接。
“贫尼有礼了。”静尘师太双手合什,道了佛号,将从轿中走出的客人迎进最好的香房,一步也不敢懈怠。
寒烟扶著主子跟进去。身後白千鹤吩咐仆人将各种物件搬下马车,运进庵内。
他看一眼进去的少夫人,总觉得有什麽事情怪怪的,但就是说不上来。他叫过一个下人,“快赶回去看看‘惜柳园’的人还在不在。”
他刚要推门进去,里面传出声音:“佛门净地,都是些女流之辈,白总管就守在门外吧。”
“是。”他躬身喏喏而退,听得隐隐人声,心渐渐安下来。
眼看天色将晚,他不由著急起来,在门口踱来踱去,几次想上前又退回来。
终於,他再也坐不住了,上前道:“少夫人,该起程回府了。”
没有任何回应。
他暗道“不好”,运力於门,就听轰然一声,门碎成数块。
他冲进屋内,哪里有一个人影,他惊得脸色煞白,忽见人影在窗外一闪,他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侍卫们也冲进来,他一挥手,“追!”
看装扮是个女的,而且,她的轻功不在他之下。
他一气追了数里,却猛然失去人影。他脚下一滞,刚要四下搜寻,竟被人点中要穴无法动弹。
“你是何人,胆敢挟持永康王府的家眷?”
来人不语,幽幽之香顺风飘来,似有熟悉之感。
一封信仿佛被人手托著一般飘在地上,单凭这份内力就叫人汗颜。
等侍卫们赶到时,只看到像木桩一样定在那里的白管家,还有一封会让王爷的怒火烧了半个京城的信。
杏花林中,停著一辆马车。李鉴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望著远处的方向,坐立不安。
“李郎,都过了这麽长时间了,沈姑娘不会出事吧?”柳心怡撩起布帘,颦眉问道。
“不会的。”李鉴斩钉截铁地说。
柳心怡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是她的错觉吗?李鉴对这个名义上的夫人是否太在意了。
这时,李鉴喜呼一声,“他来了!”
但见一个紫色的身影,由远及近,施施然停在李鉴面前,赫然竟是“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