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睡么?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谢重华来到她的身边,闻到她发丝中幽幽的兰花香气,微笑道。
沈明月昵声道:“我自然要等你回来。”
谢重华笑了,看着她明艳的脸颊上飞上一抹霞色。“我已是睡意全无的了。明月,你陪我对饮几杯如何?”
“你有这等兴致,我自然奉陪。”
说着,沈明月吩咐下去,不大工夫,杯盘便一样一样罗列上来。沈明月剔亮了红烛,烛火欢然一跃,顷刻间满室
生春。沈明月素手执起酒壶,向谢重华面前的琉璃杯之中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烛火之下闪动着淡金色的
光泽,耀人眼目。谢重华也不说话,笑了一笑,举杯便饮。
沈明月轻蹙了黛眉,嗔道:“你是没喝过酒不成?喝得这样急,过不多时只怕便要醉了。”口中虽然如此说着,
沈明月却仍然往谢重华杯中添了新酒。
谢重华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那淡金的光辉在杯中流动,漫不经心的笑道:“醉了岂不是更好?”
“小谢,”沈明月柔柔问道,“你方才出去,是去见肖白尘了,是不是呢?”
谢重华目光一动,“不错。”
沈明月犹豫了一下,抿紧了唇,不再多问。两人便对坐而饮,不再有甚么言语。大约是喝得急了确是容易醉的,
谢重华连饮了几杯,似乎真有些不胜酒力,醺醺然之际,摇曳的烛火在他眼中也渐渐恍惚迷离了起来。
“我再为你添一杯可好?”沈明月手执酒壶盈盈站起,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谢重华微阖双目,半睡半醒的摇了
摇头。沈明月腻声娇笑,软软靠了过来。
忽然间,寒光一闪,冷冷的照入谢重华眼底。
沈明月的纤纤素手中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一柄短剑,冷若寒潭,明若秋水,已如灵蛇一般直取谢重华的咽喉。
而谢重华似乎仍然沉浸在大醉的朦胧之中,等他张开眼时,森森的剑尖已到了他咽喉一寸之处。
“叮”的一声。
谢重华一双眼分外明亮,仿佛是闪耀在子夜中的熠熠星辰,似笑非笑的凝视着沈明月,方才的醉意此刻已是不见
半分痕迹。而他的手中捏着的,便是原本放在桌上的空空如也的琉璃酒杯,沈明月的短剑,就被挡在了杯底。晶
莹剔透的酒杯,泛着与剑锋一样冷冷的光芒。
“明月,你的身手果真是不错。”谢重华悠悠笑道。
沈明月一惊,脸上变色,“小谢,你竟知道我会武功?”
“你我同为习武之人,莫非你竟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那……”沈明月咬牙,“那你为何一直……”
谢重华懒洋洋的一笑,“你既不想告诉我,我拆穿你岂非自讨无趣。每个人都是有一些秘密的。”
沈明月轻哼一声,冷凝了脸色,握剑的右腕一抖,“喀”的一声,谢重华手中的琉璃酒杯应声而碎。薄薄的剑锋
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迅捷无伦的探向谢重华的咽喉。谢重华脸上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向后微微仰头,避
过了这一剑。谢重华的目光在这轻薄锐利的剑锋上滑过,露出了几分赞赏之意。
“好剑。”谢重华薄唇中轻吐出两个字。
下一刻,谢重华右手两根手指已然搭上了沈明月的剑锋,铮然一声轻响,短剑在谢重华修长的手指下断成了两截
。
沈明月脸色遽变,然而应变却也极为迅速,手下竟不稍顿,执了半截短剑仍向谢重华疾攻。谢重华轻笑一声,二
指拈着那半截剑锋,“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眨眼之间已与沈明月对拆了十余招。沈明月见不能取胜,黛眉微竖
,一声冷笑,左腕蓦地一翻,左手中竟也多出了一柄短剑,直取谢重华胸口。这一剑电光火石一般,虽是左手使
来,竟然如同右手一般的行云流水无拘无滞。
谢重华心口一含,身子骤然向后疾退出四五尺,将手中断刃一抛,笑道:“明月,你莫非是真的要杀我。”
沈明月一怔,握着短剑站住了,“难道还会有假的不成?”
谢重华朗朗一笑,“明月啊明月,你本是不想杀我的,我怎会不知?你知道董宪已有准备,于是在我们去刺杀董
宪之前飞鸽传书要我回来;你也知道冯易和孟明要在柳渡镇截杀我,所以又暗地里通知我大哥他们前去解救。明
月,你明明是不想我死的,不是么?”
沈明月听着,脸上乍红乍白,神色变了几变,一双明眸之中阴晴不定。终于,沈明月一咬牙,清叱道:“此一时
彼一时,现下你若还是这样想,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话音未落,沈明月纤影一晃,短剑又已攻了上来。
谢重华低叹一声,侧身闪避,手指一翻,去拿沈明月的手腕。沈明月沉腕让开了这一招,剑锋一斜,反挑向谢重
华的手臂。谢重华心中并不欲真个与沈明月动手,身形一动,堪堪避过,一抬手,又将沈明月的剑锋擒住,与方
才如出一辙。
“明月,不要再闹了好不好?”谢重华说着,语气中有几分无可奈何。
沈明月两次为这一招所制,芙蓉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也似,低低叱道:“你有本事便将这柄剑也折断了。
”声音中竟隐隐带上了几分负气之意。说着,沈明月竟不收招,也不顾剑身还挟在谢重华指间,手腕一振,继续
向前疾刺。
谢重华却不愿让沈明月面上不好看,当下也不再折这柄剑,撤了手向后疾退了几尺。继续游斗了几招,谢重华见
沈明月果真没有停手的意思,心想再打下去也无甚意味,自己倒不如先行离开此地,日后再作打算。打定了主意
,谢重华双足一顿,一个“倒踩三叠云”,身子已平平向后飞起,破窗而出,口中笑道:“明月,今日你火气当
真不小。等你消了火,我改日再来瞧你罢!”
朗笑声中,谢重华飞身离开了明月楼。
离开明月楼之后,谢重华出了东临城,在城外转了一圈,又转回到他与肖白尘会面的地方。肖白尘自然早就不在
那里了,只剩下那棵大树还静静的伫立在那里。谢重华来到树下,倚着树慢慢坐下。折腾了这一夜,东方的天际
已隐隐破出些鱼肚白来,再过得一刻便要天亮了。谢重华微闭了双眼,聊作休憩。
沈明月会武功,谢重华是一早便已知晓的。谢重华从十余岁时便浪迹江湖,眼中早已揉不进半颗沙子,沈明月自
然是瞒他不过,然而沈明月会和董宪有关,谢重华以前却是未曾料到的。但今夜肖白尘既说了向骆弈、苏玄卿告
急之人不是他,那么谢重华便知定然是沈明月了,否则又还会有甚么人能得知骆、苏二人的行踪。这样一来,许
多事的前因后果便都已明白了。原来董宪潜下的那颗暗棋,竟然便是沈明月。
如此一来,“千里草”的覆灭,岂不是与沈明月有了莫大的干系么,谢重华想到这里,不由得摇头苦笑,心道罗
老爷子、莫瑾文、李至洪等人倘若得知,只怕是要恨得牙根痒痒了。但又想到沈明月三番两次的维护自己,谢重
华心中又涌起一缕柔情,同时又有一股豪气从胸中陡然生起:恨又如何?沈明月于自己有义,自己亦绝不可负她
,从今而后,绝不能教她再伤害“千里草”诸人,但同时也不能让“千里草”诸人伤害于她。想到这里,谢重华
心中豁然开朗,忍不住一声清啸,大为快意。
(三)明月何皎皎(下)
在外游逛了两日,谢重华重又回到了东临,入夜时分来到了明月楼,想要再去探看沈明月。
甫一踏入明月楼的大门,谢重华便觉气氛有些不对。往日里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明月楼里今日竟然出奇
的沉寂,大厅中空荡荡的不见半条人影,竟有些人去楼空的意味一般。谢重华心一沉,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连忙
快步上楼。
刚刚走上楼梯,便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从楼梯另一端传来,转眼间楼梯尽头出现了两个人。谢重华抬头看时,却原
来是沈明月的贴身侍女蓝槿与紫苑。这对姐妹花素日里不离沈明月的左右,一见到她们,谢重华的心登时宽慰不
少。
“是谢公子。”蓝槿与紫苑一见是谢重华,神情似乎也跟着一松,“有甚么事么?”
“你们姑娘可在么?我有事找她。”谢重华说着,举步便欲上前。
蓝槿却伸出手来拦阻,冷冷道:“我家姑娘已说过,不许谢公子再踏进明月楼半步。谢公子,你还是请回罢。”
“是么?”谢重华一笑,并不理会她的言语,仍然是举步往楼上走。
“谢公子不听,那么只有得罪了!”蓝槿说着,娇喝一声,一掌向谢重华脸上劈来。沈明月的侍女,武功竟也不
弱,谢重华笑笑,闪身让开了这一招。旁边的紫苑眼中闪过几分犹豫之色,迟疑了片刻,也上前出手阻拦。
蓝槿、紫苑两个女孩子身手虽然不弱,但较之谢重华终究相差甚远。谢重华也不欲与她们多做纠缠,脚步一错,
身子左一晃右一晃,便已转到蓝槿、紫苑两人身后。等她们急急回身时,谢重华已推门进入了沈明月的房间。
沈明月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正怔怔的不知在想些甚么。素颜之上未施脂粉,却益加显出几分楚楚动人来。一见
谢重华闯入,沈明月吃了一惊,霍然站起,上上下下的将谢重华打量了一番。
“小谢,你……”沈明月语塞,略略有些迟疑,贝齿轻咬着唇,“你又来这里作甚么?”
谢重华笑道:“我自然是来瞧你的,明月,你的火气可消了没有?”
沈明月的表情却黯了一黯,轻哼一声,重又坐下,也不向谢重华瞧上一眼,冷冷道:“我再也不想见你。你快离
开这里,永远也不准再来明月楼!”
谢重华听她说得决绝,却也不以为意,游目在房中打量了一周,只见满室清冷,杯盏皆无,沈明月素来喜欢铺设
华丽,如此冷清的样子却还是初次见到,谢重华心中当下又有几分诧异。微微一笑,谢重华笑道:“明月,这楼
里的人呢?怎么全不见了,却是去了哪里?”
“自然是我打发他们离开了。”沈明月神色漠然,“如今我的身份已露,难道还能留在明月楼么?”
谢重华点点头,“那么,你是要去甚么地方呢,明月?”
沈明月冷冷斜了谢重华一眼,慢慢道:“这不关你事。莫不是你恨不过,想杀我不成么?”
谢重华闻言只有苦笑,“明月,你说的甚么啊,我又岂能恨你?”
“你不恨我,我却恨你。”沈明月盯着谢重华,一字字恨声道,“小谢,你对我不起。我这一生一世也决不会原
谅你。”
“明月,”谢重华听她这两句话说得甚为真切,仿佛自己当真有甚么地方对不住她一般,然而到底自己做了甚么
惹她如此生气,谢重华却是丝毫不解其意。想到这里谢重华不由得有些懊恼,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我甚
么地方得罪了你,让你如此恼我?你告诉我,我向你赔罪。”
沈明月闻言,一张素白的脸颊上却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微垂下眼帘不言语。默然片刻,沈明月目光渐冷,咬牙道
:“你也不必赔罪。终归往后,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现下你若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谢重华怔了一怔,还欲再劝,伸出手去欲扶沈明月的肩头,“明月……”
一句话尚未出口,沈明月神色骤变,肩头一沉,避开了谢重华的手。纤手一抬,沈明月挥掌格向谢重华的手臂。
谢重华抽身回避,沈明月手下却不停顿,拧身欺了上来。谢重华随手拆解,两人瞬间交手十余招。
谢重华见沈明月果真毫不容情,心中不由有几分无可奈何。疾退了几尺,谢重华轻叹道:“明月,看来你果然是
恨我。我也不晓得我做错了甚么,不过,你既不想见我,我走便是。”说着,谢重华向沈明月深深凝视了一眼,
沈明月也望着他,素颜之上没有半分表情。谢重华低叹一声,转身离去。
离开了明月楼,谢重华慢慢的走在东临城的青石街道上,心下一片惘然,暗道沈明月要杀自己,无非是奉了董宪
的差使,而自己何尝当真做过甚么对不住她的事来?然而方才沈明月对自己的一腔怨恨,却也不似是装出来的。
即便是如此,沈明月素性婉约柔媚,今日却一反常态,变的如此凌厉了起来,当真是难以琢磨。总之,今晚的一
切都有些不对劲,处处透着些反常。
谢重华一面胡乱猜测,一面闷闷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东临城高高的城门前。谢重华抬头望了一眼静寂无声的
城墙,方欲纵身逾墙而出,却猛的想起一事,脚步生生顿住。谢重华只觉一颗心骤然剧跳不止,无暇再思量其他
,一回身,向着明月楼的方向狂掠而去。
心急如火的赶回明月楼,甫一进门,谢重华便觉心往下沉。只见厅中桌椅翻倒狼藉一片,连烛台也打翻了十之八
九。谢重华顾不得细瞧,飞身上了二楼。二楼上一片死寂,听不到半分动静。谢重华脚步不停,疾掠至沈明月房
门之前,不由当下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蓝槿与紫苑姐妹两人一动不动的倒卧在血泊之中,也不知是生是死,而
沈明月却已踪迹全无。
谢重华的心直直下坠,连忙俯下身去探看蓝槿与紫苑的情形。蓝槿被人当胸一剑,贯穿了心口,已然死去多时了
。再看紫苑,她胸前伤口没有那样深,此刻鼻息尚有一线游丝之气,但也只不过是徒然挣命而已,支持不得多少
时候了。
谢重华见状,连忙伸手按上紫苑背心灵台穴,将真气缓缓输了过去,为她护住心脉。一经真气冲击,紫苑哼了一
声,悠悠醒转。缓缓张开眼,紫苑的眼神已然涣散了,但当她见到眼前的谢重华,眸中的光华又一点点凝聚起来
。
“谢……公子,请你……”紫苑艰难开口,声音断续低沉,不断有鲜血从她口中溢出,“请你去救小姐,小姐被
……董宪……抓去了京城。”
“紫苑,你不要说话,我为你治伤。”谢重华心下一片恻然,只有如此安慰。
紫苑勉强一笑,“我……是不成的了。请你……一定要救小姐……”话音方落,紫苑口中汩汩涌出鲜血,她一口
气提不上来,身子一软,生命之火已杳然寂灭。
谢重华心中一阵难过,将紫苑轻轻放下,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听紫苑的言语,沈明月并没被当即处死,而是捉
回了京城,那么自己若是兼程赶去,或许尚来得及救出她的性命。来不及再多想其他,谢重华转身快步下楼,便
要启程前往京城。刚刚来到楼下厅中,却猛然听到一声呼唤。
“谢重华!”
谢重华一怔,急忙抬头看时,看到眼前的来人,当下不由吃了一惊。
六
(一)岂曰无衣(上)
谢重华见到来者何人,却不由吃了一惊。
来的人正是莫瑾文,在他身后的,则是苏玄卿与李至洪。这几人均是谢重华的熟识,单单见到他们,自然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