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悲伤、是愤怒,是不是曾经发生在自己与南雀之间的故事即将重演?
他慢慢地回过头去,正看见那金色美丽的破坏之雀已经在他面前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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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西收住了攻势,看著南雀用缀满了熊熊火焰的翅膀将敖缙包裹起来。在明亮的金红色中,他看见那巨大的朱雀慢慢变
幻,成为了一个带有双翼的人影。这人影伸出手,在一片火光中环住了敖缙的颈项,而与此同时,敖缙也回抱住了他。
龙宫各处的三昧真火依旧在燃烧,直到包裹著南雀与敖缙的火光从绚烂归於沈寂,在白色烟雾消散的灰烬中,再没有那
经曾高傲不可一世的龙君与他的爱人,唯有一青一红两枚琉璃宝珠,放出五彩毫光。
经过这一场浩劫,水晶宫几乎毁於一旦。麟族之人虽没有多大的伤亡,但群龙无首,已不再构成威胁。天将们回返天庭
,将事情的经过禀明了天帝,原本针对敖缙触犯天条而进行的处罚也被破格取消了。
而白西大将的这次回归,对於清剿霸道族群、平衡朝中势力有著重要的作用,因此天帝便也做出了赏赐,甚至当著天朝
众臣的面,答应将敖缙的水晶宫旧址让渡给他。
经此一役,瑶池便成为了一跃而起的新生力量,而失去了南雀与灵丹的羽族,却全然没有当初密谋合作时那般得意了。
显然,另一种新的格局正在形成。
而作为天庭瞩目的焦点,白西也觉得有些身不由己了。
交陪、谈判、表面上的示好与利益的合作……当他终於能够将这一切暂时搁置、喘一口气的时候,终於想起了那个被他
冷落了整整三天的地方。
唯柳渡。
三天前,当西王母故意派人来表明一切的时候,柳睿是真的懵了。就在他尚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厉衡当机立断定了他
的身,又安排亲信在门外守护,不许闲杂人等接近,也不让柳睿出去。
可即便如此,整整三天的时间,也足够柳睿清醒过来,并且隐约地想清楚一些事情。
越是接近书斋,白西的心情便愈发忐忑,他可以在诡谋与战事上毫无犹豫,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将真相告诉自己所爱的人
。
就在忐忑之中,他来到书斋门口。
安静,整座书斋没有半点声息。守卫们两两立在门外,一边的小桌上摆著已然发凉的菜肴,白西询问了才知道,原来这
三天来柳睿粒米未进。
他立刻屏退了左右,只身走了进去。
没有人出来迎接他。
书斋内甚至没有点灯,靠近窗户的桌子上,三日前柳睿亲手端来的点心,依旧搁在原地。
而那天亲手端来点心、并因为还为了“子嗣”这个话题而与自己拌嘴的人,此刻却蜷缩在落地花罩下的阴影里,不发出
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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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之中,柳睿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他看见书斋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送饭的人。
那是一个仿佛会发出光亮的男人。
屋子里黑沈沈的,柳睿却能够看清楚他的脸。
──俊魅逼人的、冷酷的、陌生的脸。
而那人身上所穿的青蓝色华服,更是暗示了他高贵的身份。
“……你是谁……”柳睿不自觉地向暗处缩了一缩,“……想要干什麽?”
突如其来的警惕,只为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似曾相识的气息。
白西半跪到他面前,柔声解释道:“我是白西,西王母的子侄,瑶池大将。”
“大将……?”
柳睿忽然记起来了,那天忽然出现的瑶池仙子,也曾经这样称呼厉衡。
可他现在所看见的并不是厉衡。
见柳睿有了一些反应,白西暗喜。他伸手将他扶到一旁的竹塌上,又替他宽了鞋袜,一边酝酿著开口道:“我有话要和
你说,关於我和厉衡……”
一直都很安静的柳睿,在听见“厉衡”这个名字时,忽然抬了头。白西发现他的眼睛里已经笼罩了一层薄雾似的湿润。
或许在他的下意识中,已经感觉到了,那个名叫“厉衡”的人已再回不到他身边了罢。
内心的愧疚与疼惜忽然变得无以复加,白西将薄毯拉到柳睿膝上,轻声说出了真相。
“我就是厉衡,厉衡只是我在人间历练的一个身份。如今使命已经完成,以後不会再以厉衡的身份出现。”
说著,他默念咒语,将左脸幻化出厉衡的模样。这仅仅只是一瞬之间的幻像,可他却看见柳睿因为那熟悉的面容而睁圆
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也终於顺著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
白西心中一酸,温柔地伸手想要替他抹去泪水,却被柳睿一把拂开。
“你的使命和鳞族有什麽关系……”
泪水滚落之後,整个人反倒显得沈著了,柳睿再不去看白西的脸,只垂著眼帘低声问。
实在无法直接表达,白西便委婉地答道:“……敖缙死了,和南雀一起。天帝已经将水晶宫赏赐给我。”
此话既出,其中的含义便不言而喻。柳睿整个人重重地一颤,尔後瘫软下来。
“是你干的……”他小声询问,“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白西不语,艰难地点了点头。
“………………”
像是一声抽泣,又似乎是痛苦的喘息,柳睿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那里像是被人剐去了一块肉,顿时血肉淋漓。
他自言自语:“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利用我,从……从那个山顶上的那个晚上就开始,都是假的……”
“不是的!”
白西忍不住,一把将他拥进怀中,热切回应道:“我虽然是欺骗了敖缙、毁了鳞族……但那都是在遇到你之前便已做出
的决定,无法更改。可我对你的爱,并无半点虚伪,这段时间来,难道你还看不出麽?”
柳睿在他怀里并不抗拒挣扎,如同一具死人,连曾经流出泪水的眼睛也空洞了,直直地看著暗色的天花;唯有嘴唇无声
地甕动著。
白西贴近了,这才听清楚他所说的话。
竟然是在哀求。
“……把厉衡还给我,求求你,我只有厉衡而已……你告诉我厉衡在哪里……我去追他回来……”
那苍白脸上流露出的神色无比凄惶。
然而无论他如何哀求,厉衡这个“人”,确实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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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白西沈重地叹息,俯身将柳睿从竹塌上抱了起来。
三日来的清减,让柳睿瘦得几乎只剩下了骨头,当务之急,便是将他带回寝殿,让他吃些可以垫饥的东西。
然而还没有等白西迈开脚步,怀里僵硬的身体忽然瘫软了下来。白西心中大惊,急忙低头去看,正见到柳睿平静的嘴角
上挂著一缕新鲜的血痕。
柳睿并没有自杀,而是一时郁结攻心导致呕血。半个时辰後他慢慢苏醒了,发现自己已躺在寝殿中。
而那个男人──那个自称为厉衡本体的金仙,竟就依靠在床沿边上入了眠。
柳睿浑浑噩噩地欠身起来,低头看了一眼白西,而後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连外衣都不去披,径直推门而出。
因为主公已经归来,门外的守卫便撤了去,此刻柳睿轻易地出了中庭,而後架了云朵著急往水晶宫去。
事到如今他唯一期待的是,刚才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期待著能够看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可事实已经不容他期许。
焦黑、死寂的,犹如一具干尸横亘在他眼前,弥漫在空气中的已不再是奇花异草的芬芳,经久不息的焦糊远远刺激著柳
睿的感觉。
昔日的雕栏玉砌,已成焦土,麟族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唯有几个幢幢的黑影在废墟之中游荡,远远看去,竟然好像地
狱黄泉一般诡异。
看见如此光景,柳睿的心这下算是彻底跌进了谷底,浑身不禁透出涔涔冷汗,他双腿一软从云头上落下去,正跪倒在废
墟中几条黑影附近。
原来那都是被勒令善後的麟族之人,此刻见了柳睿,便如同冤鬼一般围拢过来。
“你怎麽还有脸到这里来!叛徒!”
“就是他把禁地的位置告诉羽族的!是他害死了龙君!”
“他已经投靠了那个白西大将,甘愿做他的女人!”
“…… ……”
“……”
种种恶毒的言语如暴雨倾泻,柳睿直不起身子,只能跪著遭受辱骂。那些愤怒的、悲哀的声音在他耳边形成漩涡,吞噬
著他的神志,比过去所经受的冷言冷语更狠毒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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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他的男宠……”他小声辩解,“我不知道他是在欺骗我,我还以为、还以为……”
他慢慢地捣住了自己的脸。
“我本来也不信会有人真心待我……我不应该抱有妄想、不该以为会有人会看得起我,从敖缙到厉衡……为什麽都只是
把我当作一枚棋子……”
然而在场无人愿意去倾听他的心声,反倒更迫切地想要将满腔地怒气发泄在这个“叛徒”的身上。
不知是谁踢出了第一脚,而後迁怒便开始了。
柳睿被他们推倒在地,全然不去反抗。厉衡消失、麟族没落,与他这个人有关的唯二人事都已消失,那他还有什麽必要
留在这个世上?
只是死了,只怕也是没有多大趣味的,因为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已经上天下地,无处可寻了……
想到这里他嗓中一热,又是满口甜腥。
盼只盼,喝下那碗孟婆汤,从此不再记起这段伤人的往事……
思及至此,他却是万念俱灰了,而下半身也难以控制,逐渐现出原形。
就在此时,黑沈的天幕中忽然响起一声厉喝。
“都给我滚开!”
人影未现,而半空中已劈落一道电光,穿透其中一名麟族胸襟,剖出一道浓重的血墙。
众仙人大惊失色,立刻弃了柳睿四散奔逃。随後白西从浓云中俯冲下来,将柳睿护入怀中。
“你为什麽要这麽固执……”他的声音低沈、且带了一丝沙哑,“只要你能心平气和地与我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
,我还是那个厉衡……一直爱著你的人啊!”
而这时的柳睿,已仿佛进入了一片虚无的世界。
水晶宫的地盘虽被天帝划归给了瑶池,但白西却毫无入住的打算,他将它送给西王母作为别院,而自己依旧住在唯柳渡
里。
天庭中一阵火热的交结、应酬之後,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那个夜晚之後,白西害怕柳睿再做出什麽危险的举动来,於是又加派了人手在他身边。而醒来之後的柳睿,不仅依旧不
言不语,甚至不让任何人接近;无奈之下,敖缙只能去鳞族物色了两个老实木讷的仙童过来服侍他。
以为白西是在用这两个孩子的性命要挟自己,柳睿倒没有再拒绝。虽然依旧冷著一张脸,但平日里的饮食生活,便都由
了那两个童子去折腾。
然而一旦遇到洗漱更衣、乃至於沐浴等需要与人接触的事情时,柳睿却坚决抗拒著任何人的接触。
第一次沐浴的时候,童子已抬来了木桶,并注满了热水。然而无论怎麽劝说,都无法让柳睿安下心来,宽衣解带。
那是一种因为不信任所带来的严重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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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小童们唯有一次次替换掉已经冷却的洗澡水,脸色也越来越沮丧。
终於,当小童们第四次准备换水的时候,白西沈著脸进来将他们赶了出去,自己反手关了门,隔著氤氲的水汽与柳睿默
默相对。
湿热的室内,柳睿沈默地坐在屏风边的椅子上,黑发松散地垂坠下来,一直苍白的脸颊此刻也因为温度而透出诱人的粉
红。
看著这自己曾尽情疼爱过的绝色,白西心中忽然腾起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两三步绕过浴桶前狭窄的空间,来到屏风跟前,容不得柳睿反抗,狠狠地吻上了那睽违已久的红唇。
是惩罚、是怜惜、是爱恋,仿佛从前在离宫中的那些冬夜里的亲吻,专横中带著温柔。
柳睿觉得讶异,因为他感受到了一种记忆中的、熟悉的气息;似乎只要闭上眼睛,简直就能感觉到厉衡的存在。
这是一种毫无理由的安全感,让他的心灵迅速得以平静,而身体却燥热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那人的颈项,随著对方体温而传递过来的,是均匀的心跳声,就仿佛过去那一段最美好的日子里
,自己能躺在厉衡的身边,从他宽厚的胸膛上听见的那种心跳声。
觉察到柳睿安静起来,白西趁机将他打横抱进了浴盆,氤氲的雾气影响了彼此的视觉,却将肢体的触感放大到了极致。
柳睿似乎迷恋著这种熟悉,变得温驯起来。
然而白西此刻却完全明白了,此时此刻的柳睿,是将他分成了两人完全对立的人看待。
一个是厉衡,忠诚温柔的爱人;一个是白西,狡诈冷酷的敌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反倒有些明朗起来。遭受了打击的柳睿,平日对於白西不理不睬,即便两人独处,整天也说不上一
句话;然而只要进入意识朦胧的状态,他却又会主动从白西身上寻找记忆中的“厉衡”。这时候,柳睿便会显得温顺、
深情,俨然是事发之前对於爱人的态度。
白西也请过天界名医看诊,得出结论说柳睿是得了!病,好在症状并不严重,只要加以刺激,令他将心头的郁结、激愤
发泄出来,。
而最好的刺激,就是让柳睿认清现实。认清白西即是厉衡的现实。
听完医官的话,白西却犹豫了。
他并不想再让柳睿连“厉衡”这个人都讨厌,而是希望他接纳新的自己,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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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怀有这样的想法,白西并没有著手任何动作。他对於柳睿加倍呵护了,白日里几乎寸步不离,晚上虽遭遇抗拒无法
同寝,却还是想办法在外间住了下来。
对於他的主动,柳睿一直视若无睹。他看书、抚琴,做那些曾与厉衡一起做的事,似乎把自己囚在了虚幻世界里。
日子便在这微妙的相处之中慢慢渡过,直到一日,唯柳渡里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了,爱侄为何还不迟迟回去瑶池?”安坐上首,西王母以长辈的口吻询问。
白西道:“我已经千年不回那里了,现在倒还不如这里觉得亲切。”
西王母冷笑道:“怕是舍不得那个蛇精吧!”
白西早已猜到她这一趟多半是为了柳睿而来,心中暗自戒备起来,淡笑道:“柳睿乃是女娲後裔,算起来也有几分神格
;再说,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他,不然绝无可能如此顺利达成。”
“你显然这是在袒护他。”王母摇头道,“你宠幸一个小小的爱娈,本宫本不应干涉。你却不能因此而坏了大事!”
说著,她向侍从使出一个眼色,过了不一会儿,後院由远及近一阵脚步声,竟然是几个瑶池护卫架著柳睿走了进来。
白西的目光立刻变得警觉。
西王母没有在乎他的敌意,只一味逼迫道:“今天你就当著本宫面前,将这蛇精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