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怀了怎么样的动机向自己讨回这串兽骨的呢?为了他永远的铭记还是自己永远的遗忘?不论哪种,他都无疑将自己背了多年的重负转价到了自己肩上,他又是怎么样扛住的呢?
而最后呢,把他害进幽冥洞的就是那串兽骨!没认出他,还给他兽骨的自己!
纠结!全是纠结!面对自己的,还是九年前的玉君,而面对他的,却是九年后的冷然了!
他知道了对他并非只有友情时可会鄙视我?可能接受我?
那晚自己去想办法送他走,他却走了――如果那晚他不走,第二天他就安全了。
一样地为对方着想,结果却是这样。
命运,你又跟我们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再次忍受不住的他,再次冲出房门,再次遇到了偷偷来见自己的师兄。
“别拦着我,你今天无论如何也拦不住我了。”
“我不拦你,你要去就去吧。不过那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找到那个来救他的杀手了。”
沿着幽深的邃道,冷然跟着师兄走向幽冥洞深处。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十七日,他像是等了十七辈子。
师兄选这一日的辰时动手,是有缘故的。
平日里,城主都选在辰时来幽冥洞。这个时间,一夜的雨已过,第一波的风刚息,毒辣的日未起,萧一意又刚历了一宿的疲惫,最适于烤打!
只是自三天前,精通医术的木长老告诫城主再这样下去,即使你每天用百年灵芝熬出的水给他续命,他也活不长了以后,城主就不再来了。
反正即使她不来,萧一意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而木长老正是守护辛涵的五长老之一。
辛涵得到这个消息后就决定了在今天动手――他早就开始观察天象,知道今天辰时会有大雾。
盼了这么多天的机会,临到要动手了,冷然的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不知将见到的萧一意,又会是怎么样一番光景。
终于到了最深处,急不可待地推开缓缓别过头的师兄,他不知他见到的是不是萧一意。
在洞顶泄进的迷朦雾气中,一个不成形的人被一根极细的金钢铁链吊在半空中,低垂着头,血肉模糊。
他不管那么多了,上前一把抱住被师兄慢慢放下来的躯体,横陈在潮湿的地上,仔细地拔开胶凝在一起的头发,萧一意那不再俊朗的面容呈现在他眼前。
他肯定这是萧一意,尽管白得煞人的脸已消瘦得仅剩一层皮,却浮肿得老高,咬烂了的嘴唇上的皮张扬着卷起来,但这昏迷时保持的紧锁的眉头是他梦过不知多少回的,再熟悉不过了。
再看身体,几乎没块整肉了:新伤叠在旧伤上,旧伤压在更旧的伤上,多处深可见骨。那伤口处发白的皮肉无一例外地向外努力地翻着,没有一点血色不说,还结了一层血水的冰茬,是雨水长期冲刷的杰作。左肩处的伤,又被铬铁烫过,早已溃烂得发了脓,几只苍蝇正落在上面贪婪地吸着血。
细心的冷然还发现,大伤交错的小区域里,满是细小的青紫色淤痕,密集得不能再密集了,是如刀的疾风留下的痕迹……
冷然不忍卒睹,停住眼光、收回思绪,命令自己的手掏出师兄向木长老求来的解药,却克制不住那不争气的眼泪,叭嗒,叭嗒,一滴不差地落在萧一意脸上。
也许是眼泪的作用,气若游丝的萧一意慢慢张开了眼,见到了意料之中的冷然极度悲伤的脸。
他好恨,恨自己全身的力气汇在一起也仅够扯动嘴角,连个安慰的笑也不能给他。
冷然又怎么会不了解萧一意这未成形的笑的涵义?只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这样一个笑,更是令他的肠子断成了几十截!
你竟然不怪我那晚没出来替你求情吗?你竟然不怪我这许多日都不来救你,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吗?你竟然还要给我一个笑吗?给我?
“时间紧迫,动作快点!”
听到师兄的催促,冷然才回过神,将解药送入萧一意口中。
萧一意费力吞下,闭上眼睛,眉头舒展,神色平静。
过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再度睁开眼的萧一意却见到冷然的泪仍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不停。
萧一意又笑了笑,没想到冷然的泪反而更多了。他想说点什么安抚他一下,张了张口,喉咙早已干涩得发不出声了。只得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颤抖着抬起仍缚在一起的手,要替冷然擦泪。
冷然温柔地捉住萧一意的手,想贴在脸上,却看到萧一意的身子猛地一震,方才想起萧一意手上还有伤。再一看,这哪里还像是双手?!手背是杠子压过了,手指是夹棍夹过的,指间是银针扎了又拨拨了又扎的……
这是萧一意的手,这双手曾舞得出最美的剑,使得出最快的刀,接过他的玉箫,送过他兽骨,现在……
萧一意!这几日你到底受了多少苦?我们把昏迷中的你弄醒,是否是对你的休息另一种形式的打扰?
他想解开萧一意腕上的铁链,却发现那铁链已深深勒嵌入肉里――这铁链要与骨头咬合得多紧,才能承受得住萧一意全身的重量?
狠了狠心,以尽可能最轻的动作最快的速度拉出铁链,冷然早已出了一头的汗。
没料到经这一番折腾,本就虚弱得不行的萧一意又晕了过去,无论他怎么呼唤他的名字,使劲摇晃他的身体,拼命掐他的人中都没有反应。
平素果断的冷然一下子没了主意,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辛涵。辛涵还算清醒,当机立断,抄起身边水桶里的手瓢一扬手,哗地一声,一瓢水兜头泼到了萧一意脸上。
来不及阻止他的冷然只能无限疼惜地用衣袖揩去萧一意脸上的冷水:“你先好好积蓄会儿力气,等一会到了侍卫换班的时候,我们就设法把你送出去。”
无法剥下因血和冰粘在萧一意身上几成布条的衣服――那样势必会撕带下一层层血痂。冷然扶起萧一意,就要把刚才带来的衣服给他套上。
萧一意不住摇头,冷然只是不理。
萧一意急了,猛咳了好久才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别……费力了,城主……怕我……逃跑,早打碎了……我双脚……踝骨……我……走不了了……你们……你们别……管我,快……走吧!”
冷然有点慌了:他真的没料到城主她,会这么狠!
事情到了这一步,可谓是走到了绝路。冷然反而平静了下来,把心一横:
“师兄,你先走吧!”
“我们一起走!”
“谁跟你是‘我们’了,这是‘我’的事儿!你莫要再趟这趁浑水了,我不会领你的情的!”
“你背上他,我掩护你!”
“我叫你快走你没听见吗?滚!快滚!缠了我这么多年,我早就烦死你了!你以为你这样做了我就会喜欢你吗?做梦!想要我喜欢你,下辈子吧!”
辛涵不理他,上前一把将萧一意掀在自己背上,说了句“你掩护我”,就大步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回头看见冷然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式坐在地上,一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冷然犹豫了一下,一声不吭地随他而出。
师兄,你这样的真心,换我这样的背叛,真的不值!
师兄,我欠你这么多,要我怎么偿还得了?!
第 19 章
“不要再逼我!”在冷然压抑多日终得释放的怒吼中,又一个冰炎侍死在袭月剑下。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要一再地赶上来?为什么不肯放师兄和萧一意走?难道你们的心,不和我一样痛吗?我们在自相残杀啊!
剩下的冰炎侍权衡了一下眼前从未见过的疯狂的少主和再熟悉不过的冷酷的城主,还是一起围了上来。
“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因急躁而失去理智的冷然施展出袭月剑的精华,招招致人死命:不能再和他们耗下去了,城主就要来了。
赶紧赶上师兄,或许还能再见萧一意最后一面。
一批批冰炎侍应剑而倒。
拔出正中心脏的最后一剑,冷然踏着最快的轻功,一头扎进大雾里。
到处是白茫茫一片,萧一意在哪儿呢?
刚刚分手时萧一意那忧虑不舍的眼仿佛就在眼前,冷然觉得,那双眼一样在茫茫大雾中追寻着自已的身影。
可他东冲西突,就是寻不见师兄和萧一意的身影。
他不再感激这覆盖住一切的烟雾了,就是它,在他和萧一意两人间设下了无法逾越的阻碍!也许他们只有一步之遥,却互不能见!或擦身而过,或越行越远。
他好像品出了宿命的味道。
他信命,已信了二十四年了,他安于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
可今天,他是这样地不甘,他再也不要放手不要认命了!
他不会放弃寻找,不论萧一意与他是咫尺之遥,还是在天之涯地之角!
命运,你休想打倒我!
前面隐隐有人影!
冷然欣喜地加快脚步,奔到近前……
是城主和七鹰他们。
冷然心里发出一声冷笑:命运,你就这样地不肯认输吗?
看见城主,他反而放心了:至少现在,她们还没找到萧一意,不是吗?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拖住城主,就像他相信师兄一定能把萧一意安全地送到那个叫秦玄羽的杀手手里一样。
现在想想,秦玄羽一定就是萧一意的那个弟弟了吧,不然怎么人如此奋不顾身,这才是真正的相濡以沫呢。
而自己呢,自己又到底算是萧一意的什么人呢?
秦玄羽很冷静。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在他和萧一意相依为命的日子里,萧一意一直很好地完成着哥哥的使命,他也乐于在哥哥的护佑下被宠着过日子。
但也许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在萧一意无法做出理性判断时,他就是那及时的补充。
就是凭着这份默契,他们经历了无数艰险活到了今天。
现在,萧一意无法支撑了,是时候由他来挑起重担了。
所以见到伤痕累累的萧一意时,他没有流泪,就连胸膛里激荡的怒涛都被他强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
这令送萧一意来的辛涵惊异同时佩服不已。
他原以为这个外表和孩子区别不大的人如若见到自己这么紧张的萧一意伤成这样会怎样怎样,想不到他的坚强超乎自己的想象,几乎到了冷漠的程度。
如果换作自己,萧一意换作冷然,他不知自己能否像秦玄羽一样处变不惊。
他当然也就更不知此时的秦玄羽也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意: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秦玄羽莫名认定,面前这个男子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
两人之间默默流动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还是一边的美兮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个还傻愣在那儿干嘛呢?!”
回过神的两人将萧一意放入马车内预先铺设好的软絮上,美兮立即开始手脚麻利地为萧一意处理起伤口。
秦玄羽落落大方一施拳:“大恩不言谢。”
辛涵则意味深长一还礼:“不必,后会有期。”
转身欲走,衣袖被猛地攫住:是萧一意骨节突现的手。
辛涵将耳朵贴近萧一意的嘴,萧一意双唇蠕动了很久,艰难吐出两个字:“…冷…然…”
“放心,有我在一天,他就决不会有事!”
美兮是自动跟来的。
一个月前,秦玄羽在抚远将军的军账里见到了正在为将军诊脉的美兮,本想连她一起解决掉的,未料美兮先一步哭了起来,哭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
秦玄羽和萧一意一样最怕女人哭了,想这又何必呢,白伤一条人命,就撇下美兮要出帐。
到了帐门却忽地双腿一软,仆倒在起。
这时不知在何时布了毒的美兮马上收起眼泪:“我妙春手余美兮果然厉害!”
秦玄羽听到余美兮这具名字顿觉五雷轰顶。
美兮摘下秦玄羽的面巾,得意神情立即转为惊喜,失声叫出:“秦玄羽!”
她居然隔了这么多年还没忘记秦玄羽的长相!
秦玄羽这个恨啊,可也没办法,谁让他年少多磨难,发育不良、总像长不大一样呢?
结果就是秦玄羽在她的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下只好带她回到无剑天见她师父江东杰,也就是鬼郎中。
回到无剑天却没见到萧一意,美兮比秦玄羽还失落。
天知道秦玄羽被这块粘糕粘上有多么懊丧,他走到哪儿美兮都跟着,就是他又被派出来执行新任务,美兮也跟了来。
他刚出了无剑天,就遇到了吴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终于被吴彦等到了才对。
吴彦一直无言,偶尔的几句话也是简明扼要:“快去冰炎城,萧一意出事了!你要杀的人,我会帮你解决掉。门主那边交给我。在规定的日期内回来。”
秦玄羽二话没说,立即赶往冰炎城。
无剑天的无情不止表现在上级对下级,杀手间也是勾心斗角,没有丝毫温情可言的,秦玄羽也早已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
吴彦是除了萧一意之外,第一个可以令他毫无戒心地无条件依赖的人。
这种依赖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止是因为他不认为吴彦有什么害他的理由。
不用问,美兮必定随行,而且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美其名曰:夫唱妇随。
但凭良心讲,这一行多亏有美兮了,不然十七天前,自己怎么敢硬生生接下辛涵一掌?不然现在的萧一意又由谁来照顾?
秦玄羽自知即使自己身上不带伤也没有把握对付得了冰炎城,因此老早就找好了双龙镖局托镖。
双龙镖局接人镖也不是头一回了,但秦玄羽还是不放心:“假若要劫镖的是无剑天那样的大势力,你们还敢接吗?”
总镖头千峰一扬眉:“有何不敢?”
秦玄羽没提冰炎城――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
结果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千峰看了一眼萧一意,淡淡说到:“双龙镖局不怕无剑天,只要是与无剑天做对的事我们都做。因此我们和无剑天的对头冰炎城是一气相通的。最近冰炎城要抓逃犯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不搅这个局。”
美兮鼻子都气歪了,秦玄羽宽慰了她好久她才忿忿地吞了这口气。
她虽蛮横,但并非不明事理:千峰总算够意思了,没把她们交给钟离。
不仅如此,她还行思敏捷,适时地用易容术为秦玄羽分了忧。
不到半个时辰,萧一意就成了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子,而她和秦玄羽则成了一对带着老父四处寻医的年轻夫妇。
看着美兮把自己易成了个不可方物的天仙,秦玄羽无奈地想:如果她不是这么虚荣,有些蛮横有些夸张有些无理取闹,倒真是个做妻子的好人选。
只是人和人相交,交的就是个性格。当一个人性格当中的某些方面另一个人无法接受,那么即使她有再有优点,也是无济于事的。
秦玄羽没想到他会再遇到吴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吴彦又等到了才对。
吴彦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不会和萧一意再回冰炎城了。
美兮却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吴彦怎么看破她天衣无缝的易容术的。
秦玄羽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吴彦指着美兮的鼻子,依旧惜字如金:“她美得太不像话。”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现在顶着一张精妙绝伦的脸,美兮很配合地没吵没闹,这令秦玄羽很满意――他实在是没精力分心照顾美兮了。
“跟我回去。”
“不行,萧一意任务失败,门主会杀了他以儆效尤。”
“我担保萧一意无事。”
“你凭什么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