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玉酒瓶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倾倒而出的酒液在地上腾起了一阵白色的泡沫。
而在碎裂的玉片中,赫然杂陈了两根色泽豔丽的羽毛。
看见了羽毛的一刹那,白西的目光冷到了极点。
方才的疑惑此刻已经得到了解答。
他的柳睿,为了报仇,竟心甘情愿被人利用。
“鸠毒,你想对我使用鸠毒……”
他深深地叹息,仿佛在说服自己认清这个事实,而半晌之後却只是苦笑了一声。
“竟会有这样一天,你……也要取我的性命。”
他垂著头,颓丧地向後一仰,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
堂堂大罗金仙,瑶池贵胄,不复人前的自信与高傲,只有满心的落寞与伤痕。
杀意败露,可是看著流散一地的剧毒,柳睿心中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种感觉,如同涂抹了迷药的利刃在身上划过。
扶著轮椅,柳睿慢慢地站起身。
尽管心头的惊恐未消,可他还是习惯於伪装出冷漠的样子。
“我为什麽不能杀你?”他固执地问,“你欺骗我利用我,我为什麽不能报复?”
昏暗的日光在他身後投出一个剪影,勾勒出那高高凸起的腹部。那正孕育了元子的温暖所在,此刻在白西的眼中,却破
天荒地成为了一种讽刺。
失败了,日日夜夜的补偿与一如既往的爱恋,始终都无法挽回一场骗局所带来的裂痕。追逐了这麽久,再有毅力的人都
会感到疲倦。
或许,是时候放手了。
那样,说不定才是对於柳睿,真正的补偿。
“如果我死掉,你会觉得比较幸福,那麽,我现在就离开你!”说著,他猛然抓起属於自己的那一杯,扬手一饮而尽!
“你!”
白西突然的决定令柳睿难以置信,他看见空的酒盏跌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看见白西痛苦地哼了一声,颀长的身体明显的
痉挛起来。
这一瞬间,勉励支撑的固执与仿佛强调的怨恨,竟立刻土崩瓦解了。
“你居然……真的……”他捣住了自己的嘴,声音也在颤抖,似乎并不相信如此骄傲的男人,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意
气用事。
然而事实却已经呈现在了眼前。
青紫的嘴唇、煞白的脸色,甚至隐约可见血液从眼角流出……这一切柳睿怎麽会不认得──正是身中剧毒的症状。
一旁侍立的两个童子早已被吓得不知所措,倒是白西,阴沈著脸命令道:“你……去叫人来;而你……带柳睿走,去离
宫,永远不要再、再回来……”
童子们终於如梦初醒,一个奔去外面求援,另一人则迅速跑来挽住了柳睿的胳膊。
“白──白西!”
再无法掩饰心中的慌乱,柳睿喊出了这个名字。然而白西却再不许他在唯柳渡里继续逗留。
“你走!”男人吃力地挥开他的手,“我不想让他们把你当作凶手…还有……”
他微红的眼睛慢慢转向柳睿的腹部。
“孩子……你若是不想要他,便去、去找南海的神医……”
说话间,他忽然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去触摸那命运多舛的孩儿。
“不!”柳睿猛地後退了一步,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而看见了他的这个动作,白西也终於在淡淡一笑之後失去了意识。
前院已经传来了许多人奔跑的声响,小童开始死命拉著柳睿往外走。随著被关上的大门,白西的一切都消失在了柳睿所
看不到的黑暗中。
73(完结)
离开了唯柳渡,柳睿被送去了人间的离宫,便是那座曾与厉衡双修的地方。
天上不见四季变幻,下了地才知道正值隆冬。
六天,他来到人间整整六个日夜。两个童子依旧在他身边伺候,也还有一些依稀知道内情的白西亲信,偶尔会来照应。
然後还有一次,门口隐约传来陌生人的声音,却是与守卫起了争执。
不久之後,童子跑到他耳边说话,是羽族与瑶池的使者一起来寻他,似乎是被白西识破了毒计,因而遭了加倍的报复。
除此之外,谁都再没有向他提起过天上的情况──有时候,即便这些人已经明显地从柳睿的眼神中读出了关切与渴望,
但既然白西本人曾经许诺过 “放他自由”,那麽此刻关於他的一切,已经没有必要再告诉这个陌生人知道。
很快,时间的流逝对於柳睿变得毫无意义。
失去白西,他便仿佛一只断了引线的纸鸢,不知道白天黑夜,温暖寒冷对於自己还有什麽意义。
过去的生活,无论是在龙族或是在唯柳渡里的记忆,此刻都开始苍白褪色。再没有什麽能令他感到快乐的存在,也再没
有人值得他担忧和记挂──他觉得自己仿佛跳出了那个充满了七情六欲的世界,被剥夺了喜怒哀乐的权利。而面前的一
切,仿佛已经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沙漠。
而或许有一天,自己便会被埋在其中,化归为一片灰烬。
可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并不会孤单太久,因为那个属於他和白西的新生命,即将到来。
就在他离开唯柳渡之後的第二十五天。
屋外下著茫茫的大雪,午後的天依旧是昏沈的莲实色,院子里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松枝的脆响,两个童子挨著薰炉打著瞌
睡。
柳睿正坐在窗边看著银灰色的云层,那种撕裂的剧痛便忽然出现了。
高耸的腹部变得沈坠异常,似乎有一种力量正从内部撕裂著他的身体。柳睿踉跄起身,呻吟著推翻了手边的一只青瓷花
瓶。
两个童子惊醒了来,赫然看见柳睿已倒在了地上,有蜿蜒的血流从他的裤管中流淌出来。他们立刻明白了状况,其中一
个推门出去报信,而接下来的一切,柳睿便都记不完全了。
几乎将他劈成两半的痛苦蒙蔽了所有的感觉,恍惚中他觉得有几个人冲了屋子里,其中一人将他紧紧抱住,抬回床铺上
;而後是一阵开门关门的声响,以及说话的声音,自己下身的衣服便被除去了。
不知道那人究竟想要做什麽,柳睿强忍著剧痛,弓身捉住了那人的手。
“你要……干什麽……”他断断续续地问,“不、不要碰我的……”
“你不要害怕。”回答他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孩子要出世了,我是南海神医……”
依稀听见“神医”二字,柳睿终於将手松开。
“你是男子,体内虽然有梭罗做的包衣,可情形并不容乐观,现在你必须镇定下来,按照我说的放松,呼吸……”
神医的呼气平静和缓,带著一种权威的安全感。柳睿听著他的吩咐,努力调整了吐息的方式,等到略微适应了这剧烈的
阵痛之後,他开始慢慢地感觉到,此刻留在他身边的人,并非只有神医一人。
“你……”
他努力著扭过头去,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视线虽然因失血与疼痛而变得模糊,可是这个人影,却已经熟悉到了令他无法忘却的地步。
“白……”胸口一热,他喃喃地唤出这个名字。“是你……”
那人影没有回应,只静静立在床边凝视著,仿佛一抹幽魂。
翻江倒海的疼痛中,柳睿吃力地露出了笑容。
“你是、是来……带我走……”他气若游丝,“我那样对你……你还是舍、舍不得我……”
未竟的话,便全部融进了眼角滑落的泪水中。
结束罢。过去的一切,便都以这场死亡作为界限罢。
痛到了极致,反而变得而麻木起来,濒死的感觉竟然如此平静,就这样结束或许真的会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我们一起投胎,下辈子……做人,做普通人……然後……”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手腕一热,竟是被那个人紧紧地握住了。
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柳睿能够感觉到手心里的炙热!
是人……白西并没有死!
柳睿轻轻地“啊”了一声,挣扎著要去握住这只手,然而他仅是微微地挣动了一下身体,便忽然感觉有汩汩的血流自下
身涌出。
“不好……”
他听见神医叹道:“不行……必须下刀,否则性命难保!”
紧接著,柳睿看见眼前伸来一只苍老的手,捏著不知是什麽东西,重重地摁到了他的口鼻上。
莫名的恐惧仅仅维持了一瞬。随著一股芳香沁入心脾,柳睿感觉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神志也开始模糊,手腕上那个人
的温度也在逐渐逐消失了。
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竟是一个豔阳天。
头顶上是雨过天青色的帷帐,金色的暖阳透过雕花木门晒在床头。远处隐约传来清风拂过风铃的声响。
慢慢回忆起昏迷之前的那一段惊恐,柳睿试探地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腹部。
平坦的,再没有任何沈重感觉,只是从前光滑的肚下皮肤上,隐约有了一道数寸来长的粗糙。
隐隐作痛。
他掀开被子,看到亵衣已被换了;再撩开下摆,果然看见一道切口整齐的伤疤,已经被包扎妥当。
孩子……就是从这里取出来的吧。
孩子?柳睿心中蓦然一惊。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甚至连小童都不见了,更不用说有孩子的踪影;屋外也听不见有人走动的声音,甚至连零星的鸟鸣
声也没有。
恐惧起来,他再顾不得疼痛,伸手扶住了床罩站起身,这才注意到指间缠绕了一段金色的发丝。
好像一片小小的阳光,留下微热的温度。
这是……
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指,他记起来了,手腕被紧紧握住的那个温度。属於生者的、属於一个活生生的白西的体温。
脑海中恍恍惚惚地明白了什麽。
柳睿踉跄地起身,忍著疼痛扶著墙壁走了几步,慢慢地走出纱隔,来到外间──那里在双修的时候,曾是自己的卧房。
一尘不染的桌椅与摆设,全然不是自己昏迷前的模样──万念俱灰的柳睿,又怎麽会去在意周遭的环境。
按捺住胸中的波澜,他继续往前走,吃力地绕过插屏与博古架,倚靠在
这里同样的安静,却又不那麽安静。
豔丽的暖阳,同样照射在他曾睡过的乌木床榻上。而阳光下,是一头金色健壮的豹子正在小憩,他沈沈地将身体蜷缩成
一团,腹部银白浓密的长毛中,紧紧地捂著两枚银色可爱的蛇蛋。
番外:
出壳
“原谅我吧……我们都死过一次了,就让一切从新开始。”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白西以豹子的姿态蜷在床榻上,抬头看著自己的爱人。
他和柳睿的两个孩子以蛋的形态诞生已经快要一个月了,然而由於柳睿坚决不愿做出“孵蛋”这种“可笑之事”,於是
身为父亲的白西,便义无反顾地肩负起了这个神圣的职责。
然而尝试了一日之後,他才真正明白柳睿讨厌孵蛋的原因。
孩儿出壳之前,还需要仰赖外界的温度维持生命,於是白西便必须一刻不离地抱住这两枚小小的娇客,将他们圈在肚子
上的软毛丛里,生怕冻到了一分一毫。
虽说这也算是一种天伦之乐,但十二个时辰日夜维持著,也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尤其即便是在休眠中,也要提防著
万不能压倒孩子。
於是寥寥两天下来,他就觉得腰酸背痛,且憋闷得难受,更要命的是,自己那别扭的爱人还会时不时给他一点冷言冷语
作为“冰品”。
可怜见人间正值倒春寒,他白西实在是更加需要一些温暖才是。
自从孩子降生之後,白西与柳睿便再也没有回去天上。几天前,倒是有一个天帝的使者前来拜访。白西小心地将两个孩
子抱出来让他看了一眼,算是了解了数个月前的那一场赌约。
可使者随後的一个实际问题又险些破坏了白、柳二人的“夫妻感情”。
那是关於孩子取名的事情。
众所周知的,孩子随父姓。可遇到这种“两个父亲”的局面,便实在需要坐下来商量了。
白西迅速在脑海中回忆著四处打听来的“前辈”先例。
南海的绝尘仙,孩子并不姓绝;落霞岭的洞天子身後倒是跟著个洞霄儿,乾元少主的小童,也是姓乾的。
那麽……
“一个姓白,一个姓柳。”
白西试探著这样说,边上的柳睿脸色顿时青了下去,看著那两枚银色的小家夥,眼神凌厉地仿佛要立刻将他们吞下去。
於是白西立刻改口道:“两个都姓柳。”
柳睿的脸色竟更加黑沈了一些,只冷冷地说了一声“两个都姓白。”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堂。
余下白西面露尴尬之色,而天帝的使者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柳公子似乎并不喜欢两位小少主呢。”
说者无心,听者心中却起了不小的波澜。白西迅速地回想,从怀上这个孩子到诞出,以及日後的孵育,柳睿似乎确实丝
毫没有显露出初为人父的喜悦。相反地,他最初怀孕时的抵触情绪,白西依旧历历在目。
难道说,他对这两个孩子,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麽?
怀中抱著两个依旧一点动静也无的小银蛋,他陷入了沈思……
第二天依旧是个大晴天。
再不会有人来造访,白西便浑浑噩噩地匍在床上孵著他的一双爱儿。自从上次羽族使者佯装拜会。私下将毒物放进唯柳
渡里的事情败露後,白西便明里断了与他们的往来;而另一方面,天帝似乎也默认了白西从瑶池脱离、自立门户的行为
,或许此刻各路神仙互相牵制的局面,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所以此刻,一切阴霾都已散去,唯一的问题就是:怎麽样做,才能与自己那倔强的小情人回到过去如胶似漆的生活。
温柔的抚慰是必须的,却同样也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就好像捆仙索一样,越是迫切,便纠缠得越紧。
於是白西才会想出後来“欲擒故纵”的那一招。
其实他早知道自己不会死掉,拜之前柳睿咬他的那一口所赐,白西体内早已有了柳睿的毒素,所谓“以毒攻毒”,连鸠
毒都奈何不了他。
只不过故意作出被伤透心的模样,怀著最後一线希望,看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给柳睿带来一点触动。
事实证明,这一招确实起到了效用。
解毒其实只花了几个时辰, 第二日午前便有童子火烧火燎的来报,说柳睿即将生产,白西便立刻奔到下界,正赶上听见
那一番“最後”的告白。
尔後一切宛如云破月出。
毕竟是两个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再大的仇怨,都应该可以慢慢化解。再说了,那两个曾经被他白西设计害死的人,
现在恐怕活得比谁都逍遥……
对了,从那天他将两枚琉璃宝珠投入下界开始算起,天上九个多月的时间,人间恰好正是廿三、四岁的年华。白西脸上
浮现出一抹笑容,还没有把敖缙与南雀这一世的情形告诉柳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