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鲜血利箭般射在雪地上。鲜血中一截暗青色,带着铁锈班纹的蛇尾,响尾蛇的尾,还在滚动扭曲。
闻飘雨霍然而起,回头四望。四面一个人影也没有。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倒是有一条好像蛇类爬过的痕迹,伸
向远方。
什么人能来得如此迅速,无声无息?又去得如此跪异,好像传说中的怪兽厉鬼?
他斩下的明明应该是一只手,为什么会变成一截毒蛇尾?来的这个人是不是和蛇有什么关连?
他和袁小蝶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闻飘雨现在并不知道很多。他只能确定,来的这个人就算不是鬼魂,也一定是怪物!
第六章,袁小蝶的秘密。
残破的山神庙,无头的神像。呼呼刮着的风雪,漫漫的长夜。
黎明虽然近了,却仍然让人感觉很遥远。
庙中已生起了一堆火。生火的人是闻飘雨。
这是袁小蝶第一次看见他生火。闻飘雨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你怎么想到带火折子?袁小蝶忽然问。
晚上出门,带上总不会错。闻飘雨淡淡地。
你和以前有点不同了。
哦?
以前你不会想到这些的。你只会带上你的剑和银票。
闻飘雨在火边坐下来,苍白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红润。
袁小蝶透过火光,凝视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闻飘雨抬头看着他。
问我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问我是谁要杀我。
你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袁小蝶的目光落下,落进面前那堆火中。
良久,他才抬起头,道:我告诉你,我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除了自己之外,连最亲近的人也绝不能说的秘密,才能算是真正的秘密。
袁小蝶的秘密本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无论他告诉谁,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了。
我杀了我父亲。
这就是袁小蝶的秘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抽搐。他抱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时,眼泪已流下来。
你先在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确是个应该永沦地狱,万劫不复的人。你现在走还不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双手臂
忽然抱住了他。
闻飘雨的声音轻得就像屋顶上飘落的积雪:你做事一向都有自己的道理。我相信你。
这不仅是情人间的爱情,也是朋友间的信任。只凭这份信任,就值得一个人永难忘怀。
袁小蝶的心中有情在震动。他本已绝望,逃到这片荒无人烟的雪原上,也只不过是想安安静静地死。
现在他才觉得自己不能死。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可以活下去,就绝不该放弃。
何况他还与人有约。他不能失约。
心里虽然还很恐惧,但他至少已经有了求生的勇气。
他绝不能就这样把命送出去。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生命如此珍贵而美丽,只有疯子才会真的想死!
我的出生你一定想不到。我爹是玉树刀客袁玉树,我娘是神针娘子玉蝴蝶。我还有个叔叔,就是那位剑出如流星,一
飞动九州的飞星剑客羽长青。袁小蝶苦笑了一笑,我的身世是不是吓了你一跳?
闻飘雨不能否认。
二十多年前,袁家庄的玉树刀侠风流潇洒,富甲一方,绝没有人没有听说过。玉神针轻功绝顶,凭一根绣花针名动江
湖。这两个男才女貌,在江湖人心目中是一对天配鸳鸯。
最有名的还是最后这位飞星剑客。他的剑法几乎被传为神话。
当使又有哪个用剑的年轻人,不是将飞星剑客奉若至尊?
只是这位都快成神的大爷,二十年前就踪影不见,音讯全无了。
有人说他隐迹江湖了。也有人说他去了西域,寻求剑术的更上一层楼。还有人说他已经归西了。
绝无实例可考,这也只是江湖人的传言。
闻飘雨道:我听说袁玉树和羽长青是结拜兄第,生死之交。
的确是生死之交!袁小蝶冷笑,袁玉树整天忙着江湖上的事务,经常好几个月不回家。我娘受不了冷落,就和他的结
拜兄弟,生死之交有了私情,然后还有了我。
你不是袁玉树的儿子?
不是。我是羽长青的私生子,天生就见不得人。他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但是他的手却在发抖。
他接着道:等袁玉树回来的时候,我都有三个月了。这件事当然就隐瞒不下去了。
闻飘雨道:袁玉树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袁小蝶道:不用等他处理。羽长青就抛下我娘,一个人远走他乡,音讯全无。
闻飘雨道:你是不是恨他?
袁小蝶冷冷道:我还没生出来,他就走了。我娘病死的时候,想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葬礼的时候他也没出现。我三
岁开始就要劈柴挑水,忍饥挨饿。七岁就学会偷鸡摸狗。我在街上要过饭,抢过东西,还在垃圾堆里跟野狗争过骨头
,差点被咬死。要不是遇到漫老爷子,我早就不知道死到哪去了。他的眼中涌出潮浪般的悲伤和愤恨。
他的童年,简直比恶梦更可怕!
每一次在深夜里回想起来,他都会禁不住发抖,全身衣衫都被冷汗打湿。
从小到大,我连见都没见过他。我只有娘,没有爹!
闻飘雨转了话题:你杀了袁玉树?
袁小蝶脸上立刻出现惊恐的表情,嘶声道:我没有想过要杀他。他是个疯子!
到底怎么回事?闻飘雨轻轻握上他的手,你慢慢说。
让我想想该怎么说......袁小蝶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开口,是袁玉树发了疯。我娘一死,他就疯了。
疯了?
事情败露后,袁玉树就变成了酒鬼。一回家就虐待我娘,还想杀了我。他还不停地娶妾。有一回一次就娶了三个。我
娘是被他虐待死的,
袁小蝶脸上出现悲恨的表情,接着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袁玉树连接生婆都不给她请。我娘自从生我后就体弱多
病,还要劈才挑水,干怎么也干不完的粗活。我十岁的时候我娘就病死了。
他冷冷道:想不到我娘一死,袁玉树就发了疯。他杀了所有的老婆,还把我娘的头割下来,装在他贴身的衣服里。他
说他要时时刻刻都跟我娘在一起。
闻飘雨忽然觉得胃在抽搐。一个人,一颗头颅,一份深刻到疯狂,令人作呕的爱情......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吐出来。
袁小蝶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他还养了很多毒蛇,养在一个地窖里。我十二岁那年,我娘祭日那天晚上。我在
后院劈柴,他又喝得大醉回来。
他把我当成我娘,一会拿柴伙打我,骂我‘贱人',一会又抱着我哭,求我不要离开他。他似乎已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所恐怖,所痛苦的回忆。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忘不了。
闻飘雨静静地听着,也不忍说一个字。
后来他又发疯,想要把我扔进蛇窖。他眼中的恐惧之色更厉,忽然盯着闻飘雨,道:我把他推下去了。他...他又疯
又醉,想推我下去,反而被我推下去了。
他死了?闻飘雨看立即问。
他一定死了!我亲眼看见他被一大群缠咬。他还叫我救他上去。他的神色很紧张,似乎又想起了当时蛇窖里可怕的场
面,听见了他凄厉的呼救声。
你救了他?
我没有。袁小蝶握紧了手,我把窖顶盖上了,还搬了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然后我就跑了,一口气跑出袁家庄,再也
没有回过头。
闻飘雨道:当时可有人看见?
袁小蝶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我都要吓疯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闻飘雨道:什么人会为袁玉树报仇,你一点也不知道?
袁小蝶还是摇头。
闻飘雨道:那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为了这件事找你寻仇?
袁小蝶道:因为我记得袁玉树最后对我喊的一句话。
什么话?
袁小蝶闭上眼睛,回忆着,慢慢吟出:天咒你,永沦地狱,万劫不复!
阴森的字句,阴森的语气,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怨毒和诅咒。
一阵彻骨的阴冷和不祥,像风雪般包围着这座残破的山神庙。
第七章,重生。
风雪像恶魔般肆虐在山神庙外。从没有遮挡的门口卷进来,吹得火堆闪烁不止。
袁小蝶在等待黎明。
黎明还没有来。
就算黎明来了又怎样?黎明就会有希望吗?黎明就可以重生吗?
袁小蝶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火渐渐小了,庙里也越来越冷,就好像人的心一样。
闻飘雨轻轻捡起一块干柴,扔进火中。
就在这时,袁小蝶突然一跃而起,一把拉过他,急道:小心有蛇!
干柴中不知何时已爬上了两条吐着红信的眼睛蛇。一大一小,四颗弹珠一样的眼珠正在冷冷地盯着他们。
头上也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他们抬头,屋梁上已经爬满了一片蛇,一条条吊下头来,吐着舌头。
接着,身后,左右也全部都出现了毒蛇的影子。每一条的嘴里都在吐着火一样的红信;每一条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
整座山神庙都已经被毒蛇完全包围。
连闻飘雨也不禁觉得脊背在发冷。
袁小蝶在看着,忽然急步上前,一把从柱头上拽下一条蛇来。
你干什么?闻飘雨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只听叭的一声,那条毒蛇已经被袁小蝶捏成了两段。断口干燥而坚硬,一滴血也没有。
这些蛇是假的!
闻飘雨怔住。
现在正是寒冬腊月,正是蛇冬眠的时候,怎么可能突然钻出这么多蛇来?
对方是想以假蛇来使他们恐惧,分散他们的心神。
但是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屋顶上已有一条蛇落下,一口咬在他的衣袍上。
假蛇当然不会咬人。这条蛇是真的。
这次轮到袁小蝶怔住。
他们忽然间明白了:这些蛇中既有真,也有假。
可是真真假假,他们已无法分辨得出。就算能分辨得出,现在也没有这个时间。
因为忽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吹竹声响彻庙宇。所有的蛇,无论真假都一齐向他们击射过来。
小心!闻飘雨一把将袁小蝶拉进怀中。
拉的同时,手中的剑已飞出。
只见剑影流转不息,变幻不停,满屋蛇血飞溅如雨。一截截的断蛇雨点般打在墙壁和地面上,发出叭叭叭的声响。
那声响简直听得人牙根发软。
断蛇落尽,庙中已是一片鲜血残骸。
剑锋上蛇血滴落,他身上的白衣也染上了一片血红。
他轻轻放开袁小蝶,问:你怎么样?
袁小蝶摇头:我没事。我很好
话音未断,袁小蝶的脸色就突然变了,急道:你后面
他的后面还有一条蛇?不。至少这条已不能算是蛇。
他有头,虽然头不完整。他有身体,虽然身体已残缺。但他却的的确确是个人。
他站得起来。他就站在闻飘雨身后。
闻飘雨不动,他也不动。闻飘雨蓦然回头,他就突然射起,绕上一根柱头。
你一定无法想象,人像蛇一样缠绕在柱头上是一种怎样诡异可怕的景象。
他全身的骨头都像蛇一样一节一节的。他的脸残缺不全,脸上的肉一块块不知去向,连白骨都露在了外面。
他绝不是个人,至少已不能算是个人。
他没有肉的脸上带着种恶鬼一样的冷笑。忽然张开嘴,吐出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条眼睛蛇的头。
眼睛蛇是活的,蛇嘴里也在吐着红信。
蛇头在他的嘴里,那么蛇身呢?蛇身是不是就在他的肚子里?
袁小蝶突然开始干呕。他已忍不住要吐出来。
这时,这个不是人也不是蛇的东西突然笑了起来,大笑,唤道:小蝶,乖孩子,你还认得我吗?
袁小蝶全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道:你....你是......
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的。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我的怀里?
它伸出两只光秃秃,露出白骨的手臂,竟似想要拥抱袁小蝶!
袁小蝶的脸上已出现惊骇至极的表情,踉跄后退,跌坐在满地的血和残骸中。
闻飘雨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动,道;你怎么了?你冷静点。
袁小蝶全身发抖,双眼已失了神,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明明死了,我明明......
闻飘雨似乎明白了,转头看着那个怪物,道:你是玉树刀客?你没有死?
怪物仰天大笑,道:不错。我没有死,我来了!
但是纵然他没有死,他也已不再是那个玉树凌风的于树刀客。
闻飘雨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已经变成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袁玉树的眼睛突然睁圆,眼球中布满血丝,道:因为我要他偿命,要他下地狱,要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的眼中已完全没有人性,有的只是仇恨和疯狂。
他确实已疯了。
我...我本来早就该死在那蛇窖里。可是我不甘心!他的眼光突然射到袁小蝶的脸上,道:我居然被这个杂种杀了!
我绝不甘心!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把我受到的罪十倍百倍地还在他身上。所以我活了下来。
这是奇迹。是生命强韧的奇迹,也是仇恨的奇迹。
一个人只要有这样疯狂,变态的求生意志和仇恨之心,他的生命就可以在任何一点可能的情况下创造奇迹。
袁玉树不惜和蛇共生,变得人不像人,蛇不像蛇,也要活下来,就是因为他已经疯狂了,已经变态了。
闻飘雨的脸上也出现种想呕吐的表情,冷冷道:你如果真那么想活的话,你就不该再来找袁小蝶。
袁玉树道:为什么?
闻飘雨道:因为我要你死,死回阴间去。
袁玉树道:为了袁小蝶?
闻飘雨道:不错。为了袁小蝶。
袁玉树再次仰天大笑,狂声道:袁小蝶,你他的真跟你娘一样,是婊子,是贱货!连男人都能勾引到手。
袁小蝶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好像痴了。
他的心,他的神,他的气,都因为恐惧而接近崩溃。
闻飘雨厉声道:住口!
袁玉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难道他没陪你睡觉,没给你上
上字的音未落,他的人已突然毒蛇般射过来。
他这个人几乎已跟一条蛇没有多大分别。
他说话只是为了激对方动怒。人只要动怒,就难免会有失误。
他觉得他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出手。
他人射出时,口又张开,嘴里的毒蛇就像接受了他的命令般向闻飘雨咬过来。
他的两个鼻洞里竟也伸出两颗小点的蛇头!像鼻涕般射出来击向闻飘雨。
闻飘雨竟然没有动!
他的剑在手上,剑却未动。人也稳如山岳,纹丝不动。
毒蛇的红信几乎已吐到他的脸上,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毒蛇并没有咬到他。因为袁玉树正想咬的时候,小腹就突然被一把长剑刺入。
长剑拔出时,一股恐怖的恶臭也被带了出来。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恶臭。
袁玉树的腹中流出一滩腐烂的内脏,有的已经生了蛆,臭不可闻,惨不忍睹。
闻飘雨觉得胃在翻腾,他几乎也要忍不住吐出来。
袁玉树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一翻身,箭一般地窜出屋子,在雪地上飞快地爬远,留下一路腐血。
闻飘雨立刻追了出去。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杀了他,他绝不想再留下这个祸害!
出门时,他回头看了袁小蝶一眼。
他希望袁小蝶能够清醒点,冷静下来。可是袁小蝶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全身发抖,眼中落着泪。
他眼中的表情令人心碎。
闻飘雨的手握紧,忽然一转头,追出去。
地上的痕迹和腐血一路延绵到很远。
闻飘雨一路追下去,最后才发现:痕迹消失在雪地里。袁玉树只走到这里,就没有了踪影。
他去了哪里?躲藏在哪里?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风雪的呼啸声之外,再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一片坟墓般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