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习惯了。说完轻轻笑着的田嶋,看起来有一股平常的他所没有的嘲讽味道。
这个男人是个踏实刚健、豪放磊落的人,他露出不像他该有的笑容转过身去。瑞贵站在平台上仰望着田嶋踩着不规则的脚步、缓缓地上楼去的身影。
已经习惯的拐杖。田嶋还要歪着他巨大的身躯走多久啊?
走路的步伐比任何人都大,甚至变成一种急躁的表现。即使走在一起,多半都是看着他的背部说话的。
在他受伤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他乖乖地一阶一阶爬过楼梯。
而现在,他都得不耐地缓缓走在大家的后面。什么时候他——?
“田嶋!”
“——什么事?”
“……啊,没什么……”
瑞贵把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再忍耐一下吧!你知道这种没有意义的鼓励有多么地失礼。他绝对不要用‘我很了解你的心情,所以不要着急’之类的话,来安慰那颗急如热锅上蚂蚁的心。
瑞贵死命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去怜悯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
“人生不如意事真是十之八九啊……”
“什么事?”
瑞贵嘟哝着正要下楼时,突然有声音传了过来,害瑞贵差点脚踩空。
“啊……小心!”
“夏彦!?”
看到从下方扶住自己剧烈摇晃身体的男人时,瑞贵不由得尖叫出声。为什么这时候回来?发生什么事了?表情胜过言语,瑞贵还没开口,眼中就先浮现担忧的色彩。夏彦轻轻地笑了笑。
“工地附近发生车祸,来了一堆警官,开始进行侦讯,我趁事情还没扩大之前就下工了。”
“是吗?”
瑞贵放下一颗心,同时,照明熄灭了。所有与电源连接的东西都一起断了电。楼梯上下响起一阵哗哗然,然后像退潮般回归寂静。爬上楼梯的夏彦来到瑞贵所站的平台上停下脚步。
“小心一点哦!”
“嗯,夏彦也难得有一天可以好好睡个觉了。啊,凉也先生已经回他房间去了。”
“——哦。”
双方在看不到彼此表情的黑暗中对话。瑞贵把手伸了出去,发现夏彦站的位置比他想象中的远。
“夏彦……?”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很特别的。从某方面来说,只要关系加深,所站的位置就会拉近。而夏彦的身体并没有在那个位置。
“为什——唔!?”
瑞贵僵着身体,差一点说出那难以形容的异样感。要不是在黑暗中,自己一定不会注意到吧?要不是视线被阻绝,其他的感觉格外灵敏的话……。
“七濑……?”
夏彦发现瑞贵倒吸了一口气。没有碰到的手迟了一瞬间有了回应。而混杂在雨水、汗水以及熟悉的夏彦体味当中味道是——。
“——你……”
“什么?”
夏彦靠了上来,企图听清楚瑞贵的自言自语。瑞贵往后退,背地里靠在墙上。
“……我回房去了……”
他勉强挤出一句话,不等夏彦回答就走了。
他感觉着背后那对默默看着他的眼神,同时扶着墙慢慢走下楼去。
现无意识地把手摸向嘴唇,他发现自己在笑。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人生不如意事真是十之八九——。
他紧咬住嘴唇,再度嘟哝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如果停下脚步,一定就再也动不了了,只好缓缓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
***
摸索着回到房里,瑞贵关上门,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在完全停电的情况下,他可以听到走廊或房里的住宿生的声音,但是感觉却好遥远。
还好他不属于搬家的组别。瑞贵顺利地爬上了床,心里想着。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很幸运的,自己的房间位于环境已经非常熟悉的旧宿舍。
尤其是在心情如此激荡的时刻。就算跌倒了,小腿受到撞击也不能哭。
“总不能因为有可以光明正大哭泣的理由就哭吧?”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哭?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的?
瑞贵仰躺着,自暴自弃似地自问自答。
“该生气吗?”
生气、质问……。他会辩解?或者默认?
——太蠢了!瑞贵对着天花板发出干涩的笑声。光是想象自己那副德性就觉得太娘娘腔了,叫人忍不住想落泪。
如果是这种理由,那么自己连悲伤、痛苦都流不出的泪水就可以宣泄出来了。
闭上眼睛是一片漆黑,睁开眼睛也是一片黑。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那应该看不到的天花板污斑,瑞贵觉得‘黑暗’看到了想着这些无聊事情的自己,不觉心浮气躁了起来。
他伸出手去摸索床头,不经确认就企图押下CD唱盘的按键,结果可能按到了调整键,音响随即流泻出一些杂音和陌生的音乐。
这几天为了打发晚间停电的时间,事先装了电梯的床头音响所放出的英文歌,将甚至连视线都可以感受到的充满质感的黑暗变成了一种单纯的漆黑。
从音质来判断,应该是FM吧?瑞贵将伸出去的手放到身体旁边,闭上眼睛。他原本对音乐就不怎么执着,现在只是想纾解一下心情,更是什么音乐都不挑。
女性的低沉噪音。不容易听清楚的沙哑西洋老歌是早期的旋律,拉长尾音唱歌的方式,竟然与瑞贵此刻的心情不谋而合。
这首慷懒、疲累,唱出难以启齿的心事的歌或许不能带来睡意,不过现在反正也睡不着。
瑞贵难得喜欢上一首歌,侧耳倾听,想知道歌名,可是他从中途切入的这首歌似乎也到了尾声。叹息似的吟唱渐渐地消失了,最后溶进微微的杂音中。
“真的诸事不顺吗?”
他再度对着漆黑的天花板嘟哝了一次。这也算是其中的一件吗?
为无法痊愈的伤而焦躁不已的田嶋、体贴田嶋的树、遇到各种人事问题而默默苦恼的川端,连老是笑容可掬的小林也有不足为外人道、又无能为力的问题吗?
就像事件结束之后产生困惑的凉也先生、与发现自己重视的人没有了自己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幸福的夏彦一样。
现在自己也拼命地投入这个漩涡当中。怎么会有这么多无奈的事?
不如意的事情真的太多了……。叹息唤醒了记忆。
濡湿的泥土味、雨水味、汗水味。混杂在构成夏彦的各种味道中,在黑暗中让他嗅到的是白檀的香味。那是突然来访的客人身上的余香。
封闭在车子内独特的气息、微微的气油味,还有男人都会懂的精液味道。
“所以……”
瑞贵落寞地嘟哝着,扬起了嘴角。但他又不能说什么。
因为一开始就觉得不如意的或许是夏彦。
唐突地开始和他交往,关系加深之后,夏彦难道没有把自己和某个不一样的人重叠在一起,觉得事情不如自己的想象吗?
一开始就感到不安、不舒服,现在更是啃蚀着胸口。瑞贵心想,要是停电时间早一点结束就好了。他好想知道自己现在是哭还是笑。
他的情绪澎湃不已。好想一笑置之,告诉自己有被虐狂,可是一股近于自我厌恶的沉重苦闷感和无处宣泄的心情,却不许他嘲笑自己。
这时,一阵意想不到的清澈鸟鸣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是收音机。不知不觉当中,前一首曲子已经结束,开始播放下一首曲子了。
鸟鸣声,还有仿鸟鸣声透明而高亢的音调。带来一种光线穿透进来,轻凉的风吹打在脸上一般的冲击感。不知道是民谣?还是情歌?
LOVING YOU。完全感受不到欲望的声音轻轻地诉说着。
爱你是很容易的事。没有尖锐的音域,平稳而柔和的高音在黑暗中描绘出柔和的光之景象。爱你是比梦想实现更美好。
缓缓吟唱的歌词平易近人,连英文不是很好的瑞贵都可以轻易听懂。声音继续吟唱着。
没有人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我爱你。
他一直认为自己死也不会将自己的心情和歌词重叠在一起。
他讨厌如此自我陶醉,而且他清醒的理性部分,也极力抗拒沉溺于这种情绪中的感觉。
太娘娘腔了,太感情用事了。他知道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受伤的心被爱恋一个人和像鸟一样婉转歌唱的女声给治愈了。
歌终归只是歌。如果能使用这种手段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就可以让自己活的亮丽。自己所想的事,可以无视于掺杂在沸腾的感情中的污点,而变得无限美好。
以前是这么想的,现在也这么认为。可是——。
不把爱放在嘴边而去爱,和温柔重复的话语是多么地高洁啊?
高唱着爱一个人很容易的歌声,让人联想起没有见过的异国之鸟。
“或许是这样……”
让人印象深刻,却短得可以的曲子结束了,瑞贵轻轻地喃喃说道。
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但是他所看到的黑暗却没有仿佛要压碎他似的沉重窒息感。收音机播放着下一首曲子。或许是同时介绍了几首曲子吧?歌曲与歌曲之间并没有掺入谈话。
是女歌手的特辑吗?这一次收音机以有点古老的声音,轻轻地唱着大家都熟悉的名曲。
人生随你的想法而变化,因为没有人知道将来会是怎样。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时候……。
“搞什么!可恶……”
他把脸埋在枕头当中骂道。
他觉得自己渐渐地被不知名的女歌手所治疗、所激励。
“我还是想哭……”
埋在枕头里的眼睛发热,让他觉得好难为情,为自己找理由似地嘟哝着。
此时这几天来已经习惯的振动发生了,四周突然大放光明。握着枕头的手指清楚地浮显,瑞贵缓缓地爬起来,环视四周。
他觉得好羞耻,同时有一种想奋力奔跑的冲动。虚脱的反应使得他无法定下心来,他用力一跃而起。
像是掩饰难为情,又像是想向某人、身自己夸示并没有改变似地,傲然地抬起头来环视着四周。他甩了一下头,抛开缠绕在脑海里的无聊事,然后像平常一样,开始将紧接着要做的事情列出先后顺序。
首先得趁还记得曲调和歌词时,去找熟悉西洋音乐的人问刚刚听到的曲名和歌者。他想好好地再听一次。
想好好听清楚歌词,也想听听同一个歌手所唱的其他歌曲。应该找谁呢?
对西洋音乐内行的……。他一边确认几个浮上脑海的脸孔,一边轻声地喃喃自语。
——然后再去找夏彦谈清楚……。
“硬撑出来的精神也是一种精神吧?”
瑞贵嘟哝着,怀着比刚刚轻松的心情走向门口,这时他听到走廊上有拖鞋奔跑的声音。
“搞什么?都已经熄灯了呀……”
瑞贵没发现自己也正想出门,听到那喧闹的拖鞋声,不禁皱起眉头。
才觉得脚步声靠了过来,没想到门就被整个撞了开来。
“中川?”
“不得了了!”
焦躁的中川大叫,瑞贵狐疑地看着搬到新宿舍去的同年级生。同是篮球队员的中川抬头看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瑞贵高声说道:
“川端受伤了!小林要你赶快过去!”
* * *
当瑞贵躺到床上去的时,新宿舍的二楼也发生了大骚动。当建筑物仿佛打冷颤似地振动时,川端正在同时亮起的灯光底下摇摇晃晃地走着。
偶然地探出头,发现情况有异的住宿生正要呼叫川端,瞬间,川端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当场倒了下来。
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还渗也血丝。
川端瞬间失去了意识,但是很快地又睁开眼睛。他对起过来的小林嘟哝道。
他说他在房间里跌倒撞到了头。于是,瑞贵被叫了来。
“不要动,头会痛吗?”
舍监老师一边熟练地帮坐在床上的川端在头上贴上药布,一边看着川端的脸。
“有点……”
“有恶心或耳鸣吗?”
“没有。”
川端的脸色铁青。
“能走吗?立刻到医院去看看!”
舍监老师的脸色比川端更难看。工程进度落后,因来不及让学生搬家而在夜间实施停电,再加上竟然在停电期间让这么重要的学生受了伤,他只怕要扛下监导不周的责任了。
“到医院?”
川端惊愕地看着舍监,表明了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不行!既然撞到了头,就必须做详细的检查。”
抱着急救箱的树也铁青着脸劝川端。这时走廊上有奔跑声,小林跳进了房里。
“老师!凉也先生说愿意送我们一程!现在他把车子开到宿舍大门等!”
或许是看到川端情况还不错吧?已经采取行动的小林气喘吁吁地告知大家这个消息。
“太好了!我总不能丢下其他的学生不管,叫救护车又太夸张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很好,立刻过去吧!川端,你还能站吗?”
舍监催促着。
“代老师向高梨先生道声谢。哪,川端,赶快抓住我的肩膀。”
舍监的个子虽然比川端矮一个头,但终归是体育老师,他扶着川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直在小跑步的树抬起川端的另一只手,环上自己的肩。
“我也去。”
在众人的催促下,川端勉强站了起来,在舍监和树的陪伴下走了出去。
小林和瑞贵也混在一些熟人和看热闹的人群中走出去。现在瑞贵也没有余裕去在乎夏彦是否在场了。
小林一边走一边吐着大气。
“话说回来,怎么会发生向后倒下不来的糗事呢?”
“——”
川端明明可以听到小林的声音,但那高大的背部却没有反应。凉也的车子在学生专用出入口等着。舍监把川端交给了树,对着驾驶座的凉也说了一些话。
隐约可以看到的凉也的侧脸是僵硬的。紧抿着苍白的唇、点着头的凉也脸色很不好看,连在阴暗的车内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瑞贵握紧拳头,移开视线。
那个一向和蔼可亲的凉也就坐在驾驶座上,看也不看这几个熟识的朋友,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对现在的瑞贵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太无聊了!瑞贵咬着唇,瞪着黑暗。他斥责自己在川端发生事情的时候,竟然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种事。这时川端用最神示意他过去。
瑞贵狐疑地走过去,川端一把抓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不是跌倒的,是被人从后面打昏的。”
“啊——!?”
瑞贵惊得瞪大了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川端就被焦急的舍监给推着,连同树一起坐上凉也的车。
“你说被打的?!”
把比预期中更快回来的川端拉进自己的房间之后,小林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你脸色还是不好,感觉怎么样?可以坐着说话吗?还是要回房休息……”
瑞贵看到川端头上绑着绷带,不禁皱着眉头,指着小林的床部问道。
夏彦也默默地看着川端。小林催川端赶快上床休息,川端却摇摇头,很小心地坐下来,带着不是很好的脸色看着在场的瑞贵、小林和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