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在景区闹中取静、独辟蹊径似乎是楚天暮的长处。
从宏村上黄山的公路,地面段修的很不错,一般人也很少把这里当作旅游景点。因为人际稀少,就没有了景区嘈杂的人声,也
鲜有人为破坏的痕迹,所谓旅游散心就该是在这种地方,想着那些来自四面八方衣着各不相同的家伙、在人群挤进挤出摆着各
种扭捏的姿势见缝插针就为了抢同一个镜头,楚天暮就觉得好笑。
这次又来黄山上蹲了三天,可惜每天都是阴天,日出日落见不着不说,连云海都没能浮上来弥补一下。想想就赶早起来走走这
段路。一侧是山麓,右边都是低洼的农田,可以看到村落的影子,这些地方的人们睡得早起得也早,跟自己所在的被称作不夜
城的那个城市比起来,安静纯朴的特征就显得尤为讨人喜欢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人的路,平时最多只是间歇出现的上山的汽车从身边呼啸着而过。今天才过六点,无论是自驾游还是旅行社的
车子,这会儿还都聚集在停车场里休息。
目光所及都令人感觉舒适;远处的村落,被黄山围在怀里,清脆的鸟叫、浅浅的水洼、跳跃着生命的新绿、叫人安心的金黄稻
田;每一样都仿似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似的,不经意间,散发着慵懒的、怡然自得的美。或疾或徐,左顾右盼,不时摁几下快门
,肆无忌惮的掠夺着大自然信手拈来的随性创作。
惬意,从身体到心、甚至于那灵魂的最深处都是忘乎所以的惬意。
“清晨的感觉真是好呢。”他忍不住站定,轻叹出声,大口大口贪婪的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天天穿梭于可恶的公式与报告之间
,即使他对数字有再高的敏感度,感官也早就被磨出茧子来了。
路边黄色的小花热热闹闹的开着,一蓬蓬的,楚天暮叫不出名字。他认识的花算是多了,不过只限于花店里的那些,他素来相
信鲜花攻势是不会失败的,连他老妈都吃这套。当然喽,包装搭配什么的全是他自己来的。
昨天晚上的大雨,路面上还渗着深深浅浅的印渍,像被老天爷宠幸之后留下的痕迹,湿漉漉的暧昧。楚天暮忍不住笑了出声,
自己是不是有些浪漫的过头了。
惹人怜爱的鹅黄成簇的时隐时现,他撒开腿跑了起来,仿佛那因风儿随意撒播印入眼帘的并不是地底下钻出来的花骨朵,而是
与他嬉笑着玩耍的生命,躲躲藏藏。
奔跑,在这样的清晨,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轻松到想要一跃而起。
左边靠着山石的部分明比较繁茂,可能是风捎带着种子寻访着落脚地的时候,一不小心飞的低,撞上了,也就索性在这里安家
。楚天暮还是没有停下,心爱的狗头被抱在手里,双臂不能摆动,但他仍然跑的很矫健,一米八一的个子
,均匀修长的骨架,平坦开阔的肩掩盖了偏瘦的体形,无袖背心外敞开的衬衫、皱褶着的蓝色牛仔裤,不顾形象的狂奔——怎
么也看不出来他就是那个四年来在公司里以成熟稳重气质出名的楚天暮,更何况是在那个以“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的夺命公司。楚天暮又笑了,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脸一定是意气风发,虽然他也明白“成熟稳重”时那张面皮也会发挥出色,不
然公司的女同事们也不会对他那么照顾。说什么外貌不重要之类的话,那都是假的。不然公司又何必强调着装要求、注重专业
形象。
气息有些粗重了,虽是平整的路面,坡度是实实在在的,在看到下一簇鹅黄的时候就停下。一转弯,刚这么想着的楚天暮已经
放慢了脚步,微微蹙眉,像是不满意这个刹车来得太快,左边连成一片的绿色根茎在晨风里摇曳,密实整齐,头顶黄色的花冠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规模庞大,在山石与人工修筑的盘山公路之间留下的尺把宽的泥渠里蜿蜒前进,花团簇拥的尽头是一
只便携脚凳和——两条人腿!这才是让他蹙眉的真正原因,不甘愿居然有人比他先到。孩子气的觉得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而激
动万分的时候,要是看到自己的同类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的喝茶一定也会是这样的心情。
本就是半真半假的玩笑着酝酿起来的“怒气”在看清对方之后就无隐无踪了。松松垮垮白衬衣、褶皱的蓝牛仔裤、款式内敛的
黑色登山鞋;时不时的抬头观测着远方的景物,露出干净的下巴,勾勒出美好的颈线,脑袋随着手中的笔在画板上的移动而微
微变换着角度,额前耳畔清爽的发丝轻快的跳跃着。看起来画得很专心,楚天暮是跑着上来的,没想到会闯入别人的“领地”
,早就跨入了“警戒距离”,对方却连头都没有抬。
那边画得专心致志,楚天幕则看得饶有兴致。
美院的学生么?一个人在这里赶作业?侧头看向右边,也没什么特别的,一路过来都是这样的景色,给人的感觉很舒适,却没
有什么值得特别要留下的。但是那认真的样子却让人着迷。
他忍不住举起镜头,左膝已经触地,取景器里的远山、新绿、黄花、蓝天、白衣少年与画板尽是协调,连那卷起的白色袖管与
画板之间露出的一小段手臂也是如此诱人,根本不需要什么光影、效果、中轴线,楚天暮不假思索的按下了快门。他向来是反
对风景照里有人的,构图时把人摆在哪里都显得突兀;偶尔也帮朋友拍类似写真的照片,但是拍人就是专门拍人,取景就是取
景,他分得很开。
今天实在是难得的融洽。
他设定了连拍,关闭了闪光灯;但是相机快门咔嚓响动的声音在只有风声和鸟鸣的清晨仍是显得刺耳。
镜头里的男人没有如他所愿的转头,甚至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楚天暮有些意外,反应那么迟钝,那可不是好的对手。右边的眉毛稍抬,既然人家不愿意先开口,那就主动一点好了,他对于
结交朋友向来大度。
更何况,虽然还没能看到眼前这个人的庐山真面目,他相信直觉。
直觉告诉他,这个绝对是他喜欢的类型。
楚天暮缩回镜头,慢慢起身,拍过膝上的尘土,缓缓向画板走去,在男人左侧站定,回身再望那边景致时,满脸已写满惊讶,
心中暗叹,角度不同,果然是天差地别!
缓缓举起手里的相机。
从这里望去,山麓半包围的结构让怀抱着村落的意蕴更加明显,层叠起伏的低洼农田、炊烟袅袅,和谐恬静的氛围之中竟然蕴
藏着一派生机、静动交汇、其乐融融。
满脸的惊讶愈来愈浓。
任凭他站在身边取景、对焦、快门,那白色的身影始终未有任何响动,仿佛对一切一无所知;凭借着手在画板上移动的速度和
成效来看,这样的冷淡也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是全副心思都在他自己手的事情上。楚天暮居然觉得有些尴尬,这里毕竟不是
酒吧,随意开口打过招呼,拒绝或一同离开都是家常便饭;只是在这样的地方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老天作证,他从来没有为了“搭讪”这件事情烦恼过。向来是他一个眼神对方就会自动坐到身边;最差的状况也只可能是他向
别人走去,对方抱以微笑,然后开始同向运动。
不过若是现在放弃,更不是他的作派。无非碰个钉子而已,反正这里也没有旁人。
他舔舔已有些干涩的唇,久未说话外加刚才的奔跑,吐出的声音略带沙哑,好在听起来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你是美院的学
生么?”
“不,普通游客而已。”温和通透,和楚天暮声音放在一起显得单薄,却不是虚弱缥缈的感觉,干净纯粹不含一丝杂质;如其
人。并未抬头,手中的笔也依然顺畅。
跟人说话的时候至少应当看看对方的眼睛吧,楚天暮撇撇嘴。其实方才话虽不多,却没有刻意冷淡的意思,也不会给人不敬的
感觉。语气里寻不着惊讶、或是被搭话而不快的痕迹;仿似熟知的好友,亲切舒适。至于楚天暮的憋气的来源,纯粹是因为到
现在还没有看到对方的脸,自己却已经为他铺陈了这许多好话的缘故。即使知道这些都是事实,也让他觉得没来由的气短。
“噢。只是普通游客,那么早就起来努力还真是好兴致啊!”话一出口楚天暮就有些后悔了,自己竟然跟一个还不认识的闹别
扭。难道真是这几天一个人晃荡寂寞过头了!瞥过一眼那画板,只得添上一句“画得还真不错”算是补偿;也是真心赞叹,楚
天暮大学里也常逃课去邻近水乡跟着美院的学生写生,不过离这水准远了。
“你也不是一样么?”依旧是友好的感觉,出乎意料的,楚天暮一直斜眼瞥着、坐在便携椅上只及他腰线的黑脑袋居然动了起
来。顾不得斜眼歪视的形象有多不雅,肆无忌惮的盯着那张脸庞,果然是……符合他的直觉,超乎预期的符合。略带笑意而显
得狭长的眼睑、均匀的眉、英挺的鼻与精致的两翼;黑瞳里的晶莹因为笑意而微漾,躲在睫毛的影子里忽闪忽闪;唇是微微缺
乏血色的淡红、轻轻覆着的透明光泽驱散了所有与“病态”字眼相关的联想;上唇轻薄、唇线分明,与两道剑眉一起宣扬着主
人的英气与犀利,下唇饱满柔和……楚天暮突然意识到这会儿似乎该轮到自己说话。
回想着几秒前得意捕捉到对面男子抬头后看清自己的那一瞬间,含着笑意的眼眸被因为惊讶、彷徨而逐渐放大的瞳孔取代,楚
天暮的憋气感觉早就挥发得无影无踪。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之后又立即恢复到先前的晶莹,显示出与这张年轻的脸不符的掩
饰功力。可惜,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在这方面,楚天暮对自己向来自信。
正捉摸着说些什么来加深彼此的好感,对方似乎因为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视线扫过楚天暮垂在腿边的相机,先开了口:“尼
康的D2Xs么?重点是配600mm f/4D
AF-S II的镜头 ,会不会太舍得了?看来你也不是普通爱好者啊!”他故意学着楚天暮刚才调侃他的口气,那双黑宝石里的晶
莹光泽闪的越发厉害了。
看来绝对是反应灵敏的类型,楚天暮心情愉快起来:“你对摄影也有兴趣?”
“哦,不,不是的。”这句话像烫到他似的,立马耷拉着脑袋转回画板,又不放心的强调两遍,“我不懂摄影的,完全不懂。
”
这么大的反应,绝对有故事,楚天暮探人情绪的触角又蠢蠢欲动了,不过现在不是好时机,他聪明的转开话题:“大学生么?
一个人出来玩?”
“呵呵,”笑得乐不可支的身影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楚天暮瞪着他微颤着身子把画板、颜料盒、调色盘、各种各样的笔、凳
子一样样装进那个黑色的大大的袋子里。耐心的等他背起有两个他这么宽的扁扁的包,转过身,站直了身体,止住笑用认真的
口气对他说:“我大学毕业工作五年了。一个人出来旅游,这两天住在宏村。”
他不再笑了,不过楚天暮瞪着的眼珠还是没能归位,每个细胞都在嚷嚷着不相信。视线斜视惯了一下子不适应平行的视角,这
才注意到对面的人跟自己几乎同高,对于刚才被他坐着的单薄样误导而错误估计了对方的实力让他很不满意,右眉的眉尖又习
惯性的扬起;视线余光掠过地面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山石与公路之间的泥渠里,泥渠与修筑公路之间寸许的高度差清楚的标
出了他的身高优势,不经意的轻轻扯起嘴角;想到自己因为为一个陌生人情绪波澜起伏,眉心似乎又有了蹙起的趋势……
白色的衬衫又开始小幅颤动,明晃晃的光将楚天暮与自己情绪搏击的战争中扯了回来,眼前的人虽然长得一脸清秀无辜的样子
,但是脸上挂着的笑里始终有些使坏的感觉,也不是嘲弄或者有心机的那种,反而是小孩子那种单纯的调皮。看着那恶作剧得
逞般的笑容,楚天暮知道自己刚才变化多端的表情是被这家伙实打实的尽收眼底了。
姜还是老的辣。到底是工作五年的人,楚天暮决定原谅自己。
可是工作了五年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等熟悉一点了一定要找机会问问这家伙是干哪行的,可以作为跳槽时的第一备选方
案。
“嘿,走啦!”轻轻的力量按上楚天暮的肩,白晃晃的身影靠过来,在楚天暮耳边呢喃似的吐出一个字外加两个音节。
楚天暮浑身一僵,用了些许力气才让自己站直了,没去借助背后山石的支撑。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刚开始的时候不怀好意的到
底是谁。无论是谁,他现在都要夺回立场,“你画完了?现在还早呢!”
“不画了。等下游客多了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车,我可不想坐在这里吃灰。再说,我功力浅薄,被人打扰就容易没感觉。”说
完了竟然一手勾过楚天暮的肩:“好啦,走了啦!你不是也拍完了么!”虽然矮了三公分,他也算四肢修长,做这个动作并觉
得勉强费近,两人就这么并排往山下走去。
楚天暮花了几秒钟去盘算现在这样他到底算是吃亏还是便宜。若是为了肌肤接触他也就忍了,但是从长远来看……楚天暮蹿了
两步,蹦到他面前笑嘻嘻的问:“包很重吧,要不要我帮你背?”
“不用啦,很轻的。”似乎是明白原因的样子,他的回答比之前的说话要小声,架空的手很自然的插入牛仔裤兜里。
楚天暮居然微微泛酸,不过这次他藏住了,领教到这小子不是什么容易应付的对手。这次黄山之行的最后两天应该会很有趣。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去延迟明天晚上的机票,反正还有两三天假期。
“照片,给我看看吧?”力度恰到好处的声音,挠得人耳朵痒痒。
“风景照么?前两天黄山的照片在另外张CF卡里。虽然没什么收获,但是你有兴趣的话等下可以拿给你看。哦,对了,我也住
在宏村。”楚天暮知道自己在推托,偷拍的照片要是被看到了总归麻烦。
“不,我是说你帮我拍的照片。”
“嗯?”
“刚才不是拍了么,连拍的,尼康D2Xs的话,速度应该是每秒五张吧。”
还说自己不懂得摄影,楚天暮暗暗叫苦,刚才那么一瞬间念头又窜了出来,想问又怕先前一样激起千层浪,只得低声“哦!”
,不情愿的把相机递了出去。
线条优美的修长手指摆弄相机的手势非常娴熟,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存档,然后就停下脚步站定在原地。低头时垂下的额发遮住
了眼睛,只看到睫毛忽闪忽闪,楚天暮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说话,只听到温柔的声音缓缓注入耳朵:“真好,能给我么?”认
真捧着相机的样子像抱着什么宝贝,实在是让人没法对着他说一个“不”字。看到楚天暮点头,他居然就开始拆里面的CF记忆
卡。
“喂,等一下!”楚天暮一把夺过相机,摁了几个键,温润的声音带着些微困惑开始解释:“我只是想拿回去copy到手提电脑
上而已,最迟明天就可以还给你的。”
“哦,那也要关机了才能拔卡啊。”楚天暮拿出满脸不情愿的样子。自动把CF卡拿了出来。
盯着楚天暮动作的眸子里闪亮的笑意传递的欣喜让他的心“咯噔”了下。
陶醉在与人一同嬉闹着下山的美好感觉之中,似已忘记了来时“独自一人,浪迹天涯,好不自在”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