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做了一脸苦相。
我起身到走廊踱了几步,又回来守候,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已然越过凌晨,抵达三点,就在精准的二十四小时前,柳
江南尚同我打闹说笑,向我发怒,同我接吻。
我慢慢伸手推他,轻声道:「快点儿醒醒,懒猪,不觉得久么?」声音越来越高,近似于训斥。
半晌,他没有动弹半分,我猛然松手,转身坐回去。
朋友,只是朋友,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多年来我既不会生那么多气,也不会有那么多欢笑,只是寻常地纵横商场欢场
,时时戒备,步步为营,直至老去。如果有幸,会留一个程程在身边。
人生一辈子,朋友能够相伴多少时日,他再漂亮,倾国倾城,终以朋友之名,聊度余生。
那时候,第一次同他上床,他勾着我的脖颈,说得一清二楚:「我们是朋友,永远的。」
我点头应下,决心与此人一生为友,肝胆相照,大约所有义结金兰的兄弟,皆可获得一种恩赐,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眼前有些虚花,脚步轻浮,再次走到病床前,轻掴他的面庞,道:「快点醒了吧,好容易这次我叫你起床,手上没
有端着煎蛋,你还不知足。」
他乌青的头发散落枕上,我把手插入他的发间慢慢抚摸,低头下去咬他惨白的唇。
还没有触及,他的头突然一动,我大喜,连连呼叫,他睁了睁眼睛,
骂道:「给我滚,别跟着我!」复又合上,他的思绪还停在撞车那一刻。
我又惊又喜,连忙按铃叫医生,经过一番检测,那医生冷若冰霜,道:「已经脱险,只剩下些轻伤。」
我喜悦之下,自然不会计较态度,连同白衣天使们都一同赞美,每个人生来都是有用的,阿弥陀佛!
柳江南睡到上午八时半,方真正醒来,四下里看了看,道:「真真晦气,被个菜鸟撞了!」
我心中石头落地,才挖苦道:「鬼门关一游,体会如何?」
柳江南嘻嘻笑道:「我本飘飘荡荡,身在福天寿地,受用无比,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又急又悲,弄得我十分火大,想
寻找是谁要触小爷的霉头,
找来找去,竟被绊了一脚,睁开眼,便是你的一张木脸。」
我懒得同他计较。一会儿工夫,他的闲亲全部降临,大呼小叫,没少惹人心烦,柳江南半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张口
便可骂人,他的亲戚俱唯唯诺诺,满脸赔笑,由他颐指气使。
只可惜这般奴才样,仅是因为一家人俱须靠柳江南的血肉打拼为生,若是他死了,骨灰盒的钱都会由我支出。
柳江南住院数日,黄宝祈日日过来探望,他还是小孩儿心地,自觉十分愧疚,对柳江南连连讨好。起先柳江南待他不
冷不热,后知晓他曾挺身相救,便也嘴软下来。
出院时,我将柳江南接到自己寓所休养,又抽空去见程程,冷落他许久,理应奉陪,不然关系渐冷,又需更换新人。
程程翩然而至,极尽职业道德,他从不主动与我通话,也不曾拒绝我的电话,如此风度,即使离了我,也可独立生存
,全身以退。
柳江南都赞叹他道:「现今出来的年轻人能做到这般,十分难得,要么恃宠而骄,让人厌倦,要么畏畏缩缩,毫无气
度,要么效仿言情主角,自作多情。程程如此从容,着实是你的福气。」
我未将原话全部转载,只向程程道:「柳江南赞叹你性情和睦。」
程程大笑,道:「我若如柳三公子一般出身名门,日可一掷千金,也必然飞扬跋扈,强取豪夺,做个性情中人!」
我亦微笑,心中无限叹惋,可惜这世上的人肉买卖,大多都是被强迫着自愿,又为程程庆幸,他虽落魄,并不落拓,
即使我不赠金相离,他也会主动提出,不肯长居篱下。
某日,赋闲在家,服侍完柳大少爷,便同坐饮茶。
荣四亲自致电慰问,柳江南敷衍完他,向我笑道:「这荣少,着实是醉翁,明明是我受伤,却同你讲了十分钟,同我
讲了一分钟,司马昭之心可见一斑。只可惜,你虽肯爱恋男子,却不会爱上同仁。」
这话不错,我未曾与任何豪门中人寻欢,只是因为麻烦;交往时候麻烦,分手时更是易生风雨,落人笑柄。
我慢慢斟出茶来,尚低着头,道:「你莫忘了,你也出身豪门,你也同我偶尔贪欢。」
柳江南仿佛笑昏过去,道:「真是玩笑话,我们虽是朋友,却如兄弟一般,一时笑闹,做不得准!」手上茶杯颤动,
茶水四溅。
我抬头,抿唇而笑,道:「不错!」
门铃乍起,我起身开门,竟是封玉堂。
他手持大束鲜花,花团锦簇,熙熙攘攘,俗不可耐,一见我便向我手里塞,笑道:「看望柳江南,只需如此花束,只
可惜我一路执来,被人笑话无数,方知取笑人者,必为他人耻笑。」
他满面春风,并无一点当日在瑞士的落寞,果然旧欢如梦,我亦可心安。
柳江南耳聪目明,高声道:「封玉堂,你安得什么心,活该被人耻笑!」
封玉堂缓步进来,笑道:「见了面,才知道应该送你本《聊斋》,可怜秦欢,倘若夜里醒了,岂不被你吓个半死!」
我懒得听他们唇舌,打开花束,挑出数朵玫瑰,又向厨房里寻花瓶灌水,鲜花无辜,人人当奉之如净瓶细柳。
持花回来,便听封玉堂低声道:「你又不要,为何阻人倾心?」
柳江南咬牙切齿:「跟你无关!」
我徐步进来,笑道:「你们吵够了么?再吵闹,我可就翻脸了!」
封玉堂举手告状,道:「我要喝茶,他不许。」
柳江南道:「要喝自己沏,那儿有沸水有良茶,这里只够两人饮用!」
我只好再举长袖,起手为封玉堂斟茶,柳江南怒道:「你竟偏帮他?」
我无奈笑道:「他是客,你是……」封玉堂打断我,道:「你是熟客!」如此言语,仿佛我入娼门。
柳江南洋洋得意,道:「我是主,封玉堂,你可知道客随主便,莫要装模作样,小心我逐你出去!」
封玉堂看了一眼腕表,笑道:「到了饭时,旧友相见,必要在餐桌上叙话,柳江南,你如此面目,可敢出门就餐?」
柳江南向我道:「我饿了,想吃排骨,昨天红烧,今日清蒸可好?」
又向封玉堂笑道:「封先生请吧,香港并不是美食之都,却有凯悦、喜来登之地供君选择!」
硝烟又起。
我举手投降,道:「你们猫狗大战,不要拿我作筏子,我也是有气性的,莫要逼我发威!」
两人方各自收敛言语,笑谈商场风云,俨俨正人君子。
我自去电话点餐,并去厨房烧排骨,既是主人,便须顾全场面。
一饭毕,封玉堂自去,我出门送他,他突然指着我的手,道:「天下美味,比你做的好的,遍地皆是,你又不缺饭钱
,何必亲自洗手羹汤?」
我低头看手,那儿尚有小巧燎泡一只,便自嘲道:「我为人心软,待友赤诚,他花言巧语几句,我便自请了。」
封玉堂微微笑道:「待友赤诚?你真是个好朋友!」
我因笑道:「他便是个漂亮朋友。」
「我呢?」封玉堂问道,锲而不舍。
「朋友!」我言语干涸,只好如是回答。
封玉堂挥手告辞,驱车而去。
第二天,公司有紧急事务,我只好亲往处置,晚上又有酒宴,百辞不得,只好打个逛应景。
恰逢荣四,略谈几句,仅是寻常风物。
荣四道:「什么时候再行喝茶,我的一盘棋还没有同秦先生下呢。」
我因笑道:「等我哪日睡饱了,再相奉陪,免得出丑。」
荣四凝眸数秒,方道:「的确,你近日繁忙,颇有面黄肌瘦之姿。」
我大笑道:「不若荣先生,深谙养生,日日只见尘光去,不见芳华凋却。」
荣四亦大笑,各自去了。
回到寓所,停车开门,客厅的沙发上卧有二人。
柳江南气喘吁吁,笑道:「你回来了!」
怀中男孩亦抬头笑道:「秦先生好!」眸中水光潋滟,摄人心魄。
我便笑道:「傅先生!」上楼睡觉。
次日清晨,柳江南向我道:「我病体已痊愈,可以不必劳烦你,日日叨扰。你还有浮华人生须尽欢,快打电话请程程
来吧!」
我因笑道:「你快滚吧,程程若是厌弃我,便是你的不是。」
柳江南款款离去,他在时,鸡犬不宁,不在了,倒觉四壁空旷。
程程打来电话,我十分吃惊,他邀我至茶座相谈。
见了面,他一身素黑,双眼红肿,我连忙问询。
程程道:「家父一个星期前过世,十分安详。」
我心中歉疚,道:「你应当告诉我,去送送他。」
程程摇头,勉强笑道:「秦先生忙碌,而且他也不认识您,送与不送,没什么关系。」
这话不错。
程程低头半晌,道:「我请秦先生出来,是因为别的事,当日同秦先生往来,盖因家父药费昂贵,幸好秦先生心底好
,侠义助人。」
这话却是骂我,拿钱买人家孩子青春,不是恶霸是什么。
他又道:「现在我大学毕业,可以自行养命,也可赡养母亲,所以……」
我无话可说,当初便是买卖,还能怎样,只好抽出支票簿,道:「你聪明大方,于此等社会,必然平步青云。」
程程阻我写字,道:「秦欢,现在我并不缺钱,当日同你相逢,是娼妓身分,今日分别,非要把这身分做实么?」
我心中一震,停笔抬头,他伸出手来,微微笑道:「秦欢,告辞!」
现下,他理直气壮,唤我姓名,盖因此刻,众生终得平等。
我握住他的手,掌心薄茧,应是操持家务,悉心侍母所致,可惜我现在才能了悟。
程程起身离去,不带片云。
我袖手而坐,却觉眼中阵阵酸楚,又觉欣喜非常,看他破茧而出,振翅高飞。而我,无论多么温柔体贴,款软善情,
都是拿金钱买他青春之人,龌龊不堪,不值一提。
信步出得茶厅,正是当午,烈阳如火,我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四下白光刺目。身后突然有人相扶,连忙转身,是封玉
堂。
他抿唇笑道:「看你落魄而出,昏昏欲倒,莫不是失恋了!」
我勉强笑道:「不错,只因被人抛弃,心生哀怨,现下正忙着找地方寻死,以明心志。」
封玉堂大笑,道:「对面便是封家资产,高达二十九层,可供君选择。」
又道:「我可送你上去。」言罢执着我的手臂向前走,边笑道:「魂断之前,不妨同我饮茶一杯,允我略还当日你以
东道相待之谊。」
我无从推辞,只好同他进入大厦。
电梯外露式,不知是不是封玉堂的趣味,自脚下观芸芸众生,车马往来从容,只觉心境宽广,天地皆宽。
第三章
进了封玉堂的会客厅,端上来的却是红茶,封玉堂笑道:「绿茶性凉,
只为宁静心神,红茶性温,可打点士气,你现在失恋,饮红茶方可恢复元气。」
我举杯啜茶,胸腹温暖无限,眨眨眼睛,笑道:「愿这一盏是孟婆汤。」
封玉堂慢慢道:「你既得新生,那么便是忘了我。」他抬头直望进我眼睛,道:「我是封玉堂。」
我又是惊异,又是好笑,道:「我是秦欢!」
封玉堂道:「初识秦先生,一见钟情,秦先生尚为单身,可否允我追求?」
我心中愕然,虽隐隐知道他的用心,却未料这般说出,一时无语,不由垂下眼睫。
封玉堂伸手过来,握在我腕上,轻声道:「当日我年少轻狂,竟然同你做那般生意,现下思来,痛心不已……」
我连忙摆手,道:「生意归生意,人肉买卖虽不好听,未必较它法低等,比起背信弃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实属
上乘。况且当时你情我愿……」
封玉堂颓然松手,满眼寂寥,道:「我并不情愿,当日我是想退而求其次,先得肌肤亲近,后得人心,哪料次日家族
陡生变故,连忙前去瑞士处置,然后母亲病重,只好服侍床前,待事情略有安妥,才得知你……」
我轻轻一笑,道:「我已成商界新艳,欢名远播,来者不拒。更有流言,我为得融资,竟肯爬上六十老翁的床,当时
他的新宠是闻名遐迩的三流女艳,波光流媚,我竟能从中插脚,如此推测,我床笫功夫,精妙绝伦到什么地步!」
封玉堂咬住下唇,死死地瞪着我,半晌才开口道:「这等过往,你非要用如此口气提及么?」
他虽手段硬朗,却是洁身自好之人,想来总有些看不起我。
我抿唇笑道:「哪里,我也不是无心之人,而且这话同你说也无妨。当日我是同他的儿子上床,此子正欲婚嫁,对方
门坎极高,唯恐不得凤凰女,我便以床事要挟,不然就昭然天下。那老头子无奈,只好答应融资。
「那老头子当年已经六十五,全身松弛干枯,仿佛一只干苹果,任何狗急跳墙的同性恋者都不会动心,何况是我?」
封玉堂本来满面阴霾,此刻不由得不苦笑:「你这张嘴……」脸色却又慢慢沉静下去,道:「我当日并不是因为你纵
欢成性,不然今日有何面目同你示爱!」
他掩住面容,手肘撑在膝盖上,慢慢道:「大约是四月初,我去见你,你正住在柳江南处,柳江南向我道,他已经同
你秘密完婚,手上钻石璀璨,不由得我不信,只好握手祝福,归去瑞士。
「几年后,看你与他各自寻欢,才陡生疑惑,一一查去,才知道是他信口雌黄,误我终生!」
我愕然半天,柳江南未同我提过半个字,只是我在他家休养时正值非常,那等旧事不提也罢。
封玉堂道:「我当时得此消息,只道造化弄人,也没有心思追究,只好安居瑞士,只愿余生无波,未料数月前再同你
相遇,方知所有情长皆未退去,浮生尚有几十年,不愿孤苦一世。」
我叹气道:「当日你就算见了我,结果也没什么分别,反而伤你弥深,你也是通达之人,天涯芳树……」
封玉堂伸手掩住我口,道:「我既倾慕于你,与他人无干,我只问你,你意如何?」
我摇摇头,将近十年光阴,旧事我并不愿意回首,只道:「对于学长,我从未萌生过此等心意,如果开口答应,反而
辱没了学长。」举杯饮尽红茶,道:「茶是好茶,却非是那一杯茶,水是好水,却非在那一瓢中。」
封玉堂慢慢笑起来,哀戚无限,终于开口道:「多谢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起身拉开窗子,茶色玻璃敞开,外面阳光
四射,尽扫一室离思。
我起身告辞,他送至电梯,道:「你说柳江南是你的漂亮朋友,那么,你是我最漂亮的朋友!」
电梯门缓缓合上,直坠人间。
我心中索然无味,驱车四转,不知不觉夜色降临,电话响起,停车接听,是柳江南,他问我在哪儿,我说上午同程程
分手,下午同封玉堂喝茶,晚上无处依托,满街游走。
柳江南沉默片刻,道:「那么,封玉堂同你讲了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当日他上门寻你,我旁敲侧击问
明情形,便自作主张,替你回拒。戒指是为表姐完婚所订,正在我手,便借来一用。」
我慢慢道:「当日情形,你我各自明白,你不回拒,我也会回拒。」
柳江南道:「不是,如果当日我允他带你走,没准现下你已获幸福,而不是现在无所依傍,我不该误你。」
我叹息片刻,道:「这几年,有友如你,我已满足,并无他求。」又笑道:「你如不能心安,可以设想,我如果同他
性情不和,同居几年,并不开怀,还不如现下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柳江南一笑:「得友如你,才是我的福气。」
突然车门被开,一人探进头来,竟是黄宝祈,笑道:「走过路过,得遇先生,进来一坐。」便抬腿进来,坐在副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