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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身体的创痛与机能暂时的改变,一连数日,柳睿都不得不躺在床上忍受著剧痛的侵蚀,即便是遍身的冷汗沾湿了衣
衫,他也完全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包括了那一双麟族侍童。
事实上,即便是躺在床上他也不曾合过眼;更不曾用过一顿膳食。仙家忌讳自杀,而他似乎是在以这样的形式消耗著生
命,痛苦地等待著死亡的到来,好结束自己以及腹中那团血肉的生命。
百般无奈之下,白西只能继续采用极端的手段,在他身上下咒、硬生生操纵他的身体,用膳、沐浴,甚至使用安眠的汤
药──自然是对胎儿无害的。
然而他很快便开始後悔,後悔自己为何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每当看著柳睿躺在床上,倔强地任由汤药从嘴角
流掉,白西就禁不住会去设想,若自己遂了王母的心愿,与那公主结婚,而找个妥当的地方就此将柳睿放了,对彼此会
不会更好。
而每一次,这种假设都只会是一闪而过。
柳睿不能放手,这是白西从未後悔的事。
自从小生命开始孕育的那天起,白西便放下了瑶池和天朝中所经手的种种事宜。
全然不顾西王母的指责与族人的私议,他开始整日守在柳睿身边,花上大把大把的时间对他说话谈心、亲手为他更衣洗
身、端汤喂饭。一番仔细呵护,温柔得无以复加,全然不见人前凛然高贵的态度。
唯柳渡里本就很有一些暗恋著厉衡或是白西的女仙,此刻就算是偷偷旁观也已经心荡神驰。於是很快,整个天界都听闻
了白西的故事。
天帝一方暂且不表,瑶池王母却猛地摔掉了手里的茶盏。
堂堂大罗金仙,低声下气地去侍奉一个低贱的半仙,丢尽了瑶池的脸面!
然而她虽生气,心中却反而冷静得可怕。
现在的白西,已再不是她所能指使、掌控的侄子了。
这一切的风雨,全然进入不了守卫严格的唯柳渡。
然而久居室内毕竟也无甚益处,於是白西吩咐了巧匠,为柳睿做了一张轮椅,好推著他到外面散心。
他们去了天界许多美丽的地方,甚至私自下过凡间。然而无论是令三千年古樱一夜绽放、或是亲手捧上月宫中的桂花酒
,白西始终得不到柳睿的半个笑容。
不仅如此,或许因为怀胎的缘故,柳睿的脾气比从前更激烈了几倍。一旦能够自由行动,他便将手边一切物品统统丢到
地上,然後怀著泄愤的心情,看白西默默地将它们收拾清理。
而更多动弹不得的时间里,他则选择坐在轮椅上,抬头望向遥远天空里的云朵。
每当这时,善後完毕的白西总会悄悄地在他的轮椅边坐下来,与他共享这片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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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由梭罗果受孕之人,同样需要经过十月怀胎的过程。随著时间的推移,柳睿的腹部果然日渐胀大起来。
虽然一心想在白西面前显得冷酷镇定,但柳睿总是不自觉地将视线飘向腹部,又下意识地想要将身体蜷起来,很快便在
细节上暴露了心中的不安。
“你不要怕,那便是我们的孩儿。”白西安抚道:“既然有娑罗果的存在,天界便不会只有你这一位怀胎的男仙。就我
所知,南海的绝尘仙、落霞岭的洞天子曾向瑶池讨要过梭罗,经常在乾元少主身後跟著的小童,便是他与凡间男子的孩
儿。”
他一边说著,抬头观察爱人的神色。
经过数个月无微不至的调养,曾经磨难的痕迹逐渐消退了,削瘦的身体也显得丰腴起来。如同经过雕琢的美玉一般,柳
睿开始不由自主地焕发出更加温润、柔和的美丽。
情不自禁地,白西伸手,轻轻地抚上他微隆的小腹。
“你安心养好身体,我们的孩儿一定会是最出色的……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忽然觉察到柳睿浑身一颤。
并不完全是因为厌恶,而是白西手心微热的温度,竟然引起了自己生理上最无法控制的反应。
就算心中默念了一百遍的“仇恨”,可身体却无法撒谎。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恐怕真的是要纠缠直到死去吧。心中忽
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柳睿直觉得胸中一阵郁结翻腾的情绪,分不清楚悲喜,只是一言不发地合上了眼睛,偏过头去。
又过了三个月。
转眼临近十月临盆之日,柳睿的肚子已大得如寻常孕妇一般。只是非常的孕事,弄得他至今难以适应。
原本只会出现在开初几个月的孕吐依旧偶尔侵袭,而因为胎儿压迫了血脉,柳睿总觉得晕眩与乏力,浑身使不出力道,
到最後一日里竟然有大半是在睡眠中度过。
为了照顾随时待产的爱人,白西便顺理成章地搬来与他同榻而眠。柳睿虽然抗拒,但平时只要伸手就能够打到的范围,
此刻却因为隆起的腹部而“鞭长莫及”了。
而当他第一次鼓足勇气,亲手隔著肚子去抚摸那即将诞生的小生命时,心中曾经羞恼的心情,逐渐变成了惊讶、好奇,
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早在两个月前,白西便已不再带柳睿外出,自己则开始张罗起元子出生後的事情来。
从衣物到用具,这个准父亲每一样都亲自过问,材料全都选得上乘之物,做工更是考究精致;白西甚至还在唯柳渡里另
辟了一片百花盛开的院落,当作元子成长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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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孕育著元子柳睿,反倒似乎对这一切满不在乎。
有好几次,白西将精巧的小鞋小袜献宝似地拿到他面前,
每次,柳睿总是冷冷地瞟上一眼,随即转过头去,似乎是知道什麽,却懒得与白西说。
眼见孩儿即将出世,他们两人间的关系依旧不见大的缓解,白西以为只要将孩子顺利产出便是第一要务,然而谁知请来
了医官,却又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倒不是体质的问题。”医官摇了摇头。
“待产之人并无心生产,加之男体怀胎,本就凶险。怕只怕一个闪失……”
後面的话他并没有继续,但白西却已经明白。
“按你的说法。却是要我怎麽做?”
“希望能在生产之前尽快化解柳公子心中的仇怨,至少也要让他对於产褥之事,有个心甘情愿才好。”
听了他的回答,白西沈默不语,而面露的难色更说明了他还没有任何把握。
非但没有把握,有的时候他甚至也会产生心灰意冷的感觉。
这边医官又嘱咐了一些产前必须的常识──自然是在回避开柳睿的情况下。虽然已默认了自己身怀六甲的事实,却还是
讨厌听到诸如“母体”、“母子”、“产子”等词语。
白西体谅柳睿的心情,於是一早便让童子推著他坐到庭院里去晒太阳。
阳光能够令人心情舒畅,这也是医官特别嘱咐的。
将医官的嘱咐逐字逐句地记到心中,白西正嘱咐童子去取诊金,却听说前院来了一位羽族的使者。
为柳睿的事,白西已经很久没有与王母以及羽族联络,他虽不甚为意,但对方找上门来,便也不得不应酬一下。
坐在暖暖的阳关中,柳睿半闭著双眼,却清楚地看到白西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
脚步声消失之後便是长久的沈默。
或许是仙灵之物感应到了主人之间的龃龉。这座华丽的宅院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却已经逐渐显得死气沈沈。
头顶上豔阳当空,正是晒得人浑身暖意的时候,两个童子却怕晃了柳睿的眼睛,特意将轮椅推到了附近一株琼花树下。
柳睿心中正觉得有些不悦,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叹,夹杂著鸟类振翅的声响。
他心中一惊,抬头正见一尾硕大、五彩斑斓的怪鸟。
自从上一次西王母派人不请自来,白西便命人加强了唯柳渡附近的防范,平日不要说是鸟雀,就连蝴蝶都未必能飞进来
,所以对於这忽然而至的生机,两个童子都显得十分开心。
更何况那是多麽漂亮的一只仙鸟。
这鸟飞进院落,
一个童子口袋里正装了些果仁,立刻揉碎了托在手心里,可那怪鸟连看都不看,在空中盘旋几下,最後竟然停在了柳睿
头边的琼枝上。
等看清了鸟身上的花纹,柳睿的目光顿时抖了一抖。
因为自身带毒,所以他对世间的毒物自然有些认识,眼前这只色彩豔丽的怪鸟,便是一种至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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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传说中连羽毛都带著毒素的鸟类,如何会轻易出现在这里?
柳睿警惕起来,随即联想到在这个时候突然拜访的羽族。
几乎可以直接联系起来了,他确信这一定是羽族偷偷带来的东西,而至於目的……他心中一凛。
一旁,两个童子浑然不知眼前的毒物,依旧千方百计想要去逗引它,殊不知只要一碰到那色彩斑斓的羽毛,就会立刻毒
发身亡。
“你们别动!”
眼看鸠鸟越飞越低,柳睿忽然大喊,将两个童子吓了一跳,而他自己则猛地伸手,硬生生地扯下了几根颜色豔丽的翎羽
。
俗话说以毒攻毒,柳睿并不害怕鸠鸟的毒性,但是当他抓住那两条羽毛的那一刹那,心中确实担心起了腹中的小生命来
。
鸠鸟被扯了羽毛,哀号一声越过墙头飞得无影无踪,童子们顿时安静下来立在一旁。
而柳睿却很快地恢复安静,默默地将那两根羽毛收进了袖管里。
一整个下午,白西都在前庭里与羽族使者交陪,并没有时间回到内堂。然而
柳睿却出奇安静地一直坐在院子里,既没有沈沈入睡,也没有出手毁坏任何器物。头顶上依旧是蓝天与白云,可他却连
出神的心思也没有,胸中反反复复地只是两个选择。
杀、不杀。
他知道鸠羽的用处──只要将它们在酒液中浸泡片刻,就能达到致人死命的地步。
他可以用它代替自己失去的毒牙,向白西进行报复。
这也是羽族、或者说某些人的“借刀杀人”之计。
午後的太阳很暖,却不至於令人难受,然而此刻的柳睿,浑身却出了薄薄的一身汗。
是冷汗。
“杀了白西。”似乎有许多个声音在他体内这样指示。
“白西害死了敖缙,覆灭了龙族,欺骗你的感情,甚至还强迫你变得如此不堪,这样的人该杀!”
“只要一杯酒,甚至是用嘴唇轻轻地抿上一口。你就可以看到他痛苦的死去!”
“杀了他!亲手结束这一切!”
“杀了他!”
“杀…………”
激烈的声音逾见响亮,不断怂恿柳睿即刻下手。而当他准备推动轮椅,回返内堂的时候,却发现早有另一种情感,将他
的心与身体紧紧缠绕起来,动弹不得。
几百天的日夜,他反复著“恨”,然而如今,恨到了极致,反而难以下手了。
杀了白西,过去的一切依旧无法重现;杀了白西,也就抹煞了自己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杀了白西,自己腹中的这个小
生命……又将何去何从?
这一切的答案,柳睿似乎完全明白,却又完全说不出来。
不知不觉中,头顶上的天空阴霾下来,童子们推著他回到屋内,又忙碌著去张罗点心什麽的。
周围的光线骤然昏暗下来,柳睿依旧紧紧地捏著了两根鸠羽;在他视线可即的最远处,精致的暖玉酒瓶在桌面上闪出幽
光。
精明如同白西,一时间也不太明白羽族使者的这次来访,究竟有什麽目的。
自从龙族与敖缙败灭之後,至今他只和羽族的首领见过匆匆一面。尽管如此,白西依旧能够看出那人脸上明显的不悦─
─竟然是将南雀与青鸾的死亡归咎到了他白西头上。
那时候,白西并不想与他辩解,自觉得有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查真相的首领,羽族想必也难以成就什麽大的气候。
然而今天,羽族使者这一趟莫名其妙的来访,却大大的转变了一番态度。
白西隐约觉得其中一定有问题。
他倒要去查查,看著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样更为重要的事等待解决。
人虽在前厅,而心思却又不由自主地转回了後院里。
按照医官的说法,他们之间的事情,必须在这几天有一个了解。
送走了访客,他立刻转身向花园走去。穿过重重的月门与回廊,走进屋内,正看见小童捧著一碗莲子羹,小心翼翼地呈
到柳睿面前。
而破天荒地,柳睿竟没有抗拒,反而沈著脸色张开了嘴。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妥协,却令白西又惊又喜,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奔进了院子里。
“爱卿……”他一手接过童子手上的瓷碗,“还想不想吃别的东西?”
柳睿抬头看了看他,平静地低声道:“我想喝酒。”
几乎是他这些月来头一次主动与白西说话。
白西受宠若惊,可是柳睿提出的要求却令他为难。
虽然早知柳睿嗜酒,可如今的情况……
“酒……”他偷眼去看爱人高高隆起的腹部,“能不能等几个月、不,一月再喝?”
快了,只需不到一个月,他们的孩子就会出世。到时候,相信一切的折磨都会烟消云散了。
“可是我想喝。”柳睿望著白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坚持,“喝一点儿。”
“那……就喝一点儿。”仿佛被催眠一般,白西不自觉地作出了让步,“不过以半杯为度,否则我担心以你现在的身体
,消受不了。”
说著,便找了招手,让童子将桌上那套暖玉酒具取来。这特殊的材质,能叫酒液在雪地中依旧保持温暖,便是冬日里最
经常的选择。
柳睿静静地看他拿过来一个酒盏,放在面前的小桌上,恰好注上了半杯温热的酒液。
白西亲手将酒送到柳睿面前,依旧嘱咐他:“给,只得半杯。”
柳睿伸手接了酒盏,同时若有若无地擦过白西的手背。
“我要,你陪我喝。”
他举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在白西看来,这一抹笑容尤如云破月出,令他在心荡神驰之际,也怔忡了起来。
“好。”他为自己斟了一杯,“你喝不了的,我都替你喝了。”
说著,他便举起酒盏。
刹那之间,柳睿觉得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透过透明晶莹的酒具,他看见琥珀色的酒液逐渐贴近了白西嘴边。
只要一滴,甚至是一沾……白西、厉衡,是恨是爱都会烟消云散。
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一个没有他的明天麽?
柳睿忽然打了个寒噤,失去血色的双唇张开了,却只吐出了一个虚弱的单音。
“不─────”
白西因他的开口而停下了动作。
“你……有什麽话要对我说?”放下手里的酒盏,他等待著柳睿的回答。
那种看似平静的目光,却如针芒般,直刺柳睿内心。
“不、别喝……”他嗫喏,不自然地去看自己手中的暖玉酒盏。之前满满的愤怒与理由,此刻竟一条都记不起来了。
白西追溯著他的视线,看见他的手正在颤抖,从手腕到指尖。仿佛一名初握白刃的兵士,几乎没有勇气去结果敌人的性
命。
突然,白西将他的酒盏抢到了自己手里。
“这酒,是不是不能喝?”
说话之间,他忽然用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