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芳露出一个微笑,深深敛衽。回到自己帐中,立刻就叫人去搬使节团带回来的书籍画卷。叮嘱一番,终究不放心,干脆亲自跟去指挥。
十几个大箱子搬回来,整齐排好,先把匣子里的画抽了出来。
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重銮耸翠,飞阁流丹,江山胜景,故国家园。
这画上,差不多每一处地方都有自己幼年足迹。十几年了,梦见过多少回的景象忽地鲜亮亮摆在眼前,顿时泪湿襟袖。
忍不住拿起笔,又踌躇了。题点什么好呢?在砚台里蘸了蘸,往最后一幅空着的诗堂处落墨。一首《永遇乐》未完,五岁的儿子符生一头撞进来,满头大汗浑身污泥不说,脸上好几处青紫。只好放下笔,收拾心情,板起面孔:「长生,又野到哪里去了?」
符生得意的咧着嘴:「娘,今天我把符留揍得哇哇叫唤——就算符定偷偷使绊子暗算,我也没吃亏。嘿嘿……」
符留是丽妃的孩子,比符生小半岁。符定是王爷正妃所出,比符生大三岁。因为符生有一半夏人血统,明里暗里总要受点欺负。
有心斥责他几句,又觉得如此境遇下悍勇一点未必不好。只道:「去找银珠把衣裳换了,洗个脸再来。」
打发走儿子,把词句填完。不一会符生再进来,看见案上的画,缠着母亲问这问那,母子俩慢说细讲了个多时辰。
晚间符杨来了,瞅见《物华天宝图》,走过去看了一眼,立时震住。
那画上楼台林立,百肆杂陈,车水马龙,花月春风。里头不知多少温柔富贵,华茂风流。
呆看了半天,问顾知芳:「这画的当真就是銎阳城?」
「确是銎阳城。」
第二天,符杨把画挂在自己帐中,召齐手下,挥着手道:「你们看着!这里就是銎阳城。像这样的城池,锦夏朝有几十几百座。上天如此不公,为何夏人住着高楼广厦,我西戎子民要四处飘流?为何夏人穿着绫罗绸缎,我西戎子民要挨冻受饿?为何夏人享用山珍海味,我西戎子民要与狼群抢夺食物?……」
手下人一个个眼红耳热摩拳擦掌出去,符杨满意的坐下,让侍卫去请莫先生。
等人进来,起身相迎:「先生。请先生看看使节团带回来的画。这个……锦妃在上边写了几句诗……烦先生给本王解说解说。」难得符杨这威猛大汉居然露出一丝忸怩来。
莫思予过去一看,题的是首《永遇乐》:
天府落虹,人间甘露,归梦长驻。
碧水熔金,朱栏溅玉,风物知几许?
绮罗形影,丝竹烟雾,南北酒诗处处。
曾记取,提灯挈侣,匀妆罢盈盈去。
繁华锦绣,都来眼底,惹起清愁无数。
旧日春衫,今宵薄酒,纸上寻乡路。
红颜易老,青萍弱质,消得几番风雨?
惊回首,垂髫稚子,咿呀笑语。
莫思予逐句解释了一遍,少不得对着画面说说落虹桥、甘露街、秋波弄这些地方来历。一席话了,叹道:「王妃此词,只觉思乡之情,并无戎夏之念。虽有身世之伤,未见故国之恨。写得很是端正。」
「原来是想家了。这么些年不能回去,也难怪她。」
莫思予心想:大王虽然只是粗通夏文,脑子却极灵光,这些词句未必就看不懂。王妃胸中很有些才情,这首词却写得浅近明白,只怕也是有意为之。不过,意思虽然明白,那言外的东西可难说。「碧水熔金,朱栏溅玉」,皆非吉语,「红颜易老,青萍弱质」,更是不祥。而且韵律冷硬刚强,缺了绵延味道……有怨气。这些就不必向大王解释了。
当晚,符杨携着顾知芳的手,指着眼前画面豪情万丈:「阿芳,你放心。有生之年,我定教你回到故里。」眼神停在画中央永嘉殿顶金色琉璃瓦上,「让你风风光光住到这皇宫里去,你说好不好?你们夏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衣锦还乡』?我用得可对?」
顾知芳浑身冰凉,手心直冒冷汗。身边这个人,果然英雄盖世,可是……我心中为什么这样恐慌?
抽出手,正身下拜:「阿芳蒲柳之姿,怎当大王如此情意?」
凤栖十一年春末,符杨发动戎夏之战。第二年,破冷月关,西戎铁蹄长驱直入,踏上中土大地。
这一年,锦妃病逝。
凤栖十三年,西戎士兵攻入銎阳,大王子符定为前锋率先打进皇宫,特意寻到内府书库,一把火烧了「集贤阁」,阁中锦夏历代收藏的典籍十万余卷全部化为灰烬。
宪文帝仓惶南逃,直奔蜀州。在雍蜀交界处最险要的仙阆关,禁卫军用了不知多少火药,毁崖断路,生生截断蜀道,弄出一座人造屏障,和两侧险峰相连。只是,如此一来,挡住了追兵,也断了几百万南逃百姓的生路。
这一年秋天,赵琚改元天佑,把益郡定为西京,朝廷正式落户蜀州,史称「西锦」。
兵部整合从京城带出来的禁卫军、京畿防卫部队以及楚州勤王部队,又在当地大肆征兵,居然也张罗出百万之众,在由楚州入蜀的路上——此时已是唯一一条入蜀通道——设立重重关卡,守得滴水不漏。
西戎军队经过短暂的修整,转而攻打东南地区。
锦夏朝差不多过了二百余年安逸日子,士民上下早已不识干戈。西戎兵锋所至,山河破碎,血肉横飞,直如人间地狱。
天佑三年夏初,符定带着符生,率两万西戎军队,兵临越州重镇彤城。
卷一:相见欢,少年游
第〇〇一章:历死求生
李子释后背一阵剧痛,不由自主想蜷起身子,却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滚烫滚烫。「啊!」惨叫一声,拼命翻个身,压在后背的东西「轰」的落到一旁。
睁开眼,浓烟弥漫,四处红光,竟是身处火海之中。后脑勺一阵阵抽痛,还不太清醒,摇晃着爬起来,刚要迈步,又被绊倒。原来是刚刚压住自己的东西——一根一头烧断了的梁柱。这才发现身上衣服也窜起了火苗,打个滚扑灭,趴在地上,运足目力,辨认方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在身边不远处,一个人已经烧成了火球。他身后就是书架,正着得噼里啪啦,整整一面直立的火墙,似乎马上就要迎面压倒。
李子释吓呆了。
一条火舌呼啦卷来,本能的偏头躲过,眼睛被燎得生疼,泪水哗哗流下。脑子里有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喊:「那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爹爹……」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踉踉跄跄走出几步,看见两个孩子被绑在另一边的柱子上。女孩子垂着头,已经熏得晕了过去。男孩子呛得满脸通红,使劲忍着,浑身都是视死如归的神气。
「弟弟和妹妹……」
子释一下子清醒过来,端起地上的大笔洗,往两个孩子身上浇去。又留了点水浇在自己头上,松了手,笔洗「当啷」一声摔成碎片。捡起最锋利的碎磁,割断绳子,冲男孩吆喝一声:「小全,走!」抱起女孩子就往外冲。到了门口,听后边没有动静,回头看看,李全还呆呆站在原地,两眼空洞,望着熊熊燃烧的父亲尸首。
把妹妹李还放在门外,两步跑回屋里,一个耳光扇过去,大吼:「我这个亲生儿子还没打算陪葬呢,你一个收养的在这瞎折腾什么?留着这条命去找你自己的老子!走!」李全回过神来,牵了大哥衣袖,跟着往外跑。
兄妹三人刚冲出廊子,就听身后「轰隆」巨响,「四当斋」一楼南侧梁柱完全倒塌,二楼都是藏书,顷刻间烈焰弥天,眼看火势就要蔓延到四周。
子释把李还背到背上,腾出手拉着李全,一路磕磕绊绊往外跑。穿过厅堂,一群女人脖子挂着白绫悬在房梁上,已经断气多时了。
「那是母亲,那是小姨娘,那是翠翘姐姐,那是红玉姐姐……」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名字在脑中回旋。子释背着妹妹,拉着弟弟,死命往前奔,眼泪飞啊飞啊,留在身后。
街上一片喧嚣混乱,人们四散奔逃。
有人高声叫嚷:「黑蛮子进城了,林将军死了,李阁老自焚了,大伙儿跟他们拼命啊!」
又有人喊:「拼什么命,逃命吧!南门还能出去,快!」
一口气奔出两条街,背上火辣辣的疼,两腿打颤,半步也迈不动了。好在李还已经醒来,可以自己走。子释撑着腰大口喘气,觉得心好像要一块一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后背已经疼得不是自己的了。
好半天,直起身子,望望自家方向:烟尘滚滚,火光冲天。恍惚中觉得是在做梦,然而身上那些实质性的疼痛又如此真切。旁边有个水槽,照了照,居然还是那张脸,只不过似乎稚嫩些。想起来了,这个身体刚满了十六岁。我的名字应该叫李免,字子释。
还是李子释。
定了定神。既然身在此处,那么此间就是现实,彼邦才是梦境。
是谁和我说「活受罪」来着?果然活受罪。
——哼,既然还活着,受罪也无妨。
子释笑起来。
李还看着他,有点害怕,轻轻叫道:「大哥……」
「小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
「好,我们到南门去。」
「大哥,爹和娘……在哪里?」李还一直晕迷,没见到父亲变成火球,母亲白绫悬梁的惨状。
子释停住脚步,张开双臂,把李全和李还搂到身前,喃喃道:「以后……就只有我们三个了。」
这两个孩子和自己,关系隔了一层又一层,偏偏血脉相连。他记得,这个身体,曾经看护了一双弟妹十年。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让子释不假思索,心酸心疼,心甘情愿。
人群往来隳突,两个孩子来不及回应大哥的话,惊惶张望。子释把李还打量一番,伸手拔下她头上玉环,鬓边绒花,又去摘耳珰和项圈,动作飞快。一面冲李全道:「外衣脱下来给妹妹换上。」李全还愣着,李还已经明白了:「大哥是要把我扮成男孩子么?」
「小还真聪明。」
女孩露出兴奋神色。自己动手麻利的脱下一身绣花罗裙,把李全递过来的外衣套上。这衣裳经过烟熏火燎,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模样。李全和她是双胞胎,个子还没长开,身量差不多,穿着倒正好。
子释看看那些玉环耳珰项圈,颇值点钱,没准有用,先塞到怀里。手上沾了尘土,把李还一张玉雪样的小脸抹得灰不溜秋,又把她发辫解开挽了两个童子髻。
李全瞅着妹妹的怪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李还低头看看身上,又摸摸头发,自己也笑了。子释暗叹:到底是孩子。一手一个,牵着继续往前跑。
跑不多远,忽觉身后地动山摇。先是一阵惨呼厉号,很快被雷鸣战鼓一般密集的马蹄声掩盖。人群汹涌而来,人人面上惊惧交加。
「快逃啊!黑蛮子要屠城——」
屠城!
远处一条黑线迅速向这边移动,中间夹杂着闪亮的银光。黑线银光所过之处,一蓬蓬血雾冲天而起,人群立刻变得稀疏。西戎骑兵手持长刀,专挑脖子下手,往往人头滚落,身体还要奔出好几步,才扑倒在地。
汹涌的人流猛然停滞,充塞天地的号叫忽地静默。成千上万双眼睛和耳朵瞬间失明失聪,拒绝面对眼前惨象。
子释觉得自己正在看战争片灾难片,不小心按下了暂停键。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惊声尖叫,疯狂奔逃。那黑线银光飞快的迫近,马蹄声仿佛直接踩踏在心上。可是自己却并没有启动播放键。
「这是真的,是真的……」子释拉起李全李还,借着人群的冲撞趴倒在路边,将他二人压在身下,一遍遍叮嘱:「闭上眼睛,不要动,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没有大哥的命令,不许动,不许出声……」两个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知道情况严重,乖乖的趴着。
有人从自己兄妹三人身上踩过去,子释吸一口气,努力承受那额外的重量,几乎听见肋骨根根断裂的声音。又有人倒在自己身上,后背一片温热濡湿,刺鼻的血腥气告诉他,是一具刚刚被屠杀的尸体。
意识渐渐模糊。身下没有动静,两个孩子只怕是昏过去了。也好,就在这死尸堆里歇会吧。子释心头一松,陷入黑暗之中。
符生勒住战马,在城门前停下。十七岁的他已经差不多和哥哥符定一般高了。与符定的魁梧威猛不同,大概因为母亲的遗传,符生身材匀称挺拔,五官俊秀,肤色也比一般西戎男儿白得多,号称西戎第一美男子。
此刻他跨在马上,腰杆挺得标枪一般,紫色披风,玄色战甲,背负长弓,手提银枪,真是说不出的雄姿英发,飒爽矫健。
符定瞅了他两眼,心中嫉恨,大吼一声「杀!」策马加入屠城的队伍中,和手下一块儿杀人泄愤去了。
对于大哥屠城的决定,符生并不赞同。但是似乎也没必要反对。所以他就在城外等着。父王的意思,是要自己跟着大哥历练一番。本来兄弟二人自小不对盘,年纪大一点后,彼此都很有默契的避免直接交锋。这一回因为想看看母亲生前提及的许多地方,也就点了头。不料符定竟也毫不留难,痛快的应了。
西戎十万铁骑兵分五路攻打东南,给大王子符定的是最富庶繁华的一条线。一路烧杀抢劫奸淫掳掠,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弄得符生简直为母系同胞感到丢脸。直到进入越州境内,气氛渐渐不同。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是一样孱弱的身体,笨拙的招式,然而对方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却叫人眼前一亮。连下几城,不断有人以命相搏,以身相殉,无论男女老幼。
符生记得母亲以前教过的文章和讲过的故事里说到过这个东西,叫做「气节」。
越州自古盛产美女和才子,除此之外,更多出忠义之士。每朝每代,金銮殿里死谏的,兵荒马乱中死守的,比比皆是。就连殉节的寡妇,都比别的地方要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乃是民风。
所以大哥自从进了越州,一直打得很窝火。对手羸弱不堪,却好似抓不住的苍蝇,踩不死的蟑螂。哪怕最后拍死了,也好比叮了你的蚊子,在手心留下它的尸体和一抹你自己的血,擦也擦不掉,看着直恶心。
这彤城就打得更郁闷了。
守备林蕃没什么名气,却有一股踏实死拼的干劲,始终不肯出城应战,天天带着士兵百姓加固城墙。浪费了无数箭羽之后,符定总算听从自己的劝告,从之前打下的渑城调来夏人军中的云梯、冲车,以弓箭手掩护,组织攻城。
西戎士兵不太擅长这种作战方式,好在他们人人身手矫健,运动神经发达,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只要翻进去几个,开了城门,骑兵突进,便再没有什么能抵挡了。
这一攻,就攻了五天,破了整个西戎入夏以来的纪录。要知道,当年都城銎阳也不过两天就下来了。
城上夏军士兵越来越少,到后来竟几乎都是普通百姓,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和爬上城头的西戎士兵搏斗。据攻上去又被迫撤下来的一个小头目汇报,在上边组织抵抗的,除了守备林蕃,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个文士,却连林蕃都听他的,夏人都管他叫李阁老。
第三天的时候,符生微微眯了眼,眺望城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站在旗杆下,衣裳迎风飘举,单薄得很,姿态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那应该就是守城的文士李阁老吧?以自己的箭法,若是不留余力,没准差不多。不过,有什么必要呢?这彤城迟早会打下来,何必在大哥面前泄了底。
这时,就听符定恶狠狠的对手下几名百户翼道:「传我命令,一旦城破,立即屠城,给我杀尽这些不怕死的南人!看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符定自从那年出于某种针对自己的阴暗心理烧了「集贤阁」,被父王一通好训,野性已经收敛了不少。这还是南下以来第一次发出屠城令。看来真是打得太郁闷了。
正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闲事,一小队人马从城门出来,走到面前行礼:「大王子说,在太守府里等二王子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