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现在看来,这个人造人实在是有够人性的,蹙眉,打呵欠,伸腰……每一个动作都自然到了极点,看不出丝毫破绽。
其实认真想想,他的身体原被就是一个「人」,做出这些动作本就是情理之中。
应该是我被实验室里那些线条僵硬,动作粗鲁的低级机器人形象腐蚀得太深了。
瞪着眼睛看他啃完面包,只恨自己为什么不用个盘子装过来,好让现在有个洗碗之类的借口再次溜出去,总比两个人——不对,是一个人和一个人造人大眼瞪小眼的相对无语强。
「脸上……没擦干净吗?」看来我的眼神太过直白,他开始举着手在嘴边拼命擦。
「没有没有,很干净啦……」特别真诚地说完这八个字,发现后面又没词了。
不能怪我木讷或是拙于言辞,换成任何一个人对着一个连属性都不明确的陌生家伙,再多的热情和机智都是没有发挥余地的。
「身上好酸……」见我僵硬如木头,在我身上得不到满意的回应,小东西嘴巴一撇,眼睛开始滴溜溜地往窗户外面转:「天气不错,我要出去晒太阳!」
所谓随身的检测记录,自然是不能错过他到户外的第一时期。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刚才还能对着低温空调咬牙切齿,现在已经被太阳烤得连怨念都没了力气。
天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兴致,这么大的太阳下面还能活蹦乱跳的。
这种天气下会在大街上招摇的,无非都是露腰露腿为了显摆身材的清凉美女,两个大男人不乖乖在家待着居然也要跑来凑热闹?
汗如雨下之际,开始回想起以往夏天南凌亲手冻的绿豆百合汤那浸人心脾的凉爽滋味。
再看看此刻的一身狼狈,果然是天上人间……
「给你吃!冰淇淋……巧克力味的!」
天见可怜,总算有解暑的东西递过来了。
很欣慰的把手伸到一半,然后苦着脸把头抬了起来。
今年夏天很流行的巧克力雪糕,做成贱兔那种贼头贼脑的模样,眼睛的部分还是用彩色的果汁糖给点上去的,满大街的6岁以下儿童几乎是人手一只。
电视里反覆轰炸的广告语是,让我们的童年在甜美的巧克力泡泡中度过。
可我暂时还没有加入这个行列的打算。
不过拒绝别人的好意是挺不礼貌的一件事,尤其那个人舔着雪糕的同时还特别期待的看着你。
我磨磨蹭蹭地接过来,想着怎么装做失手才能把这个丢脸的东西扔得不着痕迹。
还好,几步之外那位一直瞪着我们的杂货铺的老太太,救命的声音终于及时地响了起来:「我说小伙子,你那两根雪糕,还没给钱呢……」
眼前的那张脸上开始露出片刻的迷茫神色,连舔着雪糕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南凌说过,他头脑中的很多概念,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做引导,才能逐步形成的,比如那位大妈刚才提到的「钱」……
还好他那张脸对着年纪偏大的异性还是有着不菲的杀伤力,那位老太太估计也是乐呵呵地忙着欣赏去了,不然那里会由着他东西都快吃完了,还能自由自在地站在这里。
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好几下,看来程式被启动,应该是已经是明白过来了。
从上衣到裤子的口袋都装模做样的拍了拍,然后一脸正直地看向我。
没钱,是吧?
南凌再天才也不会想到他的宝贝人造人苏醒过来做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跑到大街上买雪糕,因此没在他衣服口袋里塞钱也不算是太大的失误。
毕竟神经活动,记忆思维这种东西是相互交叉影响又极其微妙的,虽然最基础的部分是由南凌和他的合作伙伴们设计植入,可后面的发展状况,谁也无法预料。
这就好比一个人由父母生下来,然后提供一定的环境让其发展,但却无法猜想此后会有怎样的一道生活轨迹一样。
所以南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设计工作一开始,设计者们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立场。
我乘机把雪糕塞回给他,开始在裤子口袋里掏钱。
只可惜像我和南凌这样的国宝级的科技人员,平日大多出席各种高级酒会或者派对,购物也是只爱选限量销售的牌子,打个电话或者在网上CHECK一下,自然会有专门人员态度良好的送货上门,所以是极少有机会上街买这种东西。
为了两根雪糕刷卡好像过分了点,何况老太太这里看上去也没有提供这种服务。
所以我只有拼命陪着笑脸,把一张一百的钞票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老太太黑着脸开始翻零钱。
「对不起对不起……」涎着脸猛道歉。斜着眼睛瞥过去,小东西事不关己的四处看着,已经开始啃本来属于我的那根雪糕了。
焦头烂额的第一天外出散步,随着我狼狈不堪地抓着从老太太那里找来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零钞,以及龙奈吃了两根雪糕以后依旧意犹未尽地盯着满街小朋友手里的零食双眼放光的丢脸场景落幕而匆匆结束。
这个人造人苏醒过来的所有反应基本都还算正常,生理健全,心态健康。即使很多概念都还没有被唤醒,但相信随着他生命的延续,一切都会好起来。
唯一让我不明白的是,花费了那么多时间金钱和人力物力制造出这么一个小少爷,意义到底在哪里?
有神论者说,人类由上帝仿造自己的形体塑成。
现代科学解释,人类的生命是通过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而萌生。
即使没有太多的法律条文明确约束,用传统方式以外的手段孕育生命总是会受到人类道德观上的巨大争议。
可无论来自舆论的阻扰如何巨大,依旧有很多人执着于这个课题。
南凌的解释是,这个课题的研究可以拯救更多身体上有天生残疾或遭遇了后天不幸的人。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很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我知道他是真挚的。
可我心里还是会有隐隐的不安。
仁慈的幕布背后,更多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神圣的人类生命通过人工合成的方式被制造出来,会成就制造者那种类似于上帝的满足感呢?
以上是我休息以前,在电脑里记录下对龙奈第一天的观察报告记录的部分内容和一段本不必要的随想感言。
只是最后一个段落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DEL掉了。
毕竟,这份报告是要通过电子邮件传给南凌的,我不愿意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余,还把某些困扰的情绪传染给他。
龙奈早早地已经开始睡了过去——不过不是在自己的床,而是蜷缩在我脚边的厚厚地毯上。因为在床上烧饼一样翻滚了一个小时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在空空的黑色房子里会睡不着。
天知道这是什么情节交叉影响而得出来的变异——他的那些设计和制造者们基本上都属于独立到在深山荒林的狼窝里都能睡得很香的类型。
南凌要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苏醒以后竟是眼前这个如猫一般慵懒又黏人的模样,估计连想死的心都有。
「喂!起来了,我要关机回去睡觉了,你也回去睡吧!」
不知道怎么叫人的方式才是正确,只有拍拍他圆圆的屁股,反正以前都是南凌来把我弄醒的时候多。
「哼哼……」也不知道人造人会不会做梦,反正看目前的情形,他是丝毫没有理我的意思。
头疼……
若是就这样把他扔这里,明天起来伺候一个感冒了的人造人难度系数一定更高。
一咬牙,伏身把他抱了起来。
唉?
看上去肉肉的样子,居然比我想像的要轻很多。
柔软的线条搂在怀里还很温暖。
不是南凌那种触碰以后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就会产生欲望的成熟身体,却是婴儿般舒服安宁的感觉。
忍不住蹭了蹭他小小的鼻子,巴掌大的脸立刻抗议般的皱成包子一样。
哈哈,好可爱……
一直缠绕在心中的烦闷和不情不愿在他此刻的生动表情中都统统散去。
细腻而脆弱,天真又坦白……
原来人类的脸孔竟可以有那么丰富的表情。
在基地里面工作太久,接触的都是对工作态度严肃的人,严谨的思维被带到了生活中,连微笑的尺寸都恨不得用上模具成批生产,类似于随性这种东西,大概已经遗忘得太久了吧……
记忆中的那个会在草地上不顾形象地躺成大字型的少年南凌,还有那个可以笑的全世界都听的到的年代,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成为一个越来越模糊的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些东西已经在怅然若失中,渐行渐远,然后无迹可寻。
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免得把小东西从好梦中惊扰了起来。
柔软的蓝色床单像深邃的海洋,龙奈的身体才一被放上去,就立刻被轻轻地拥抱住了。
喉结微微地动了动,咋了咋嘴,像是很惬意的享受着什么。
薄薄的月光从窗棂倾泄而进,一碰即碎。
龙奈的脸上被镀上了淡金色的光晕,如水的温柔。
有莫名的愉悦开始从心底一点点涌出。
在小心地把门拉上给他道晚安以前,我终于忍不住好心情地咧嘴笑了出来。
原本以为让他完全恢复到像个真正意义的『人类』会是一个麻烦的过程,结果他的成长程度迅速得让我吃惊。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麻烦就此结束,相反的——
不到一个月他就已经把附近卖零食小店的阿姨都哄了个遍,然后经常就很光明正大地拎着大包小包赊来的雪糕冰淇淋一边往冰箱里塞,一边哼哼哈哈地暗示我去付钱。
天知道我这前面二十多年所见过的甜食种类的三倍都没有他一星期带回来的一半的多。
我还很郁闷为什么他整天零食不离口的还可以身材健康不长蛀牙——结论应该是南凌他们在他身上应用的合成材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过完了这个星期,我决定出去找点事情做了,要不你工作时我一个待在家里好无聊!」
第一次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刷牙,一个激动之下差点没把牙刷都吞下去。
忍着澎湃的心情暂时没发表意见,趁他出门去骗零食赶紧开发电子邮件给南凌,问问是不是什么程式有病毒入侵,居然让他有了这种诡异的想法。
回覆只隔了半个小时就传了过来,南凌的官方解释是,为了避免他的生活里出现多余的人物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他虚拟的记忆轨迹大概按照下列模式进行:
「从小父母双亡」——「和我形影不离地一起长大」——「毕业后追随我到了同一个城市」——「到现在为止基本上靠我的薪水生活」……
嗯?难道现在的这个决定是因为终于良心发现,不忍心继续靠我一个人的劳动蹭饭吃?
可是……这个剧本怎么看上去那么熟悉?
再仔细阅读一遍,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
盗版!这完全就是盗版!
南凌是在偷懒吗,这一切情节简直就是在照抄我和他之间的系列故事。
一边极其郁闷地把信读完,一边悻悻地按着DEL键。一行行被清除的字句,让刚才还内容满满的显示幕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忽然之间,有种难言的情绪从心底泛了上来。
类似的记忆!
那些以往生活的深刻印记,那些使生命色彩斑斓的爱恨情仇……
本该是人类生命旅程中,最为珍贵的财富。可是对龙奈来说,这些却都是虚构的。
他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依赖着我,信赖着我,把全部的喜怒哀乐都那么赤裸裸地曝露在我眼前。可是,连这些信任和倚赖所依靠的基础也通通是假的。
没有携手共度的过去,没有相濡以沫的生活。
我不是他思维中那个和他亲密无间的伙伴,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而已——在他的情感表达中,所想抓住的不是他心灵的感受,而只是一些冷冰冰的资料分析。
额角忽然抽搐般的轻轻跳起,我惊诧于自己竟会想起如此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踢踏,踢踏……」门口是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听熟的声响,看来是某位少爷回来了。
尽力抛开那些奇怪的情绪,我站起身来开门。
「虽然已经是第四十六遍,但是我还是想重复一下,第一,以后出门记得带钥匙,我还要工作,不是哪个时候你都那么好运气地能逮住我在家专门给你开门;第二,家里的冰箱早已经满了,隔壁阿姨家也已经不止一次上门强调过,她家的冰箱也已经被你的雪糕堆到连放白菜也困难的地步……还有,为了避免像上次一样的拉肚子,麻烦你也不要为了腾出空地放你的新口味产品而一次吃掉十二盒雪糕……」
天大的奇迹,他居然没有双手提着硕大的零食袋子一边用身体把我挤开,一边嘟囔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所以我埋着头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都因为异常的气氛而心虚起来,赶紧把还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然后迅速头抬了起来。
还好,小东西好好地杵在那里,眉毛头发都不少,只是脸上的表情复杂了点。
「又有什么新口味的雪糕上市了?」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能让他出现这种表情的句子。
坚决的摇头,却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看来是要把神秘的感觉拉得更长一点。
扫兴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自然不是我这种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做得出来的,所以我也只有卖命地配合着,继续做吃力不讨好,明知道答案一定错误还要拼命发问的傻瓜举动。
「隔壁阿姨换了个更大冷冻仓的冰箱?」这个答案和上一个相比依旧没有实质上的进展,只是目前的情形是,要猜到他在想什么绝对是比在学校时做毕业答辩更难。
继续摇头……
拜托,你再不说我就要哭了!
「都不是……」谢天谢地,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游戏结束,答案终于到了揭晓时间。
「我、我带了个朋友回来吃饭……」
吞吞吐吐的,脸上的表情很紧张。
嗯?朋友?
小脸长得可爱就是有好处,到哪里都有漂亮妹妹等着他泡。
就是不知道长得如何——探头往外面看了看,没人。
小姑娘害羞吗?
我把身体一侧,赶紧推他:「那还杵在这里干吗?叫人进来啊!」
「这么说,你答应了?」眼睛开始放光,眉飞色舞的样子。
朋友来吃个饭而已,这有什么好不答应的?难道我平时在他心目的都是那种专制冷血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吗?
重重地一哼,我扭头转身,开始朝着壁柜最顶层的地方狂掏。
景德镇出产的极品青花纽瓷碗,南凌上次去旅行时带回来的。难为他把这种精巧易碎的东西一步一步地带回来送给我,我自然极是宝贝,不仅舍不得用来吃饭,还只差没供起来。不过今天看来是要下点血本,用这个来招呼客人——不仅可以显出我高尚的格调,也可以扭转一下我在这小鬼心中失败的形象。
算盘打好,我把笑容调整到标准状态,抬头,转身……
然后我就看到那位亲密依偎在龙奈身边的可爱朋友。
「嗷……嗷!」很没礼貌的家伙,看我瞪它立刻用更凶悍的眼神瞪了回来,只可惜好像没吃饭力气不足的样子,示威性的叫声显得不大有说服力。
「好了好了,小白乖,不叫了,马上就吃饭了!」
小白?
我额头上的青筋狂跳。
就这狗脏不拉几,眼屎黏得眼皮都睁不开的模样,还小白呢?
「这……就是你朋友?」还没死心,拼死也要最后确认一下。
「是啊!」乐呵呵地就准备往屋子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