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他们的剑虽然横举在胸,看似安眠卧养、闻风不动,其实只要稍稍偏离一个弧度,一连串的杀招就会立刻发动,
微不足道的走神都能要命。
然而就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候,夏子凌膝盖一软,按捺不住喉头的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知道这是强行催动内功的反噬,正如庞涓所言,他身受重伤,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特别是那要命的经脉
,不规不矩游走四肢百骸,烧得全身着火发烫。
他勉强自己集中精神,可惜他已是强弩之末,挡不了庞涓凌厉的进击,他几乎可以预见,当长剑穿透胸膛的瞬间
,他会被钉在后面的门板上,像只待宰羔羊,由着他人腰斩凌迟。
但是他的预言没有实现,庞涓不知为何忽然弃剑,放弃制服他的大好机会。黑夜里,溅出的鲜血格外刺眼,但却
不是夏子凌,而是庞涓的。
夏子凌忽然明白了,定是紫儿她们看到自己落了下风,想藉杀死孙膑分散庞涓注意力,田忌的功夫比起紫儿顶多
平手,被挡在旁边救不了,庞涓只好自己出手。
同样是师兄弟,同样是出于云梦山,为什么庞涓可以这样对待孙膑,他的师兄、那个铁石心肠的王诩,为什么对
他……
「师兄,你没事吧?」
「你……」
他抱着孙膑,背后插着白牡丹的小刀以及秋海棠的软剑。庞涓嘴角噙着血,咳了两口,被自己的鲜血呛道:「我
没事,大概断了几根骨头……剑尖好像卡在我的背里,有点麻烦。」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庞涓一边咳血,一边疑惑的看着孙膑,说道:「因为他们要杀你,田忌又不中用,我当然得救。」
孙膑声嘶力竭的吼着:「这样你会死啊!」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了。」
孙膑双手不断颤抖着,拭去庞涓嘴角的血痕,「庞涓……师弟……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不如杀了我……」
「我怎么会杀你?」
「可你在逼我!你让我生不如死!」
他知不知道,他一再的折磨他,让他想恨恨不了、想忘忘不掉,每日每夜痛苦煎熬,沉沦在地狱里无法自拔?
他知不知道,他再坏一些、再残忍一些,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恨他,不用把心放在火上烤,忍着烧焦发疼的伤,
不敢治疗?
他知不知道,他的字字句句缠绕心肠,每声抑扬顿挫都布满蛛网,将他锁在里面,窒息在天底下最缠绵的情话?
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师兄,你哭了?」
「我没有,我才不会为了你流泪……才不会……」
庞涓还是充满疑惑的看着孙膑。他不懂,受伤的明明是自己,他为什么要哭呢?就像他受到刖刑一样,他也没有
为他哭泣。
孙膑是孙膑,庞涓是庞涓,无论多么亲近的人,终究是不同两个生命体,他们有着各自的喜怒哀乐,互不相涉。
他的世界自己负责,不需要别人的关怀与介入,他一直认为只有自己能影响自己、自己能主宰自己,为什么现在
却多了一分操心,牵挂在另一个人身上?
「师兄,我一直都很羡慕……」
「羡慕什么?」
「你知道吗?那时候在天侠寨,小师妹和那个齐国太子,他们一直握着对方的手……明明知道会死,也不肯放开
。」
「小师妹和太子,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爱?那就是爱吗?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与她同门这么多年,我不爱她、她
不爱我,却可以为一个外人去死?」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互相影响,彼此付出的。」
庞涓忽地一笑,紧紧握着孙膑的手,「师兄,那天小师妹毁了天侠寨,要跟我同归于尽,石头压在我身上,泥沙
捂住我的口鼻,我的脑子却很清醒……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换成是我,我会怎么做?」
同门这么多年,孙膑第一次见到庞涓的笑,他只觉得海水干涸了,山峰移平了,世界的一切都崩坏了。
他还在发愣,已经被庞涓扯到怀里,唇舌中滑入一抹温度,血腥与热气一起刺激神经,浓浓,甜甜,涩涩,燃烧
他的理智,毁灭他的灵魂,将他征服,使他投降,逼他沦陷。
「跟我一起走,我再也不要放开你的手。」
「涓……庞涓……?」
滴滴,答答。
长剑穿透胸口,血珠沿着剑尖落在孙膑的掌心,递了一个又圆又大的弧度,再跌落地面,飞散成无数颗宝珠,灿
烂耀眼。
「不要哭,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眼泪了……唔呃啊啊啊!」
紫儿的剑刺穿庞涓腹部,甚至加重力道,又往里刺了几分,大量鲜血溅湿孙膑衣裳,他无助的挥着手,想要阻止
她们即将的杀戮,可是手无寸铁的自己,又能够做什么?
机不可失,庞涓已受重伤,此时不杀、更待何时?秋海棠与白牡丹蜂拥而上,短刀和软剑挥的呼呼作响,凝聚了
毕生所有功力。
庞涓一声冷笑,「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
紫儿的剑嵌在庞涓体内,硬生生被他以内功逼出,在此同时,七星剑刃逆转,秋海棠和百牡丹全身一僵,低下头
、不可置信看着腹部,老大般的窟窿汩汩渗血,连内脏肠胃都掉了出来。
庞涓此着虽然伤敌,但是强迫逼剑,亦是自伤八分,他半跪在地,彷佛一座倾颓的玉山,连移动手指的力气都失
去,绵绵瘫在地上,被自己的鲜血淹没。
「师弟、师……」
孙膑挣扎着往庞涓的方向爬去,却被田忌拦住,「别靠近他。」
「我……」
庞涓呵呵笑着,这个世界好奇怪,前一刻他还掌握生杀大权,主宰所有人的死生,下一刻就让长剑贯胸,死鱼般
瘫在地上,连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他最初的目的是暗杀惠施,可碰上了孙膑,惠施又变得毫不重要了。
他突然有点得意,旁人眼里这种不分轻重的行为,他觉得纵情任性,使起来很过瘾,就算这样死了,他也不觉得
遗憾。
——这样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相思若是绝症,他是否已经无可救药?
「大人!」
就在此时,庞涓的影子,同样身受重伤、一直瘫软在旁边的男子,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股力气,他发了狂似的冲
过人群,挨到庞涓身旁,一把抱起几近昏厥的他,眼眶蓄满泪水,柔声道:「大人,我带你走,我们回魏国去。
」
「师兄……」庞涓还是渴望的看着孙膑,他气若游丝,虚弱得无法站立,却还是依依不舍望着朝思暮想的脸庞,
他似乎有些明白,在他下山时,鬼谷子说的那些话了。
「大人,我们回家吧……」
人说刺客没有眼泪,可是现在孙膑已经知道,这句话错得有多么离谱。
哭泣分成很多种,嚎啕大哭,抽咽断续,泣涕如雨,泪啼阑干。但他还知道一种,就是静静的流泪,连哭泣的资
格都不被允许,只能暗自在心底神伤。
男子就这样抱着庞涓,在众目睽睽下离开醉月楼。
或许是为他气势所震慑、不愿意趁人之危,又或许是甘拜下风、知道绝非敌手,总之他们就这样消失在月色里,
留下一地尸块,以及足以灌溉千顷良田的鲜血,没有人过问他们的行踪。
第四章 平陆会盟
大风吹在旗竿上,王家的纹章任由飞帘拨来弄去,依旧伫立在趾高气昂的晴空里。
车轮辘辘,泥土上拖曳出一道细细长长的轨迹,男子下肢残废,端坐在小车上闭目养神,他的身后站着另一名男
子,重装铠甲、威风八面,但却不嫌弃下人的工作,小心翼翼为他推车,赫然一看,居然是齐国最高阶武职才衬
得上的服色——大司马田忌。
王座高居正中,中间铺着红毯,四方守卫环绕,帐棚上挂着火把,这样庄严隆重的摆设,除了当年齐桓公会盟天
下诸侯,共商「尊王攘夷」的大计外,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过。
如今齐王欲效先祖,寄出柬帖广邀天下诸侯,会晤众王于平陆,赵国首先响应,楚、韩、燕、鲁、宋、陈亦派代
表出席,只是主位上的齐王,已经不是那个垂垂老矣的长者,而是一张年轻有为的新面孔。
早上临淄才传出老齐王卧病在床的消息,夜晚王宫已经挂起白旗,飞书传报天下哀讯,并定先王谥号「威」字,
是为齐威王。
太子田辟疆即位称王,或许是初生之犊、或许是新官上任,他才刚继位不久,就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官官相护、贪污成风,这是各朝各代屡见不鲜的弊病,近迄成周,远至夏禹,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官场文化是
一种交际手段的较量,非得要经历过这种差别待遇与不公平,才能够洗掉一层皮,走上脱胎换骨的顶峰。
可田辟疆似乎有意打破「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他让臣下彼此弹劾,并且允许外臣直接对国君进言,就算是
微不足道的一个大夫,也可以参奏当朝丞相,只要他说的有道理。
政令推行一个月后,奏折如雪花般涌进王宫,里面弹劾的不乏当朝权贵、前朝遗老,甚至于皇亲国戚,田辟疆逐
字逐句细读慢嚼,一个句读都不敢遗漏。
阅毕,他龙颜震怒,不顾会碍着多少亲贵的脸面、挡着多少权臣的财路,风行雷厉,干纲独断,下令拘捕至少一
百名官员,于临淄朝廷上「烹杀」,令满朝文武观刑,大有杀鸡儆猴的意味在。
烹刑,这是一种残忍的古法,首先准备一个大鼎,下面堆着柴火,将鼎里的水煮到鼎沸时,把人活生生扔到里面
蒸煮。
受刑者不会立刻毙命,需要经过长间的煎熬,他们的皮肤会慢慢溃败,遭到最严厉的折磨,有时候四肢都发肿熟
烂了,意识仍清楚,这是大辟〈注三〉中最残忍的一种,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君王烹杀臣下,古来时有耳闻,但像田辟疆那样大手笔、大规模,同时在大殿上烹杀百人,放眼六国,闻所未闻
,临淄城一下子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连远在赵齐交界的顿丘,他们的税务官卞福都被召入京城,有去无回。
治乱世,用重典,除奸恶,兴酷伐。
田辟疆的作为很快在诸侯间传开,并且获得正反两面极端的评价,有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样急功近利,国家
必定禁不起改革,迟早要败亡。
也有人说快刀斩乱麻,要改革就要快、狠、准,不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足以敲山震虎,更遑论刷新吏治,又
或者与天下诸侯一较短长了。
无论支持或反对,天下人都知道齐国的新王很不简单,他不像他的父王那般温吞,他敢于和遗老翻脸,培养一批
自己的亲信,临淄一下子涌入大批人才,都想着在新王身边混一口饭吃。
田辟疆为了安顿这些门客,特别重新整修「稷下学宫」〈注四〉,一时间齐国讲学风气大盛,人才引来更多人才
,临淄城内车水马龙,到处可见外国来的异乡人,而稷下学宫的主讲官,便是被先王罢官的孙膑。
孙膑穿着接见外国使臣的正式朝服,田忌在后面为他推车,缓缓驶入平陆会盟的会场。
齐国召开平陆会盟的同一天,魏国也召开「巫沙会盟」,齐、魏都是大国,许多小国夹在中间,哪一方都开罪不
起,诸如陈、蔡、宋、鲁、卫……等,大多是国君、太子各自出席,两面讨好。
也有与魏国完全决裂的,例如赵、韩,三晋势同水火,与魏国均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的国君亲临平陆,表示支
持齐国。
也有如楚国者,他们的国力非常强大,丝毫不在齐、魏任何一国之下,但是楚王却没有参与任何一方,只让令尹
与太子代表出席;令孙膑稍感安慰的是,楚太子熊槐与左徒屈平亲临平陆,足以说明在楚王的心中,齐国分量稍
重于魏国。
至于秦国……孙膑叹了一口气,位于西方的秦国,始终是中原六国的隐患。
秦王近日新立了一位丞相公孙鞅,此人文韬武略、能动能静,不仅治国外交堪称奇才,行军布阵也很有一套自己
的见解。
他既握有秦国的政权,同时又拥有咸阳的兵权,像他这样既是丞相又是将军,既掌朝政又管军政,百年以来也找
不出第二人了,若要灭掉秦国,必得先除此人。
「孙大人、田大人,距离贵国大王定下的开会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为何不见贵国大王的踪影?」
田辟疆定在午后未时开会,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他的影子,与会者俱是各国君王、政要,在自己的国
家里过着一呼百诺、万人巴结的日子,何曾等过人?
田辟疆虽是齐王,但初出即位,以年纪来看,在场至少有一半以上可以当他的叔伯,身为主办人却迟到,未免太
过狂妄。
「各位,我们大王立刻就来,请饮些美酒,再稍待片刻。」
田辟疆的「迟到」,自然是孙膑教他的。
齐王即位至今不过三个月,在这些人的眼里,王座上那个小娃娃无足轻重,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不过是靠着父
祖的恩荫才有今天,不值得他们尊重。
在过去的历史中,会盟只能由周天子召开,待得周王室衰弱,也有齐桓公、晋文公主持的先例,但他们都是天下
霸主,人人心服口服,与田辟疆的情况又不一样。
当今天下大乱,国与国间虽有强弱之分,却没有哪个可以独霸坐大,拥有傲视群伦的国力,六国之所以愿意出席
平陆会盟,大多是基于政治考虑,不满魏王以霸主自居,又或者是坐山观虎,在情况还未明了前两边都不得罪,
绝非是基于霸主号召,心诚而至。
田辟疆即位以来,便以烹杀百官闻名天下,但是毁誉参半,许多人并不认同,孙膑要利用这次会盟的机会,树立
他的威望,使他的名声更加扩大。
「大——王——驾——到——!」
侍者吹响号角,田辟疆在众人的拥簇下,风尘仆仆走入会场。
年轻的天子一身皮裘大氅,笑容满面举起青爵,对着座下众人朗声道:「寡人有罪,让各位久候,自罚三杯。」
众人哈哈大笑,也举起青爵,跟着喝了三杯。
田辟疆昨晚彻夜未眠,反复记诵孙膑写的开场白,便开口说道:「寡人田辟疆,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即位不满
三月,于平陆召开会盟,邀天下诸侯共谋大计,扶助周室、稳定民心,平息一切的战争与不公平!」
赵王第一个开口:「魏王无道,伐我邯郸,寡人谢齐威王高义,挥正义之师解赵国之危,可惜先王已去,寡人痛
心疾首,在此举杯谢恩,先干为敬。」
近年来诸侯间的大事,便是魏国对赵用兵,齐国出兵助赵,大败魏师于桂陵。
「围魏救赵」已经传遍中原,南方吴越荆楚之地都听说孙膑、田忌的大名,赵王在会盟上提出,便是要串联齐、
赵的同仇敌忾,争取两国联军的机会。
田辟疆呵呵笑道:「赵王的盛情,寡人就代先父承下了,赵王刚刚说到魏国发兵攻打邯郸,当年替先王效命的将
军就在这里,寡人为你们引荐。」
田忌推着小车,向赵王弯身行礼,「齐国大司马田忌拜见赵王。」
孙膑行动不便,便向赵王点头作揖,「孙膑拜见赵王。」
「田将军,孙先生,寡人早就听说你们的大名,恨不能一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