漻清低声道:“扶我起来坐一会罢。躺着很累了。”
子澈忙轻轻扶他起来,拿了些枕头被褥垫在他腰背后面,柔声问:“皇兄可是饿了?臣弟叫他们弄些清粥来,好不好
?”
漻清点了点头。子澈忙唤人进来张罗,亲自捧起瓷碗,一小口一小口喂漻清吃下。
今日漻清似乎胃口甚好,吃了有大半碗,方才摇头不要。子澈喜道:“皇兄今日精神不错,看来很快就会痊愈了!”
漻清靠在被褥上,轻笑了一下,问道:“今次我睡了多久方才醒来?”
子澈道:“有三日了。”
漻清“嗯”了一声,不再搭话,只是微微闭着眼睛,似在想些什么。
子澈又道:“方才皇后来过了。”
漻清又“嗯”了一声,复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抑郁。
子澈不忍见他如此,便想些话来逗他开心,道:“今日臣弟出宫,听到那些百姓把去年二王之变的事编成评书到处传
呢!黎民百姓什么也不懂,只会瞎编,臣弟听着心里好笑。”
漻清似乎对此颇有兴趣,问道:“他们都怎么说?”
于是子澈把评书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最后笑道:“他们都说,皇兄是圣天子受神明庇佑,所以你一定很快能好起来
。看,今日你清醒的时间就颇长呢!”但是心里终究知道,皇兄伤势实在严重到无以复加,今次精神显得较好,只怕
是回光返照。一思及此,话音不由哽咽了,转过头去,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热泪。
漻清轻叹了口气,费力地伸手与子澈相握,柔声道:“澈儿不要难过,好不好?”
子澈终于忍不住,伏床大哭。漻清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微笑道:“澈儿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呢。”
子澈是他唯一胞弟,两人年纪又相差极大。漻清每每想起他幼小失恃,而父皇亦似是怪他害母后难产身亡而对他甚为
冷淡,便觉得有责任要妥为照顾他。是以虽然两人平日行为间也不见得如何亲密,但兄弟之情却实甚笃。
子澈哭了一阵,渐渐止住,擦擦眼泪赧然道:“又扰皇兄清静了。”
漻清笑着摇摇头:“怎会呢。是了,我有事要和徐知常,赤箭以及商陆说。澈儿可否替我将他们宣来?”
子澈心中一震。漻清自卧床以来,一直将国事交与徐宰相等,着他们与百官就政事聚会商议而行。即使真有重大事件
,非要漻清亲自决策不可,也是由诸臣分别入来禀报。像这样主动宣人晋见的,今日尚是第一次。子澈知他明白自己
已是强弩之末,要趁神志尚清赶快交待后事。不由心中一酸,又要掉下泪来,忙强自忍住,低头道:“是,臣弟这就
去传。”
片刻之后三人到来,子澈知道他们有要事相商,便告罪退下,坐在乾清宫偏殿发呆。
过了一个多时辰,三位重臣自内殿出来。子澈见他们脸上尤有泪痕,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徐知常走到他身边,沉声道:“皇上诏王爷进去呢。”
子澈点点头,并不答话,起身便走。
转入内间,便见漻清在宫女的伺候下穿衣着帽,一惊道:“皇兄怎么不躺着休息?”
漻清微笑道:“躺着气闷,想出去走走。澈儿陪我,好不好?”
子澈见他身体虚软,精神倒好,情知这怕是他最后想做的事了。心里难过,却不忍拂他意,强笑道:“好啊。臣弟也
好久未和皇兄同轿而游了呢。”
待两人坐上大轿,漻清要掀起侧帘看外边。子澈给他再多加了件大麾,这才从命。
漻清身上无力,只靠在子澈怀里,看着轿外景物,默默不语,只觉一生情景均在眼前滑过。
无数个幻象看得他眼花,不由皱起眉头。终于,幻象散去,唯有一个白衣黑发的俊美男子含笑站在他眼前。
“师父……”你在哪里。漻清低声道。
“皇兄要什么?” 子澈未曾听清,低头问。
漻清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去洛水宫。”
来到宫前,漻清却又不进去,只叫太监们抬着轿子在洛水宫外缓缓绕行。
这曾是个令我多么熟悉的建筑啊!漻清心里想着,目光一刻未曾移动。
师父,你到底在哪里?清儿……清儿就要死了呢……
为什么不回来?
再不回来,可见不着我了呢。
漻清心里想着,如果师父回来发现我已死去,那会怎样?他会像坐我身边的这个人一样,为我流泪吗?啊,是了,他
是仙,他不会流泪的。大概会难过一下吧……会吗?
眼前似乎出现维泱蹙眉的神情。小时候,他是多么疼爱我啊!就算只当我是他的弟子……我毕竟曾是他心爱的弟子…
…如果就这么死了,他多少是会难过一下的吧?
如果……他知道我……我爱他,是,我爱他,痛彻心肺地爱着他……他会怎么想?
漻清眨了眨眼,似乎看到维泱容色肃穆,严厉地看着他,目光冰冷如刀。漻清心中猛然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子
澈的惊呼声似乎越来越远,漻清的意识堕入一片黑暗。
师父,你在哪里……
……
……
……
……
……
……
……
……
……
九章终曲
子澈的惊呼声似乎越来越远,漻清的意识堕入一片黑暗。
师父,你在哪里……
……
……
……
……
……
……
……
……
……
我死了么?
漻清睁眼,看见维泱俊美的笑颜便在上方。
果然死了。漻清复又闭上眼睛,满足地叹息一声。
如果一睁眼就能看到师父,那死了也不错。
不知道是只有第一眼呢,还是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漻清心里犹豫起来,不知道应不应该再看一眼。
万一是前三眼才能看到,我刚才岂非已然浪费了一次?不行,剩下的两次一定要省着用。
正想着,维泱悦耳的轻笑声在耳边响起:“清儿……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你暂时还没死,睁开眼睛来瞧瞧。”
没死?没死我没死吗?“骗人!”漻清嘟起嘴道。没死怎么能见到师父?!
这时他听到三、五声轻笑,似是各属不同人的。
好吵。他皱眉。忽然感觉有人伸手轻按自己眉头。这个温度……绝对!绝对是师父没错!
为什么死了还能感觉到温度?看来死亡很幸福嘛……怪不得没见一个人死了又回来的……
维泱的声音说:“还痛吗?不会吧,为师已经将你的痛觉都去掉了啊。”
是吗?师父真好……咦?鬼本来就没有痛觉的吧?为什么还要师父帮忙才能去掉?
漻清疑惑起来。难不成我真的没死?
这么一想,生平的记忆潮水般轰然涌进脑中。漻清“啊”地一声叫出来:“师父!”倏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上方。
那是维泱的笑脸。
没错,肯定是维泱的笑脸!
“我快死了,为什么你还笑得那么开心?”漻清抱怨道。眼睛却一瞬不眨,狠狠盯着维泱,似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
心中。
此刻他一点也不想问维泱,这些年来到了何处。只要他现在在我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维泱伸手抚了抚他双眼,又忍不住低头各亲一下,笑道:“这样瞪着,不累么?”
漻清石化。
半晌问道:“为什么亲我?”
维泱忍笑道:“因为你可爱。”
漻清继续石化。
想起自己的伤势,怯怯问道:“我这个样子……怎还会可爱?”非常懊恼,现在连一根小指头也动不了,否则早将自
己的丑脸遮起来了。
维泱笑:“色相,皮囊而已。为师并不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漻清笑得眼睛都弯成缝了:“师父,清儿现在浑身无力,但是很想像以前那样,在师父身上蹭蹭,师父可不可以帮个
忙?”
四下呛咳声一片。
此时漻清才有空,转过眼来,看看余人。
“咦?徐知常,赤箭,商陆?你们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跟你们交代过后事了吗?遗诏你们也拿了,还留在这儿干嘛?
快出去等着,该办什么的赶紧办一办。等我死了不会嫌来不及吗?啊,还有子澈!嗯,子澈,啊!子澈你最重要了,
你赶紧跟他们去做那件事,迟恐不及!”
“……”徐知常石化。有这样的吗?
“……”赤箭石化。为什么迟恐不及?
“……”子澈石化+一头雾水。……什么……呀……
还是商陆反应快,拖着他们就走了。
“皇兄……”子澈兀自挣扎,商陆坚决地用力将他拽将出去。力气挺大的样子。真看不出来是文弱书生。
漻清眼见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满意地笑了,唤道:“师父……”
“知道了。”维泱叹息一声,将他上半身轻轻托起,贴在自己胸前。
漻清满足地吸了口气,道:“师父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维泱失笑:“为师以为早将自己体味修掉。我认为你闻到的是衣服和残留皂角的味道。还是你想说为师修为不够?”
漻清“呵呵”傻笑,并不答话。幸福地眯了会眼,问道:“师父,我还有多少时间?”
维泱道:“约摸还有两刻钟。怎么,想做什么事?想去哪里?说罢。”
漻清笑道:“还是师父了解我。嗯,其实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师父抱着我看月亮。”
维泱笑:“今晚的月亮,怕是没那么好看。”说着抱起漻清,穿窗而出,落在屋顶上。
苍穹之中,新月如钩。
漻清笑道:“好看得紧哪!”依在维泱怀中,不再说话。
一会儿,维泱抚着漻清身上伤疤,语颇懊悔道:“早知便不去听那经书!九日讲完,下山才知已过九年。我竟忘了这
一节!”
漻清恍然大悟。心中唯一的结也打开了,笑道:“那也没什么。”你没把我忘记,我很满足。你不是故意不见我,我
很满足。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很满足。
维泱道:“怎会没什么!我若在你身边,你便不能伤成这样!”
漻清只觉越来越无力,强撑道:“师父不是说,我的天命尽了么?就算师父在我身边,也都该是一样吧?”这句话很
长,漻清说完便觉有点喘。
维泱低声道:“你天命到时,我自会亲手取你魂魄,决不能让你受这些零碎苦头。”
“……”漻清苦笑:“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维泱轻笑道:“别说了。睡吧。现在你不会有任何痛苦了。”
漻清知自己大限已到,撑着最后一口气求道:“师父……再来找我……来世……好不好?”
“那是自然。”维泱淡淡地道,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不然你以为,你都快死了,为师为什么还这
么开心?”
这是漻清意识中最后听到的话。
大郕征和十一年三月初三,宣宗皇帝凌漻清驾崩。遗诏命信王凌子澈继皇帝位;封赤箭为大司马,封商陆为大司空,
两人与宰相徐知常一起,共为辅政三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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