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利弊,此时自然只能行一时权宜之计。”孟明傲然道,“也不必瞒你,自从北离占据烈城,董宪为了安抚
北离,已将固州太守革职问罪了,现下太守一职空缺无人。董宪对我颇为信任,已决意任我为固州太守,统领固
州兵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到固州之后整顿兵马,截住北离南下的通道,那还不是全由我作主么?到时我
兵马在手,董宪他能奈我何?”
“如此说来,”苏玄卿讥诮道,“阁下屈身事贼,倒是大有抱负了?”
“难道像你们一味只知道行刺,便能挡住北离南下么?孰轻孰重,孰急孰缓,难道你们不晓得么?”孟明反唇相
讥,昂然道,“一时屈身事贼,这又算得甚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丈夫只求无愧于心便是!”
谢重华一时间只觉心中百味杂陈,缓缓道:“阁下想的却也简单。你便是掌了固州兵马,又有何用?北离军势强
盛,你却独木难支。一州兵马,又能抵得几时?若是董宪在朝中问你的罪,你便要落得腹背受敌的下场。不除董
宪,仅仅凭你一人,又怎能扭转乾坤。”
孟明一晌默然,适才眼中的激昂也渐渐退去,似乎有些萧瑟之意,但终于变成了一片坚决与肃然。“我自然明白
我是不能济事的。”孟明淡淡开口,“但能抵挡一时便是一时,若有旁人与我志有一同,那姓孟的还算是为他们
留下了几分地步,总强过束手待毙。嘿嘿,为将者以身殉国,原也是再寻常不过。”
谢重华心中一动,低叹了一声,不再言语。骆弈哈哈一笑,眼望着孟明,朗声道:“阁下倒是个爽快人,你能这
样,也是难得。今日我也不杀你,随你自去;只是倘若你日后负了你今日这番话,姓骆的天涯海角,也必取你的
性命。”
孟明听了,倒有几分出乎意料,等到明白骆弈所言非虚,当下点了点头,也不道谢,将头上兜鍪正了一正,便昂
然大步而去。
“大哥,”苏玄卿望着孟明离去的身影,沉沉道,“这姓孟的所言,你信么?”
骆弈一怔,尚未回答,谢重华已苦笑一声,低低道:“这世上又有甚么是真正可信的?不过是挑中一条路,自己
往下走罢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宛如一句叹息,被悠悠的晚风徐徐吹散。
当夜三人来到前方一个镇集上打尖,这才又说起了别后情由。原来自猎场行刺失败后,骆弈与苏玄卿便急急与罗
老爷子、莫瑾文会合,连夜离开了京城。重新安顿之后,骆、苏二人听说谢重华已从董宪手中逃脱,料想谢重华
多半会先去明月楼,于是便径至东临城见了沈明月,请沈明月代为传信。不想离开明月楼之后不久,便接到了一
封神秘书信,说道谢重华将在柳渡镇一带遭遇劫杀,请他二人前去相救。骆、苏二人不知真假,但想到宁可信其
有,便赶来柳渡镇察看,果然遇上了谢重华。
谢重华听了沉吟半晌,问道:“信是甚么人送来的?”
“是个车夫。”苏玄卿道,“他也是受人之托,只说给他信的人是个很俊的年轻公子哥儿,别的就全然说不上了
。”
“年轻公子哥儿?”谢重华微微皱眉,“信呢?我瞧瞧看。”
苏玄卿从怀中将书信取出,递给了谢重华。谢重华接过展开看时,纸是再寻常不过的雪浪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董宪于柳渡镇一带劫杀小谢,速去。”没有落款,字迹也颇为潦草。谢重华笑笑,又将信递还给苏玄卿,笑道
:“不知是哪路朋友,不过看来我的人缘倒也还不太坏。”
苏玄卿微微一笑,随即敛容道:“我们此次行刺事败,董宪到处遣人追杀,罗老爷子的意思是倒不如索性再上京
城,徐图后计。三弟你是与我们同往呢,还是别有打算?”
“明月前次叫我回去,想来有事。我想先到东临瞧瞧,旋即上京。”
“也好。”骆弈道,“那我们还在白云寺等你。”
次日,谢重华辞别了骆弈与苏玄卿,独自上路前往东临。这一路上便没甚大凶险,尽管也有几伙蟊贼生事,均被
谢重华轻松打发了,几日后平安到了东临。
东临风物依旧是一派繁华,直似丝毫不受乱世影响。谢重华这些时日以来生生死死,乍回东临,倒真有几分轻松
沉醉之意了。悠然穿街过巷,来到明月楼前。明月楼前也依旧是丝竹盈耳,暗香浮动,似乎无论甚么也不会冲淡
此间旖旎一般。谢重华一笑,信步而入。
沈明月平日里素来不会轻易下楼。而每次谢重华来到明月楼,总会有人急急通报沈明月,沈明月总会亲迎下楼,
殷勤欢悦之情每令谢重华如沐春风。
今番光景却大不相同。谢重华进门,一眼便已见到了沈明月。
沈明月笑靥如花,正引了一个男子,款款拾级而下。明月楼本是烟花场,迎来送往之事何其之多,但沈明月亲自
相送的,除了谢重华自己之外,这回还是谢重华第一次见到,当下不由大奇。凝目望处,那人一袭白衣,神情淡
漠,居然便是肖白尘。
谢重华的眼珠险些掉了下来,暗自挢舌不下,疏冷如肖白尘,竟然也会来这种地方?
此时那二人也已见到了怔怔站在厅中的谢重华。沈明月芳容遽变,笑靥骤然凝住,一时间甚为无措。倒是肖白尘
,依旧是神色不改,目光淡淡的从谢重华身上掠过,说不清是甚么意味。
“肖白尘。”谢重华略觉尴尬,又回避不得,只有招呼了一声。
肖白尘点点头,向谢重华胸口瞥了一眼,淡然道:“你身上的伤已无碍了么?”
“不妨事。”谢重华道,目光在肖白尘脸上转了一圈,却不由自主的又加了一句:“你……你怎会来这里的?”
肖白尘闻言却神情一冷,哼了一声,“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么。”说着,肖白尘目光清冷犀利的盯着谢重华,倒
似有几分诘难之意一般。
谢重华无言以对,只得微微苦笑。肖白尘神色仿佛更有不愉,也不说话,径自下楼向门外去了。谢重华看着肖白
尘与自己侧身而过,正觉无奈之际,却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低低的传入耳中。
“今夜子时,城南三里等你。”
谢重华一怔,却是肖白尘使了一手传音入密的功夫。再回头看时,白色的身影已然去得远了。
怔忡之际,沈明月已走了上来,有几分忐忑不安的望着谢重华,勉强笑道:“小谢,我们回房去,好么?”
谢重华回过神来,向她展颜一笑,“自然好。”说着携起了沈明月微冷的纤手,翩然上楼。
沈明月房中还如以往一般的纤尘不染,整整齐齐,只桌上还有两杯香茶尚温。沈明月连忙过去将杯盏收拾停当,
又另斟了一钟茶,递与谢重华。沈明月脸上乍红乍白,讷讷道:“小谢,我……我其实并不识得他便是……”
谢重华却不以为意,接过茶来啜了一口,笑道:“明月,你在担心甚么?即使你知道他便是肖白尘,那也没甚么
,难道我会怪你么?”
沈明月听谢重华这样说,神色稍安,继而却又有些羞赧,悄声道:“还有,小谢,肖白尘与我……我和他并没甚
么干系,你……你切切不可想岔了。”说着不由脸颊飞红,微微垂下头去。
谢重华却朗朗一笑,“明月,你莫非竟以为我是那等量狭之人么?适才肖白尘也说了,我来得他自然也来得。你
愿和谁往来,这全凭你喜欢,我自然是不会过问的。”
谢重华说得光风霁月,冷不防沈明月听了却是花容惨变,刹那间血色褪尽。“甚么?”沈明月失声道,一双明眸
之中尽是失意之色,“小谢,你……你心中竟是这样想的么?”
见到沈明月这副神色,谢重华不由一怔,“明月,你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了甚么么?”
“没……没有。”沈明月一时语塞,神情却渐渐有些迷离。恍然片刻后,沈明月又恢复了素昔自若的模样,抬起
手来低掠鬓边散落的青丝,云袖滑落,露出了一段凝脂一般的皓臂,沈明月嫣然笑道:“小谢,你竟以为肖白尘
是来找我的么?呵呵。”
谢重华奇道:“难道不是么?”
沈明月但笑不语,款款来到妆台之畔,将云髻上的玳瑁簪、凤头钗一一取下,放在了一旁,一头秀发倏然如瀑垂
下。沈明月偏过头来瞧着谢重华,盈盈一笑。
“自然不是找我的。他是来找你的,小谢。”
肖白尘来找自己作甚么?似乎每次的相见,都枉自增添两人的烦恼而已。谢重华心中有几分不解也有几分惆怅,
半夜里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南。
月色如银,清风徐来,肖白尘静静的倚在一棵树下,微扬起头看着寂蓝的夜空。谢重华笑笑,来到他的身边,也
抬起头向天上望去。若有若无的一条霜河,横曳在深袤的天幕中。
“看甚么呢?”谢重华道,“天上有甚么好看的么?”
肖白尘不答,转过头来看向谢重华,极淡的一笑。“董宪一路派人追杀,看上去倒也没能奈你何。”
“可能是我命大。”谢重华笑道,“你找我有事么?居然跑到了明月楼来。”
“别的地方找得到你么?更何况,”肖白尘的目光转为幽暗,沉沉的看着谢重华,“明月楼难道我去不得。”
谢重华摸摸鼻子,露出一个苦笑,讷讷道:“肖白尘,你今天的火气仿佛着实不小,我得罪了你么?”
肖白尘向谢重华瞥了一眼,又转过了头去,缓缓踱开了两步。“没有。”
“呵呵,那就好。”谢重华笑笑,继而庄重了神色,问道:“肖白尘,你远来东临寻我必定有事,是甚么事?你
不妨直说。”
肖白尘默然。静静伫立了一霎,肖白尘回过头来,凝视着谢重华,眼神之中是谢重华既熟悉又读不出的涵义。“
谢重华,”肖白尘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已极,完全感受不到半分的波动,却令谢重华的心没来由的一震。“倘若你
我,并非是如今这样的敌对,又该如何?”
谢重华一怔,“如何?”谢重华喃喃道,想着肖白尘的话,刹那之间禁不住神思飞越。“如何呢?倘若你我不是
敌人,那定然会是朋友罢。一起饮酒论剑,浪迹江湖,不也是非常快意么。”说着,谢重华唇角浮起一弯笑意,
仿佛是情是景,宛然便在眼前。
肖白尘听着谢重华的话,瞬间也似有几分恍惚,喃喃道:“嗯,饮酒论剑,浪迹江湖。”肖白尘静静的站着没动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目光熠熠,仿佛带着几分期许。“谢重华,你自己也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
殷到如今这个境地,也不是你想救便救得的。即使是杀了董宪又能如何?南殷也会照旧衰亡下去。你又何必再为
它费心?你心中对这些本来便是没兴趣的,不是么?那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肖白尘这话,便是想着要和自己做朋友了,谢重华想到这里心头不禁一热,但没能高兴多久,便又骤然冷了下来
。轻叹一声,谢重华勉强道:“多谢你,肖白尘,只不过我也还是那句话,我和我两位义兄已然有约在先,于情
于理,我都不能有负前言。”
肖白尘看着谢重华,一晌无言,眼中本来期许的光采也渐渐褪去了。谢重华见他如此,心中却又些难受,只得别
开头去。半晌之后,肖白尘点点头,已经回复了素昔的沉静,缓缓道:“你仍是不肯。不过,我原想大概也会是
如此的。”
谢重华听了这话,一时间只觉心口有些沉闷,强笑道:“肖白尘,你如此人物,原也不必屈身于董宪手下,何不
弃之?那么你我便也不再是敌人了。”
肖白尘也是微微一笑,淡然道:“这也只是说笑罢了。”
“是啊,说笑罢了。”谢重华失笑,喃喃道,一霎茫然。
两人怔怔的相对站了一刻,俱感有几分说不出的萧瑟。肖白尘挑了挑唇角,一声叹息尚未出口,谢重华忽抬起头
来瞧着他勉强一笑,仿佛有些宽慰一般,说道:“呵,肖白尘,这也无妨,你我纵然是敌手,那不也是一样可以
饮酒论剑,浪迹江湖么?”
肖白尘一怔,偏头凝视着谢重华,眼中多了几分无可奈何。半晌,肖白尘冷笑一声,讥道:“谢重华,你倒真是
心宽得很。”
“是啊。”谢重华心底骤然间涌上些疲倦来,深深浅浅的,在他心里脑里翻腾。一瞬间,谢重华只觉有些看不到
边际的失落,然而此时此地又无可流露,只得打起了精神来自我解嘲,“这话当真是我说得唐突了。”
肖白尘轻哼了一声,两人又陷入一片静寂的沉默。月色忽然黯淡了下来,谢重华扬起头向天上望了望,一朵云飘
了过来,将银盘一般的月亮遮去了大半个。谢重华看着那个阴沉沉的月亮,心中渐渐竟也涌上些阴霾。
“肖白尘,”谢重华沉沉的开口,打破了如黑夜一样浓窒的沉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为了甚么才要留
在董宪身边?他叫你‘二公子’,可见你并不是他的侄子,他也不是你甚么叔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肖白尘闻言一惊,斜斜一挑眉,瞧向谢重华,眼中有一抹戾气乍然一闪而逝。谢重华波澜不惊,回应着他锋锐的
目光。两人对视了许久,肖白尘脸上的神色终于又和缓下来。扬起头来望着天上半明半暗的霜河,肖白尘的声音
中多了几分涩然。
“这个,你还是莫要知道的为好。”
谢重华点点头,仿佛这样一个答案已然令他很感满意。“那么,没有别的事,我便去了。”
肖白尘背对着他,只轻轻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谢重华向他的背影凝视了片刻,摇摇头,转身离去。走出了几步
,谢重华忽又想起一事,顿住了脚步,回过身去。肖白尘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飘拂。
“肖白尘,”谢重华扬声道,“柳渡镇的事,可是你通知我大哥二哥去救我的么?”
肖白尘转过身来,摇了摇头,“不是。”
谢重华望着肖白尘,肖白尘的神色有些复杂,仿佛还有甚么话想对自己说。谢重华也不催促也不多问,只站在原
地瞧着他,等着他开口。过了半晌,肖白尘果然开口了,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夜风中悠悠的荡开,传到了谢重华耳
边。
“谢重华,当心沈明月。”
(三)明月何皎皎(上)
沈明月倚在绣榻上,微闭了双眸,长长的睫羽不住的轻轻颤动。柔和的灯光投在她的脸上,映衬得她的脸颊当真
如同明月一般澄澈透明。
谢重华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沈明月。
沈明月听到他的脚步,从榻上下来,抬手清掠蓬松的云鬓,向着谢重华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