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煦风起,满庭花香随著微风飘散各处,停伫在树梢上的鸟儿忽地腾飞而起,直朝晴天上的烈阳飞驰而去,馀下一两片羽翼缓缓飘落,消逝在金殿檐上。
反观候朝殿内,众臣端坐在殿中窃窃私语,各个脸色迥异,使得殿内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沉闷。疑惑、揣测,每个人都在猜想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为何卯时已过,却仍不见皇上派人宣众臣入殿上朝?
比之起众臣的焦躁情绪,端坐在殿内左侧靠窗处的严清郎反而显得过於冷静,一贯淡然的俊逸脸庞如往常般毫无波动。
越是待在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久了,他越是发觉自己无法与他人那般执著。执著於权力与财势,或许他是真得很需要有个能够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是他却无法拿自身去换取一时的权势,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只关心自己、在乎自己的平凡人罢了。
他明白,自己终有一日还是会离开这儿,之所以会说出昨晚那番绝断的话,也不过是想彻底断清与长孙少卿之间的纠葛,就怕他人的私情会再度害了自己,令他无故背负上莫名的罪行,所以他决不允许任何人跨越那道界线,谁……也不准。
严清郎仰头望出窗外,如长孙少卿这麽个心高气傲的皇者,怎能容许他人拒绝?此刻迟迟未来上朝,无非是为了昨晚那番话吧!
思及此,他不禁冷扯起唇角,嘲讽似地笑了下。
就在这时,一名身著高贵蓝绸的宦官,领著身後四名小宦官,大摇大摆地站在候殿门栏前,扯著尖锐娇滴的音嗓道。「皇上驾到!」
声方落,众人已齐齐跪下,低垂著头不敢望向殿门。
只见珊珊来迟的皇者,在众宦官的拥护下,缓慢地踏著红毯步上高台。
「众卿平身。」
闻言,众臣纷纷站起身,却仍旧低垂著头,不敢直视落坐於龙座上的长孙少卿,唯有站於最前方的丞相,大步走至中央,朝座上的皇者一拱手。
「皇上,昨日之事……」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座上的长孙少卿立即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朕明白丞相的焦急,后位确实空虚太久了,所以朕决定命严侍郎与蔺尚书为吾国使节,前往辽燕替朕一表心意,择日迎娶三公主。」
严清郎一听闻,旋即走上前朝长孙少卿躬身淡道∶「皇上,此行过张扬也不好,请皇上准臣领侍卫五名前往,再命百名禁卫军於渡江河口备守,此来可免除辽燕国君烦忧,亦可安全带回三公主。」
「如此甚好,就这麽办吧!」长孙少卿轻颔首地应道。
可一旁的丞相却不这麽认为,连忙开口说∶「皇上!如此重大之事,怎能交给一名……居心叵测之人呢?」
「朕意已决,丞相莫再多言,有什麽事朕自会承担,退下吧!」长孙少卿微眯起双眼,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丞相恼怒似地低垂下头,恶狠地瞪了身侧的严清郎一眼,才退回原位上站著。
长孙少卿转眸看向严清郎地问说∶「蔺尚书未上早朝吗?」
「是。」严清郎皱了皱眉头,语气更为冷淡地回道。
「那麽今日之事就有劳严侍郎代为转达了,明日,你便与蔺尚书以吾国使节身份,启程前往辽燕国吧!」语毕。长孙少卿旋即站起身,迳自步下高台。
长孙少卿前脚一走,一旁的宦官立即高喊∶「退朝!」
待长孙少卿离开了,大殿霎时被众臣的议论声淹没,各个神色迥异地看向一脸漠然的严清郎。
严清郎冷蹙起眉头,本想趁早朝时告知蔺舆风此事,谁知他今日竟未上朝,看样子,他是免不了得亲自走趟蔺府了。
他敛下眼帘,不闻不语地迈步离开,就连身後传来他人讥讽的话语,他也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现在,他只想赶紧到蔺府一遭……
「楼主,您醒了吗?」
雅房内,传来阵阵被褥摩挲的细响,尔後,一道沙哑却不失柔性的音嗓才问道∶「几时了?」
「已过卯时了楼主。」站在房外的老汉恭敬地回道。
卯时?蔺舆风撑起身躯,忽而传来的痛楚,令他不由得冷声嗤笑了下;看来……昨日严清郎是真怒了,否则他又岂会下手如此沉重?
回想起昨日种种,他笑得更开怀了。好厌恶……厌恶那男人总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尤其是当他望向自己的神情,更显漠然,彷佛在他眼中,他……宛若无物。
说他是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也好,故意挑衅也罢,他就是恨透了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神,还有他那总是不为所动的模样!
就是那双眼神……那副神情……令他久久无法释怀,一直、一直惦记那张令他莫名憎恶的高傲脸孔。
可他从不曾将自己对那男人的喜恶表现出来,因为他知晓,他是个善攻心计之人,他懂得如何把握人心弱点、如何将其攻占,所以他必须冷静以待,要比严清郎更加不为所动。
可……冷月的失踪,尧风的背叛,全的死……令他疯狂了,彻底的……抛弃理智,一心只想报复那可恨的男人,怨他为何从他身夺走一个又一个珍视的人,疑他究竟有何迷人之处。
或许就是这一团团解不开的恨意与迷惘,驱使他不断靠近那男人,用尽办法想激怒他、惹恼他,诱他一步步地走入陷阱之中,最终……步入灭亡。
占有他,不过是一个手段,他要逼那男人面对自己,要他生发欲报复他的念头,要他为了权势……渐渐沦落不可自拔,阶时……他才会杀了他。
没什麽能比让一个人得到一切,再失去所有还要来得残忍,他就是要他得回以往的权柄,让他为权蒙蔽双眼,沉迷於掌控他人生死之间的快感,再夺去这令他著迷的一切!
可还不够……他还不够愤怒,还不到能令那男人尽全力去争取任何能杀了他的权势,他必须更恨怒,他越是怒,他便越开心,唯有如此,他才能达到目的……
外头的老汉连唤了好几声,却仍未闻任何回应,他只得再次唤道∶「楼主?」
蔺舆风霎时回过神地抬起头,「何事?」
「严大人来访,说是要与您一谈,此刻正在偏厅等候。」
「哦?」蔺舆风轻挑起一眉,万万没想到自昨日之後,严清郎竟会亲自找上府来,不知他此次来访目的为何,罢了,多想无益,他便会他一会吧!「去沏壶好茶,领他至後亭赏莲等片刻。」
「是。」老汉应了声便离开了。
蔺舆风旋即坐起身,下榻随意地梳洗一番,便著了件白锦儒衫走出雅房,缓步走向後亭。
反观被老汉领至後亭的严清郎,丝毫无半分不耐之色,纵然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他亦不显焦躁,有的,只是一贯的冷漠淡然。
似乎察觉到有人走入亭中,他随即转过身,对上缓缓踏阶而来的蔺舆风……
蔺舆风朝面无表情的严清郎扯了扯唇角,「难得清郎今日亲自上门,莫非是想与我重温旧情?还是……纯粹想与我谈谈呢?」他笑得好不暧昧。
闻言,严清郎不禁皱起眉头,却也没发怒,淡淡然地说道∶「皇上下令要蔺大人与在下以使节身分,前往辽燕国一探联亲一事之虚实,明日便须启程,快些准备妥当吧!」
语罢。他便欲越过蔺舆风,打算离开蔺府。
蔺舆风旋即伸出手拉住欲自他身侧离开的严清郎,「严大人不将事情说清便离开,未免也太过无礼了。」温煦如暖玉般的音嗓,毫无波动地轻声说著。
「事情正如我方才所言一般,聪盈如你,无须我再细细说明了吧?」严清郎微眯起鹰似的眸子,也不甩开蔺舆风的手,冷沉著声说道。
蔺舆风倏地缩紧抓著严清郎的手,那股令他无法克制的情绪再次狂涨,迫使得他一个反身,粗暴地将严清郎压上身後的朱红柱上。
「放手。」尽管手臂被蔺舆风抓得直生疼,严清郎仍不为之所动地冷道。
「就是这双眼……」蔺舆风罔若未闻似地抬手轻抚上严清郎那冰冷的眼,将其掩盖住,动作极其温柔。「看的我恨不得将之刨出!」
随著蔺舆风的语气变换,严清郎也感觉到覆在他眼上的手,转而移至他右眼,重重地朝他眼窝下压,痛得他下意识便想推开蔺舆风。
谁知,蔺舆风却是动也不动,反而更加压近严清郎,「还有这张脸……这张总是漠然又高傲的脸孔……让我恨不得想毁了它!」
冰凉的修长手指,缓缓地勾画著严清郎的俊逸脸庞,还来不及动作,便被严清郎一把挥了开。
「别太过份了!」他忍著仍隐隐作痛的右眼,冷声低斥道。
「过份?恐怕过份的人是你!」蔺舆风怒了似地低吼,「这双眼……这张脸……几乎快把我逼狂了!为何不论我做了什麽,你总是能如此冷静?该死的!把你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给我收起来!」他倏地掐住严清郎的颈项,疯狂地吻上他那紧抿的薄唇。
严清郎险些被蔺舆风此一举吻岔了气,颈上的手越缩越紧,几乎夺去了他的呼吸。濒死的熟悉感觉,无法喘息的痛楚,令他本能地抬手硬扳开蔺舆风的手,反身转而将他压制住。
突如其来的反制举动,让蔺舆风笑了,眼神略显猖狂地直瞅著严清郎说∶「我一直以为,世上已无任何事物能让严大人您为之恐惧,却忘了……严大人也是个怕死之人啊。」
「你就尽管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吧,还当我会在乎吗?哼!可笑至极!」严清郎缓过一口气地冷哼道。
蔺舆风一听,不由得敛下笑颜,伸手拉住欲放开他的严清郎。
「是呀……我都快忘了,你压根儿什麽都不在乎,甚至能无情地抛下救你一命的全,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你为奴为猪,你也肯吧?」他嘲讽似地说著。
「……救我一命?」严清郎似是不屑地冷扯了下唇角,「还请蔺尚书莫忘了,刺伤公孙全的人可不是我,亦非我要公孙全代挡那一剑,若真要怪罪,便怪你自己吧!」
「不!分明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全也不会替你挡下那一剑!为何……为何你总是要从我身旁夺走一切?冷月、尧风、全,我所珍视的人……一个个地……」蔺舆风越说越是激动,几乎快无法抑止内心纷乱的思绪与悲痛。
「这些都与我无关。」严清郎丝毫不为所动地冷道。
「怎会无关?这是你欠我的!我要从你身上一一夺回我所失去的!」蔺舆风脸色森狠地说著。
严清郎似笑非笑地哼了声,一把推开蔺舆风背过身冷道∶「所以你想替他们也替自己报复我吗?凭什麽?就因为你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吗?抑或……这是唯一能支撑你对付我的藉口?」
「不是!」蔺舆风像是在怕些什麽似地,猛然抓住严清郎的手臂,彷佛欲证实自己并非如此地大喊。
严清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拉开蔺舆风的手。「蔺尚书莫忘了,在这块土地上,你并非千风楼内呼风唤雨的蔺楼主,而是户部尚书蔺舆风。」他淡淡然地说著。
「暂且放下你那满是报复的愚蠢念头吧,现下我俩可是站在同一艘船上,莫为了私情坏了大事。」
蔺舆风闭紧双眼地别过身,紧握成拳的双手微微颤抖,似是不想听严清郎的一言一语。
「明日丑时渡河口见,别迟了。」严清郎冷冷地落下最後一句话後,便迳自迈步离开。
蔺舆风不由得转身看向严清郎离去的背影,苦涩万分地呵笑出声。
「明日?我俩之间还有明日可谈吗?」
风……轻吹起亭旁的树柳,枝叶霎时飞舞,掩住了眼前越渐远离的人影,直至消失无踪,徒留身後之人满怀惆怅……
冷风萧萧,仰头望之,竟是无月之夜,馀下的……不过是那无止境的黑,沉得连星辰也见不著。
忽地,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跃入一座破亭中,弯身便朝亭内之人跪下道∶「大人。」
「要你办的事情……办妥了吗?」那人背对著男子,使人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闻那声音极低沉沙哑,似乎已过不惑之年。
「网已洒出,就待鱼儿入网来。」男子站起身,笑得好不自信地说道。
「很好……」那人满意地轻点头,抬手轻抚了下长须又说∶「上头的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此番行动必须小心,莫成了洒网人反被鱼儿吞吃入腹。」
「大人莫担忧,小的自会小心。」男子走上前拱手说道。
「吾等布局了这麽久……岂能让一只小小鱼儿坏了大事?当初若不是因为姓严的那厮,此刻坐在龙椅上的早便是我了,又岂会让长孙娃儿当头?」似是说到气愤之处,那人忿忿地重拍了下一旁的桌案道。
「大人,要除去那碍眼的小鱼并不难,难就难在……」男子顿了顿,才又道∶「此次恐怕得对上蔺舆风了。」
「哼!他吗?在这儿,他或许势大权高,可到了辽燕……他便什麽也不是了,怕他何用?更何况……他与姓严的那厮互看不对眼,阶时就算吾等不出手,也自会有人替我们料理一切,这岂不更好?」那人哈哈大笑,丝毫不认为蔺舆风有何令人恐惧之处。
「大人说得极是。」
那人忽止住笑声,「但若是他想阻碍我们,就连他也一起杀了,免除後患!」
「是!」
「下去吧……」那人摆了摆手地轻说。
男子也不再说什麽,朝那人一躬身,旋即飞跃而去,没一会儿……便消失在黑幕之中。
待男子一离开,那人才缓缓转过身,平静地凝视著眼前荒凉的景色。
十多年了……他所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年前……严清郎尚有能力阻止他,可风水轮流转,他已非昔日权高势大的严清郎,如今被冠上了叛国的污名,他便是恢复以往的职位,也无人敢与他站在同一阵上,想必当初……他阻止自己时,已知晓一旦这麽做便无法回头了吧?此次……他要他连保全长孙娃儿的馀力也没有!
思及此,那人不由得冷笑出声,曾经犯下的错误,将由他一一弥补,严清郎既是他所留下的祸源,他必将之斩草……除根!
只可怜那长孙娃儿……聪明反被聪明误,主动将人送上虎口来,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待他先拔除严清郎那厮,再亲手送长孙娃儿上西天!
辽燕只是一个开始,谁也料想不到,会是他暗中掌控这一切的吧?呵呵……唯一知晓实情的人,再过不久……便会落入他所布置的网中,阶时……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了,一切……将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人忽而狂笑出声,一转身,走入漆黑不见五指的林中失了踪影,可那狂肆的笑声却犹如魔音般,回荡在林间久久不散。
一阵大风,抚开了黑云,露出藏於云下的皎洁白月,恢复以往平淡优静的月夜,宛若……暴风雨来前的宁静夜。
第十七章
翌日--
天不见阳之刻,只馀薄雾一片,尚不到寅时晨起的渡河口内,仅有几名船家在河岸上打理著出海捕鱼用的网子,和几名正准备著摆摊货物的摊贩。
渐渐地,薄雾散了,由远至近的踏蹄声,引得正忙著手边事的船家停下动作,纷纷抬头看向自散去雾中,坐乘载货马匹前来的五名男子。
驾著马儿的男子一拉缰绳,停下马匹问∶「昨日命人备好的商船呢?」
「禀大人,已照您吩咐将船停驶在河口林内的隐密处,何忠正在那儿守著呢!」其中一名简衣穿著的男子如是说道。
「嗯。」颜清郎轻颔首,不再多言地将马匹驱使入右方的林间小道。
没一会儿,五人已来到藏著商船的岸边,一旁……还栓了匹白马,仔细一看,竟是蔺府的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