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欲言又止,我笑笑,抬手就敲门。小二想要阻止,话还没出口,门吱嘎一声从内打开。开门的正是曲诚。
曲诚含笑将我迎进门,又呼退服侍的几个下从。他亲自为我倒上清茶一杯,笑曰:“茶清,情意重。”
我不答,眉眼却藏不住笑意。
曲诚赤红的外衫解开一半挽在臂弯,露出内里深蓝色的里衫,男子俊朗沉稳的气息一下包围住了我。
低头品了一口,戏谑道:“茶淡,无味。”
曲诚立马小呷一口,摇头叹气,“残风,调皮。”
我大笑出声,“还是你最懂我心意。”
廊外有人跑过,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我与曲诚慢慢聊起事来,从最后一次在荒芜之境的经历到最近一次与永王的对恃。廊道外的声音
越来越大。
“残风,永王此人心机虽沉,却总归也只有十九岁,再说出生高贵,从小就被灌输王者教育,自然……”曲诚话说一半,突然沉声喝道
,“廊外何人?”
哗啦——一人被一股劲力踢飞过来,撞上了荷居的门。门发出最后的悲鸣,应声而倒。那人哗啦啦滚到我的脚步。我低头一看,不禁低
呼出声。
尽然是一掌掏心!!!
曲诚与我迅速起身,跑到廊道外,见廊道上空空如也,只留下打斗后的残迹。往下望去,一楼的大门摇曳在风中,吱嘎吱嘎刺耳——白
刺刺的月色下,大道上一群人围攻一紫衣男子。楼梯口圣手医师拦在白尧人身前,神情异常古怪。
我嘭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在平井司身边。急忙追问:“怎么回事?”
平井司高深莫测地瞟了我眼,“噢呦——这不是我们万人迷李残风李公子嘛。”
我不知他为何这般说话,但事态紧急,懒得和他争嘴皮子上的痛快。只好先将闲月救出人群再说了。飞奔而去,后面有人急急唤我。
“李公子,你一定要听闲月说。”是白尧人。
可是听什么?来不及多想,人已经进入了混乱的人群中。
对方人虽多,却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一见有人加入,先是诧异了一下,但一看是我就嬉笑着看都没看我一眼。有人叫:“弱书生,凑
什么热闹!”
我就知道会这样——这群不识好歹的东西!
倒是当事人闲月惊诧地瞪着我,本来挥舞打斗的手脚都停了下来,痴痴盯着我不放。
我忙着应付这群拳脚蛮狠的打手,哪有功夫管他对我情意深深呢——又朝外围的曲诚喊:“曲诚,帮我抓住那个花袍小子!”曲诚现在
不是城主,做事方便多了。
花袍小子就是在酒楼里因为闲月拒绝他的邀请而拍案惊起的人。
一阵手忙脚乱。待曲诚抓住了始作俑者,这堆由他召集起来的乌合之众,一旦失了龙头,根本就散了泥沙,毫无威胁可言。
我们坐在被砸场的酒楼一楼内,白尧人拉着平井司和店家商议关于赔偿事宜,自然这笔账最后还是要记在花袍小子头上的。
我抚了抚袖,道:“那掏心掌可是你使得?”
对方很有骨气,鼻子一哼,头一扭,直接拒绝。
我笑了笑,故意发出寒森森的声音,“好小子,以为不说就可以了事了吗?我在气头上,你最好老实点,别让我亲自动手。”
完全是最近被永王三番四次气到的——
花袍小子嘴巴挺硬,直了脖子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我本来就不是心狠之人,见对方这样哪能真怎么了他,便讪讪摇手道:“不说这个
也罢,就说说你家头子的名吧。”
花袍小子终于开口,可能是觉得自己上头的人厉害,“哼——虞爷爷的名也是你叫的吗?”
“虞……”我稍一迟疑,白尧人回身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道:“李公子,这事你还是交给我们吧。”
我点头,心力不足。
曲诚走过来,坐在我身侧,另一侧,闲月还是痴痴盯着我不放,同个动作他都维持半个时辰了。
“残风,别因为此事而坏了心情。我们去浪河摇浆饮酒。”曲诚永远这般诗情画意。
我回他个柔和的笑,道:“好。”也不做多说,转身就往外走。感到身后一直有道视线刺着我的背,但我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
很多年后想起这一晚,我仍旧痛恨自己的愚蠢和固执。当时若是能够多停留一会儿,难怕多看闲月一眼,或是像白尧人说得能听闲月说
说。或许,最后的结局不至于这般凄惨。
可是,最后到底是谁负了谁?都已经无法说清了——
一百七:旧人新事(下)
牙晓派人过来传信,说牙老夫人已从淮南山下来,正在归来的途中,问我要不要一道前去迎接。我想反正只是在城门口,又不出城,应
该没关系,便一口答应了。
牙老夫人的模样有三四分我母亲的样儿,还有她见我时的那股子热情也有母亲的影子。早年就听说她们是李族姐妹花,俏丽多姿,人人
爱。可惜李族不振,姐姐嫁到荼焱,妹妹留在四河,从此两人见面犹如隔山,难——
和牙晓一起站在风口,两旁是牙家的侍卫,各个持刀带枪,威风凛凛。
我有些好笑地说:“儿子迎接自己母亲,干嘛搞得这么……”话说一半,就看到牙晓寒着脸看向我。我诧异,“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吗?”
牙晓转过头,不语。
我闷闷得,牙老夫人的轿子出现在视野里。
老夫人下了轿,二话不说就抚起我的手,拉着我非要与我同乘一轿。我征询牙晓的意见,牙晓忙着安排人手,根本没个空闲来管这边。
我心里想着,好吧好吧,陪陪老人家唠唠嗑好了就上了轿。
轿子还算宽敞,二人坐了也有空余。
老夫人高深莫测瞅了我一会儿,见我开始安奈不住了,她突然说:“风儿,晓儿待你可好?”
我啊一声,整个人愣了愣,摸不到头脑。
老夫人风韵不减的脸上咯咯咯笑了起来,“风儿,你是想问妹妹的事儿对不对?”
我老实点头,不敢有半分的造次。
谁不知道,在牙晓成年之前,牙族真正掌权者不是那些年逾古稀的老头,也不是在外风姿飒爽的将军们,而是这位看似柔弱不敌风雨的
李族女子。
牙老夫人又道:“事情晓儿已书信与我大致说过,至于你想的……未免多虑了。”
一直高悬的心终于四平八稳了。
“当年将军和李大哥的事,我并不是不难过,但我和妹妹想的一样,真心相爱的人,我也不舍得破坏。再说我有晓儿,那就够了。风儿
。”
“嗯。”
“风儿,妹妹曾说,风儿是李大哥给她的宝。”
我扯嘴,无法抑制的笑了出来。
母亲果然是我的母亲,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养育之恩大于天。
“安心了?”
“是。”我老老实实点头。
牙老夫人微一沉吟,突然掀起帘布,朝外头喊道:“晓儿,晓儿。”
马蹄笃笃,慢下速度与轿子保持同行。牙晓抿唇不露丝毫笑意,但表情柔和,看样子心情不错。
牙老夫人看向我,道:“风儿,当年不是没有恨过,但很快就淡了。到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只要膝下儿女孝顺,还祈求些什么呢?风儿,
有空还是回四河城看看,妹妹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想你的。”
我猛点头,心中涩涩不是滋味。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现状容不得我做主。怪只怪自己笨拙看不透人心,屡次三番上了永王的当,而今
想脱身都难。
六月底,我依旧无所事事,永王对我的监视与日紧密,最后连牙晓来看我都不那么容易了。
是夜,我鬼鬼祟祟爬出围墙,猛吸了一口夜间凉风,直感到身心倍爽,立马撒开马蹄,飞也似的奔向了相约之地。
心里只想着快点赶往浪河,不可让曲诚久等了。却没有注意身后,已有人悄悄跟上。
浪河中央,一艘画舫悠悠荡着。舫里传出期期艾艾的笛声,伴着女子曼妙的舞姿,在光火闪烁间,柔光阵阵,迤逦万分。
曲诚举杯,道:“还有两月。”
我一道举杯,仰头而尽,“两天都难熬。”
曲诚笑了,上半身探过来安抚我的手,“有我陪着,不算太难过吧。”
我想拍开他也不舍得,干脆扭过头去看舞女妖娆,嘴里不禁念道:“年年复年年,何日是个头啊——”
哀叹之声感染了曲诚,他微微叹息,“残风,我有些话与你说。”
“啊?”我吃了一惊。
“永王让人传话说你中毒之深,我待不下一分一秒,快马加鞭赶回了荼焱。”
所以才会被永王要挟,你也太好骗了吧——我一阵腹诽。
“但在进城的时候我遇到了月公子。”
“我们不提他好不好?”我出声打断,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曲诚抬了抬眼皮,继续说下去,“月公子说你无事,要我回去。我见过他一两次面,知道这人的厉害,也知道他和永王的关系。虽说此
人不可信,但他决意是不会害你的。可关心则乱,我就算相信他的话却仍然还是想要自己亲眼确认。”
我不语,江风阵阵,撩起耳际的发丝,随风飞舞。
“残风,你若为那事恨他,可是冤枉他了。”
我放下杯子,理了理膝上的衣服,淡淡道:“我没恨他,只是……”稍一停顿,舞女停止跳舞反而唱起了歌——十八里相送的官道,花
了几世的爱恋,别了,散了,化作云烟……
——女子爱柔情,男儿伴刀剑。
这首歌我曾听过,那个短发少年唱它的时候,神情哀怨,我知他心中的苦。
就好似我现在的苦。
“只是,只是——只是看不透,他的真心是在哪里。”
“残风。”曲诚欲要安慰我。
我回他一个柔柔的笑,“曲诚,现在这样挺好,只要永王这事一了,我就回四河。”
曲诚眼里光芒闪烁,激动无法掩饰。
我再不会笑他痴傻,因为我也曾是这样一个人。只因为那人对我小小的一点点的好,就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现在想来,心里依旧酸酸
,苦苦闷闷。
纵是无心,闲月,你也该知道我的心吧?若是知道,你又怎么忍心呢?
我曾以为自己一心只可为一人,便拒绝了曲诚的好意。但而今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是一个也放不下,你却又伤了我的心。我没那个愚笨
,你一开始对我假意示好,我怎会看不出,只是不说,只是自己蒙了自己的眼睛。只是一开始就被你深深吸引。
一百八:欲拒还迎
黑衣男站在我面前,态度倨傲可不一世。想起他在他主子面前的狗腿像,我就反胃。但所谓君子不和小人斗,且忍忍忍忍就好。
小小啄了口茶师泡的茶,微皱起眉头。牙晓泡得——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连小洁都比这什么宫廷茶师的手艺好!
“李公子,王再三交代,望李公子好自为知。”
好自为知?好什么?知什么?不理会,继续自管自喝茶,虽然这茶实难入口。当然不是我有意刁难,但永王给派的宫廷茶师手艺实在不
合我胃口。
黑衣男脸色不变,永远的冰山脸。“李公子,小人的话已带到,告辞了。”
我挥挥手,早去——就不用回了啊!
好不容易黑衣男走了,我偷得浮生休闲,又有人来破坏。
气上脑门,我一挥手差点就扔了茶杯,门外有人大声禀报:“花使大人到。”搞得我像住在深宫后院似的,来个人都要禀报三声。
花使细腰纤纤,人未至声先至。“小风风,有没有想爷!!!”
全天下永王脸皮最厚,他花使就数第二,不对!玄缪是第二,花使第三。
我招手让那茶师泡茶迎客人。花使笑脸晏晏就走过来了,说是走,其实更应该说是飞过来的。也不知他们北岛国的人都练了什么,各个
身手敏捷,连那个未成年的月使,也是轻迅如飞燕。
“小风风,爷好想你!”拖长了话音,人就像要往我身上扑,幸好我身手也不赖,稍稍一个扭身就坐了茶几另一边。
“花,好久不见。”其实也就十几来天没见而已。
花使嘟着粉色的嘴唇,眼睛扑闪扑闪,“小风风,你都不来找爷玩,爷好寂寞。”
这个……花使大人,您寂寞就寂寞吧,小小李残风可不敢踏这个火坑。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学玄缪油嘴滑舌,“我不是不知花居何处
嘛?”一个切身,将茶杯恭敬递上。
花使笑了,笑声清脆可人。
随意的说笑打闹,一个下午悄然过去,留花使用了晚餐,原本想着该送客了吧,这花使脑瓜子一转,猛得抱住了我。
我诧异,却也没挣扎,下意识里就觉得他不会害我。
“小风风。”
“干嘛?”
“你怎么不躲啊?”
……无语望青天。
“呵呵——小风风,永王刁难你,但爷对你可是真心的。爷说过要带你走爷一定办到!小风风先忍耐些日子,到时有爷担待着,永王不
敢难为你。”他的手越环越下,在下腰右侧突然顿住,接着反复摩挲。
喂喂!!!大家都是男人,这样子玩很容易出火的!
赶紧握住,佯怒道:“花?!”
花使呵呵笑笑,道:“跟爷一样,小风风的这里也最敏感了!”说着这里,他又使劲按了两下。
我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花使又道:“有些东西,爷想让你看看。”
夜深人静,黑幕中,两个人影飞窜在屋顶围墙之上。突突几个起伏,停在玄黄大道某座民宅屋檐顶。
花使纤手一指,我顺着看去,华灯飘摇,曲水流觞。不解转头询问身边妖娆的男子,花使擒着不冷不热的笑,“永王府。”
我点头,我知道。平生只来过一次,那时闲月和永王相拥,而我当时只是远远望着,就让我心痛。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永王府里飞出一个矮个儿人影。啪嗒一下就定在我们面前,单腿跪着道:“爷,安全。”
这真是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无暇似乎也注意到我那不正常的视线,微微侧了头,瞟我一眼,眼中光芒闪过,但立刻又低眉垂目,乖顺得很。
花使道:“鬼妞子,可有人跟踪你?”
无暇低声道:“无人。”
花使嗯一声,伸手挽了我的手臂,又是两个翻腾,一道落在永王府华丽丽的围墙一角。在花使一路的牵引下,我们顺利抵达目的地,自
然当时当刻我是不清楚花使的意图。
等清楚已是为时已晚。
赫然入目的是活生生的春宫。看清主角是谁的时候,我心狂跳!我完全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只是反反复复在脑子里重复着——李残风,
你给我离开!你给我离得远远的!可是身子不听使唤,眼睛更像是杂了根,移不开一瞬。
花使嘻嘻的低笑声不绝于耳。
我惊诧,手腕传来刺痛阵阵。花使一张手臂就抱住了我,压在颈项的脑子挤了挤,“怎么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