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慧星并未与他争辩。
“今天我送来的药里多加了一味泣血草,无色无味,剧毒无比,可杀人于无形。你让他服下,送他安详地走了,也算是对得起他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样一来,城主那里也可以交待说是早就抓住了,只是多留了几日,已毒死了事了,想来城主也不会太深究。”
申慧星不置可否。
“别再执迷不悟了,师弟!我早就说过了留着他后患无穷,你偏不听,现今他功力已恢复了七成,再不下手,想杀也难了。”
申慧星仍不答话,视辛涵不存在一样地站起来径直向药房走去……
待申慧星端了一碗昌着热气的汤汁进来时,萧一意已安静地躺在床上了,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看见同样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的申慧星进来时,还很配合地坐了起来了。
申慧星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用汤匙舀了一勺药,温柔地吹了又吹,送到萧一意唇边。
萧一意看了一眼,并没有喝。
“怎么了,还烫吗?”申慧星耐心地询问,很无辜的表情。
萧一意的心已凉了一半:”给我吧,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自己喝了。”
说着他便伸手拿碗,申慧星却并不放手,反把碗旋向了更远的另一方,萧一意的手抓了个空,无力垂下。
申慧星眼里依旧全是笑意,并不说话,只是将汤匙递得离萧一意更近了,几乎要碰到萧一意的唇了。
萧一意的心,凉透了:不放心我,一定要亲手喂我喝下这碗毒药吗?好吧,不妨再一次如你所愿。
他乖乖地张了口,慢慢地一口口咽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申慧星的脸,如此地专注,仿佛要把这人男人的样子,这个男人的神情,他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全部刻进灵魂深处,带到阴间,喝了孟婆汤也不要忘掉。
怀着甜蜜的心情,萧一意静静躺下,等待死亡来临。
申慧星轻轻地为他盖好被子:”你先睡吧,我去去就来。”
萧一意点点头。
申慧星笑了,满意地转身离去。
他笑得如此地媚,比美人还要美,倾国倾城……
值了。萧一意想,幸福地沉入了梦乡……
听到三更的更鼓声,萧一意很自然地醒了。
我怎么没毒发身亡?萧一意很奇怪,他又试着运了运功,依旧没有任何异常,更没有毒发的迹象。
萧一意羞愧得无地自容——那只是一碗普通的疗伤药而已。
他十分清楚,既然自己没有死,那就是该走的时候到了。
当他穿好来时的夜行衣,跃上对面的屋脊时,很是留恋地深望了申慧星的房间一眼,像是在做告别,也像是向这个载满他所有的爱与恨,悲与欢的世界做告别。
只是顷刻,他便毅然地向前跃去。
冰炎城果然名不虚传。
饶是作为杀手的萧一意极尽小心了,还是被一路上遇到的二十来个身手都不差的冰炎侍耗得筋疲力尽。
翻到来时藏在冰炎城外的马身上:”快跑吧,好马儿,我现在一切全靠你了。”萧一意拍拍马头动情地说。
马儿好像听懂一般地一声长嘶,四蹄生风地跑了起来。
最近的运气好像一直不错啊,萧一意伏在马身上想。
背后什么东西夹着风声呼啸而来,其势之猛,其速之快,萧一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刚一俯身,风声已到,一根什么东西锥子一样瞬间刺穿萧一意左肩!
萧一意低头一看,竟是根钢鞭!
那钢鞭的主人又向左一带,萧一意便从马上翻滚了下来。力道之足,萧一意仍在地上翻了两翻才停了下来。
那马儿依旧向着前方努力地跑着,萧一意望着它,就像望着自己的生命飞快地悖离自己一样。
最近的运气果然不错啊,萧一意想。
向身后一望,灯火通明处一个马群,中央簇拥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女人,手执钢鞭,凛凛生威。
这定是冰炎城城主钟离无疑了。早就知道他的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却没料到这鞭竟这么长,十八节也有余了。隔着这么远还能用得如此自如,果然厉害!
萧一意知道钟离身后一左一右定是壬白虹辛涵和申慧星冷然,但他下意识地不去看他们一眼。
人总是要留下点遗憾的,萧一意想,衣领上的毒药还在。
钟离却没给他低头的机会,她向后一拉,萧一意就被插在身体里的钢鞭一直拖到了她面前。所过之处,留下一条长长的血印。
立即有人过来向他口中塞了一粒什么药并强迫他咽了下去,他顿觉浑身瘫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明白了,这是防止人自尽的软骨丸。
“下手还真快,不愧是冰炎城。”萧一意忍着巨痛,不肯示弱。
“居然没插进心脏,你身手也不错嘛。能躲过我的钢鞭的人不多了,更何况你这么年轻。我可得好好照顾你一番。白虹,把他带回去好好看守,问清楚他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夜闯冰炎城。”
钟离边说,边一点一点地将钢鞭从萧一意体内抽出。她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还不时地拧动几下。
四周极静,人们似乎能清楚地听到萧一意体内皮肉撕裂的声音。
萧一意早已冒了一头冷汗,他咬紧牙关,硬是不发半声呻吟,还硬挤出一丝笑来:“好说。”
萧一意今年刚刚二十三岁,可他几乎已经历了平凡人一生也经历不完的痛苦,并且前面好像总有更多的痛苦等待他去经历——他早已忘了怎么样哭了。
面临痛苦,他只会笑。痛苦越沉重,他就笑得越灿烂。
因为他知道,即使他哭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可怜他,依旧只能面对。既然如此,干嘛不笑着面对呢?
这也是他跟卢赞学来的。当有一天,他忽然能弄懂”笑面折竹客”的涵义的时候,他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悲哀。
终于到了最后一截,钟离大发慈悲地使劲一抻,钢鞭听话地从忠体内利落地飞出来,带走萧一意一大块皮肉,同时”嘶”地一声,萧一意的紧身衣随之裂为两半。
萧一意的上身被钢鞭带着一弹,随即又重重摔下——仅这一瞬,却足够让钟离看到他左肩上的飞龙刺青了。
被钢鞭带出的血肉飞溅到钟离身下的马蹄上,那马受惊地向后退了两步。
钟离顺势飞身而起,扬鞭砸向马头:”没用的东西!”
待马儿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时,她已落到萧一意身前,揪着萧一意的头发将他拎起,仔细察看:没错,正是飞龙刺青!尽管少了块肉,可这刺青她再熟悉不过了,决不会认错——这人是无剑天的人!
钟离的目光很快又被萧一意脖上的兽骨吸引了过去,她动作近乎疯狂地一把扯下兽骨,紧抓在手心里审视,兽骨嵌进肉里都丝毫不觉。
良久,她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难以捉摸的古怪神情。
“说,这兽骨你从哪里得来的!”崔粗暴地扭过萧一意的头
“你不……需要……知道!”
“是不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说!”钟离的手抓得更紧了,萧一意的头发早被她拽断了一大把。
“你……怎么……知道?”萧一意痛得没办法思考,条件反射地答到。
“哈哈哈哈哈……”钟离立即爆发出比哭更难听的笑声,回荡在夜空里,凄厉无比,听得人人心里发怵。
“来人,把他送到幽冥洞里去!”笑声戛然止住后,钟离很是快活地下令。
在场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一凛:幽冥洞,那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它位于冰炎山半腰,一日三时风,白昼不同季。所谓一日三时风,是指那里每隔四个时辰就要起一阵大风,再加上幽冥洞天然的奇异构造,置身其中,好像遭受千刀万剐之刑一般;所谓白昼不同季,是指冰炎山半腰白天烈日炎炎,夜晚雨如倾盆,年年如此。冰炎城创始人为了利用这有利的天然条件,硬是将幽冥洞洞顶打通,并将洞顶的一周石壁造成漏斗形状,打磨得光滑无比,以便汇热汇水,加重洞中被囚之人的痛苦。进了这洞的人,白天夜里地得不到休息,无时无刻不是难以承受的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痛苦,是人间所有残忍的词语都无法形容的。
见到所有人的瞳孔都因惊惧而收缩,萧一意只是轻笑了一声:“城主还……真是格外……看重我啊。”
“那是自然,冲着你父亲的面,我也会好好照顾你一番的。”钟离的声间里有抑制不住的报复快感。一松手,萧一意再次仆倒在地上。
“城主开恩!”一个人大喊着跪倒在钟离面前。
萧一意的心倏地一紧:千万不要是你,如果真的是你,那我所有的牺牲,就都白费了。
但来人是辛涵:“此人虽闯了冰炎城,但罪不至……”
“闭嘴!我要做什么还用你来教吗?白虹,不要忘记你的职责,只有服从!”
“是。”
听到并非申慧星,萧一意的心里,轻松远超过失望。
被拖走的最后一刻,萧一意耗尽全力地扭了头:太慢了,他只见到了申慧星模糊的背影……
第 18 章
探子第十一次回报:慧星少主今天没有异常。
于这,最纳罕的不是钟离,而是七鹰里的头鹰。
他想起了十一天前,城主回来的那个夜晚。
“帮我送一个人出冰炎城。”
“不可能。”
“你是冰炎城的老臣了,城主很少信任人,但他信任你。”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随便行事,浪费这信任。”
“冰炎城所有的下人都归你管,只是送个人出去,这对于你来说没难度。”
“我为什么要凭白无故担风险?”
“袭月剑谱。”
“我没兴趣。”
“我从未求过你。”
“那是因为你知道求我也没用。”
“我知道了。从今往后,我会一切都听你的安排,杀死壬白虹,当上城主。”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当上城主后,可以放你和七鹰走。”
“……明天把他送到我这儿来。”
背叛城主固然危险,可一想到能躲开老五的纠缠,和老七一起过太平日子,他觉得这险还是值得冒的。
他已经不年轻了。
但那以后,少主就再也没提到送人出去那件事。
他当然也不会傻到再去问少主原因。他知道那天晚上,城主抓住了无剑天的无痕郎君。
时变事变。头鹰非常懂得知足:再短的时间也比没有时间要强。
现在他更肯定了少主要送的人就是无痕郎君了。
因为少主这几天一直都没有反常的举动。
没有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他了解少主,毕竟是他们七个把少主带了这么大。
所幸的是,城主不了解。她从未试着了解过辛涵和冷然。
他暗里替少主捏了一把汗。
冷然行事一切如常。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刀绞一样地难受。
可他没有坐立不安的权利——任何哪怕是微小的急躁流露都可能导致他的计划失败。
他在等三样东西:一是进幽冥洞的时机。二是软骨丸的解药。三是那个来救过萧一意的杀手。
他已有很大嫌疑了,这三样东西,只有靠师兄去找了。
师兄……
那个夜里,当自己想要冲出去求情时,先一步替他做了的人,是师兄。
当自己冲动得无法自抑时,拦住他的人,是师兄。
现在,自己提出来为他想办法的人,还是师兄。
师兄,你怎么能容易这样的背叛,为了另一个男人?
一想到萧一意每日都在受着折磨,他就身如亲临,去硬闯的冲动已快冲破他的头盖骨了,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这等待的时间是这么地长啊。
之前的二十四年里,他对时间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体会。五岁和十岁一个样,十岁和十五岁一个样,十五岁和二十四岁依旧一个样。
可现在不同了,时间变成一个刑具,煎熬着他的耐心和理智。
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只会看着墙上的日影从这边墙上移到那边墙上,再从那边墙上移到这边墙上。那移动是如此地慢啊,时间仿佛被掰成了八瓣过了,有时他以为已经一年那么长了,而墙上的日影却只走了一小格。
晚上也一样,一样地看月影。
连着五天,他睡不着。直到第六天他实在是太累睡着了,却梦见城主用分筋错骨手逼奄奄一息的萧一意求饶,萧一意不肯,生生地疼死了!
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什么也不管了,一定要去救萧一意!
冲出房门,却遇见偷偷来看他一眼的师兄。师兄二话不说,先把他拖进了房里。
“放开我,我要去救萧一意!”
“你不能去!”
“他可能下一刻就被折磨死了!”
“城主不会让他死的。”
“那城主可能会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那样他的手脚他就体味不到彻骨的疼痛了,城主不会那么做的。”
“那,城主可能会废了他的武功,那样他就,他就成了废人了!”
“不会的,那样他没几天就会被折磨死了,城主不会那么傻的。”
“我不管,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疯了,我只要去救他,我什么也不管了!”
“冷静点,不要这样,你这样只能白白搭上你的命,根本救不了他。相信我吧,我会救他出来的。”
从那以后的几天里,他都是靠着师兄给的安魂药才睡得着。
白天里就不同了,他必须做平日的冷然。
可他脑里无时无刻不是萧一意。
轻风吹起他的衣袂,就想到被吊在幽冥洞的萧一意在疾风里飘来荡去,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千刀万剐之苦;太阳投下树影,就想到萧一意在毒日的照射下大粒大粒地流汗,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下人打翻一桶水,就想到昏迷的萧一意因沷到身上的凉水一个激灵地醒来,继续被虐待;侍卫策马,就想到萧一意在城主的钢鞭下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吃饭尝到咸味,就想到城主在萧一意伤口上洒盐;看见筷子,就想到施在萧一意手上的夹棍;看到女仆动针,一下下就像是扎在萧一意的指间;看茶水自壶中倒出,就想到雨水在萧一意身上汇成水流,再流下来就多了些,颜色也变得红起来;看见靴里插的匕首,就想到城主在萧一意腿上剜肉;地上有截断棍,就想到是在萧一意身上打折了的,仿佛上面还沾着萧一意的血……
他真的要崩溃了。
今天,他服了安魂药也睡不着了。
一个人无事可做时,所有的细节,包括遗忘多年的细节,都会被翻出来反复地回想,琢磨。
而现在,所有的细节都指向唯一的答案――萧一意就是玉君!
是的,就是他,冷然深深地悔恨,为何他早没想到,那份倔强,那份变化,那份纯真,那串兽骨!
现在所有的迷团都解开了,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是的,玉君还没有忘记九年前的那从情谊,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串兽骨,为了他,宁愿舍弃唾手可得的成功,一个人面对无剑天,面对冰炎城!
他开始反醒,自己拿到这串兽骨后,有没有想到它对玉君的意义?
可自己做了什么呢,自己……自已那样了他,逼他对自己竟再起杀念!这又是怎样的忿恨呢?
当他问自己当看到一样无可奈何的那个男孩时而自己回答不知道时,他又是怎么样的伤心难过,怎么样的肝肠寸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