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决定渐渐成形,他终于悠然起身,抱起依旧昏迷的俘虏,向自己的帐篷行去。
第六章
再次慢慢醒转时,天色已近黄昏。易远流缓缓睁开眼睛,这次很快他就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没再像上次一样,陷入短暂的虚无冥想。手脚依旧被结实的绳子捆绑住,头疼欲裂,动动手指也成了奢望。
依然在这个噩梦般的敌国军队大帐内,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醒来时,面对的不是那个恶魔般的索雷,而是一个面容清秀,正呆坐在床边矮櫈上的女子。服饰粗简,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似乎是个侍女的模样。
被他轻微的动弹惊动,那个女子很快转过头,晶亮的眸子闪着光:「公子……你,醒了?」
易远流无言看着她,心中一动,这个女孩子的口音,是易国人。
虽然易国和丹蒙地界相邻,语言相通,但是位置偏南的易国口音大多偏软偏嚅,不似丹东的方言,听上去硬朗爽脆。
「你是易国人?」他问,想坐起遍身酸痛无力的身体,被捆的身体被绳索束缚,没有成功。
慌忙欠身过来,女子扶住他,眼圈却是一红:「是,我的家乡是凤朔。」
凤朔,比雪城更加北边,早在两个月前,就先于雪城沦陷的边境城市。
易远流沉默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家就离城朝南边逃难。可是……没想到丹蒙的军队这么快,我们一路步行,到了雪城,居然发现这里也被围了,根本进不了城。」
「后来?」
「哪有什么后来,」女子苦笑,「这不刚到城外几十里,就被丹蒙的士兵发现,往北驱赶。我们一家人都又随着难民北归,只有我被抓到这里。」
易远流心中一窒,军中一向缺少女色,若是对方国家的妙龄少女被抓来……
心中有如火烧,他握紧了拳头:「有多少易国女子被抓来军中?」
看着他忽然变得铁青的脸,那个少女一愕,明白了他的疑虑,小脸忽然一红:「没有……丹蒙的军队虽然可恶,倒没有大肆侮辱女子。除了我一个人,其他的都被驱赶回了凤朔。」
偷看了眼易远流,她继续说道:「听抓我的士兵说,是他们的大帅说要找一个伶俐干净的女孩子去服侍一个人。开始我还以为……」
忽然住了口,她的脸更红。初时还真以为是要被敌国的男人糟蹋,正惊恐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被带来这里,让她小心服侍床上这个昏迷的俊美男子。
第一眼看到这个浑身伤痕,被绳索紧绑的男子,她的心中便只剩下怜惜,没了惧怕:这是他们易国的战士,如今却沦陷在这里。
想起士兵们吩咐的那些暧昧的话,她心中一痛:人在乱世,本以为身为女子是最大的不幸,可是看到这个男子身上那些可怕的情事痕迹,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世上,有远比女子受辱更加可怕的事。
强忍着羞怯和惶恐,她在军医的指点下亲手将这个男子的身体清洗干净,又亲眼看着军医给他全身上了伤药,这才在一边守着他,等待这个男子清醒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易远流和声问。
「小涟。」那女子回答。
点点头,易远流低声问:「能不能帮我……解开绳索?」
浑身一颤,小涟垂下眼帘,不敢答话。
易远流一阵黯然,看着她那内疚难过的神色,橕起微笑:「没关系,我明白。」
「他们说,不是不可以解开,只是要你先喝下……这碗药。」小涟轻声道,目光看向案几上的一只大碗。
易远流警觉地看着她起身端来的那碗浓黑药汁,深吸口气:「他们说,假如我不喝,要你怎么办?」
小涟一震。
「一旦醒来,就叫他喝下这碗药,假如他不喝,就禀告帐外的军士,让他们强灌。」这是那个只露了一面的敌军大帅对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那个有着鹰一般锐利、野兽般冷酷眼神的男人,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的神情虽然平淡,却充满让人不安的感觉。
「强灌……」挣扎着,她吐出了这两个字。
望望帐外隐约的敌军士兵,易远流一笑,需要强灌的药,那么,不会是伤药那么简单了。
端起那碗早已冰冷的药水,小涟忽然站起身颤声道:「我去热一热,药冷了……」
「不用!」她身后,那个男子低声说,「我喝。」小涟战战兢兢地把药送到他嘴边,男子冷冷看了那漆黑的怪药一眼,一仰头,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那瞬间,她看到这个身不能动、还被如此侮辱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傲然。
这时,帐外已经有士兵听见里面轻声的对话,手执兵器闯了进来,惊讶地看见易远流正慢慢放下的空药碗,里面已是一滴不剩。
本来准备要有一番强迫,却就这样结束了,这让那个士兵有些反应不过来。易远流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突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个虚弱的战俘身上不经意流露出该属于皇家的气度和强烈的威严。
易远流不知道这苦涩的药汁有何用处,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能得到就颈一刀已是奢望,只要不被发现真实身分,这身子就由他去好了,他就不信拼得一死,他还有什么熬不住的。
这么快,药效已经开始了。先是胸腹中燃起熊熊的烈焰,那冰冷的药水仿佛是流制的烙铁,刚到腹中就烧灼起来,又痛又痒,并且飞速蔓延。颓然倒下,他闭着眼睛,忍受着意料中的折磨。
小涟惊呼一声,惊恐地捂住了嘴巴:他们给他喝了什么?杀人的毒药吗?
灼烧痛痒的感觉很快便顺着血液流淌扩散到四肢五骸,一瞬间,易远流几乎差点忍不住呻吟出来。终于咬紧了牙关才没让那呻吟脱口而出,他忽然有种自嘲大笑的冲动:虽然穿肠腐骨般难耐,但却比昨晚的痛苦要轻松。
索雷掀开帐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唇边那抹微弱但自嘲的笑容。被痛楚压制得极为浅淡,却散发着某种清冷高洁,像是冬日里穿过云层,倾撒而下的一缕阳光。
他居然在笑……在喝下了那碗不知来历的东西以后。
很快,那抹让索雷震动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再度占据主动的痛楚。床上的男子紧闭着双目,俊美清朗的眉目已经被某种强大的折磨逼得冷汗淋漓。
「公子!」忍不住想扑上去扶住他,小涟被索雷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
一摆手,赶走了帐内的小涟和侍卫,索雷轻轻站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正被折磨着的俘虏。
「小涟……我没事。」易远流闭目吐出含混的一句。
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安慰一个陌生的侍女?索雷忽然想起了他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匹马,叫乌雪……是吗?
缓缓伸出手臂,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含义之前,他已经轻轻抱住了那具已经被他折磨羞辱到极限的身体。
或许不该这么急着灌下这碗药的,他该给他几天休养的时间。一瞬间,他心中浮起微微的后悔。
感觉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住,却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去体会分辨这怀抱的意义。易远流只能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冲击中,迷糊地感到那怀抱的主人极为细心地解开了他手脚上紧紧束缚的绳索,很小心地,避开了那附近的伤痕。
是那个温柔的女孩子吗?是的,在这虎狼环绕的敌军中,唯一的易国女子,小涟……他昏昏沉沉地想,无意识地顺从身体的本能,紧绷的身子有了一点舒展,向着那温暖的来源,放松地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到那药力慢慢消散,疼痛减轻了,骨骼中刻骨的痛痒也渐渐消失。易远流努力睁开了眼睛,想对身边的女孩子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
笑容蓦然冻结,易远流涣散的眼神,忽然强自凝聚。
索雷……居然是他!那张魔鬼一般的脸孔上,几乎能让人晃到眼睛的,是一种怎么奇怪的表情?
假如不是经历过这个人那些残忍无耻的手段,他几乎会把这种柔和的表情错认为是温柔沉静。
帐篷内早已空无他人,只剩下默然敌对的两人。
看着易远流那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冷然敌对的目光,索雷几乎心情一下子就改变了:给这个人灌下这碗药是绝对正确的,看来,对这个人就该用尽昨晚的那种极端手段!
「熬过去了?看来你的杀手生涯,受到的训练果然合格。」他冷笑着飞速收起脸上的温柔,再次让易远流肯定自己的眼花。
「知道你喝了什么吗?」他再道,看着他的反应。
提口气,易远流感觉到了丹田的空若无物。身体已经虚弱到极限,他放弃了想坐起来和那双眼睛平视的欲望,任自己继续躺在索雷的怀里,以一种暧昧的姿势。
「化功散。」他淡淡道。这不稀奇,也在他的猜测之内——没人会在被他这样身手的人刺伤后,会容忍让他保留攻击力。
只是这人的手段未免麻烦,一刀杀了岂不干脆。
「猜对了。」索雷锐利的目光盯着他,恶意地微笑,「让你功力全失,永远如同废人,甚至比不上一个寻常农夫的化功散。」
其实那不是。这样一个刺客,彻底废掉似乎有些可惜,虽然这样的仁慈并不合适,但他还是没有选择那种一劳永逸的东西,却选择了一个药力短暂的、需要三天一服才能维持效力的药剂。
他倒是想看看,这个人听到自己的傲人身手完全废掉时,是不是还是一副傲然冷淡的模样。难道除了在春|药下会有短暂的迷乱,他就再不会露出一点点软弱和惊惧?
可惜,易远流的反应证实了:的确如此。
淡然扫了他一眼,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只有种浅浅的疲倦,然后竟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看到预料中震惊绝望的表情,这让索雷有点挫败的恼怒,不过显然,这恼怒完全比不上看到易远流公然闭上眼睛时的那种震怒。
狠狠握住易远流的胳膊,他用力一攥:「睁眼!我还没允许你睡,你居然敢……」
他没允许?可是他实在太困了啊,易远流努力睁开眼,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却是明显的讥讽。「索将军……一个人若是困了的话,你恐怕不能逼他永远睁着眼吧?」
「恰恰相反,我知道很多拷问犯人的法子,其中一种,就是用竹签钉住犯人的眼皮,让他几天几夜不能闭眼。」残忍地吐出狠话,索雷愤愤地看着他。那瞬间,他看到易远流眼中一抹轻蔑的色彩,然后,他再次漠然地,在他的注视下闭上了眼。
「喂,你……」索雷大怒,却在下一刻忽然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人,脸上浮出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在他大力的摇晃下,不但没有再次睁开眼睛,反而更加沉重地向后倒去。
他不是睡着了,而是彻底昏了过去。醒悟到这一点,索雷的心里,居然有种奇怪的惊慌。
也许没人能在被那样残暴侵犯后,还受得了这么霸道的药剂。这样的昏迷之后,会不会就是彻底苏醒不过来了?
不,他只是招供了自己的身分,还没有吐出一点点有用的情报,怎么可以让他死!?
「来人!」他大叫,「把丹东叫过来!」
外面的士兵应了离开,索雷眼神复杂地看着昏迷中的人,不能让他死,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怎么样?」索雷问。
病榻边,军医丹东给易远流把了脉,沉吟半晌,听到这话,忙答道:「伤得不轻,经脉阻塞,而且气急攻心——」
「他会不会死掉?」
「如果细心调养,命应该没问题。」丹东道,看到索雷的脸色放松了些,轻轻舒了口气,刚才看他的表情仿佛他只要吐出任何一个他不喜欢的字,就要将自己碎尸万段。
见丹东开了药方,还躇踌着不走,索雷一挑眉:「还有什么?」
「病人只怕不宜再审问——」丹东说。
索雷一挥手:「他生他死,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丹东打了个哆嗦,连忙告退离去。索雷对待下属虽好,却是个很有主张的人,虽不明白如果他真不关心那刺客的生死,火烧火燎地招他来干嘛,但他至少知道,只该顺着索雷的话说。
刚走到帐口,便险些撞到一个人影,丹东定睛,见那是一个易国少女,正是小涟。她紧张地向帐内张望,见到丹东出来,忙问道:「他、他怎么样?」
丹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真是奇了,一个刺客这么多人关心。「死不了,就是化功散有点霸道,伤了腑脏。」
「化功散?」女孩张大眼睛,她不知道那种药是什么药,也不知道会化尽一个习武之人一生的成果,让他痛不欲生。
丹东正要离开,小涟慌张地抓住他,见他不满的眼神,连忙把手放下:「化功散是什么药?」
丹东皱眉:「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要你侍候就好好侍候,要是出了乱子,你的下场比他更惨。」说完,他扬长而去。
他没有看到身后,女孩眼中悲哀的光芒,也没有看到,她的拳头在衣袖下慢慢攥紧。
雪城。
易镇枫只看了军报的前一行,就用力把它掷到墙上。力道和角度和他的二哥毫无二致,从这个角度看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周相不动声色地想,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不动,绝不主动捅马蜂窝。
「养你们这群家伙是吃乾饭的吗?三天了,这么大一个活人,你们连根头发都没找回来!」易镇枫怒骂,平时多是孩子气,这时看上去却有些凶横阴冷。
三天前的深夜易远流离开后,他立刻心虚地带着援军进了城,他当初扣兵不前无非是想让易远流求他,可此时就算他再不知轻重也知道做得过了,易远流性格淡定,可是却也有着外柔内刚的烈性,真的惹怒了他,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记得父王赐死他母亲时,易远流一声不发,回到寝宫拿着剑就往外走,现在想起他脸上的寒气仍让易镇枫心里发悚,那种冷厉的恨意和杀气,他今生都不想再看第二回。如果不是自己死命拉住他,还哭得气都差点闭过去,不知道那时会是怎样一个局面,至少易远流弑君杀父的大罪是免不了的。
他一点也不怀疑易远流回来后,第一件想干的事就是砍了自己,所以他最好还是乖一点把援兵带入城中,消消他的火。
可是他刚进城,还在紧张地默背着对二哥的道歉词,却得到军报,易远流自三天前就没有回来过!
这怎么可能?
他知晓易远流的性格,他并不算是个多么喜欢统军打仗的人,但却有着强烈的责任心,怎么看,也绝不是个会因此赌气失踪的人。
易镇枫斜坐在二哥当初坐过的椅子上,两只脚翘在桌上,抱着双臂,死死盯着帐前,心里煎熬无比。出事了,他无比肯定,否则他那个恨不得把全天下挑在他一个人肩膀上的二哥,绝不可能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不管。
他期待着探子回报找到了易远流,可是他知道,他们即使找到了,也绝不会是个毫发无伤的易远流。
「报——」一声响亮的军报声传了过来,易镇枫迅速直起身体,期待地看着那人。
「丹蒙军索雷在城外邀战!」
易镇枫瞪着他,希望自己听错了。可是士兵惶急的表情没有一丝和他开玩笑的迹象,当然,他想他们也不敢开玩笑,他只是奢望一下。
想要的人没有来,现在却来了个最糟的。
「怎么办?」他挤出一句话,雪城内的事务他尚未完全熟悉,而且士兵们还不知道主帅失踪,要是被知道这当口儿易远流行踪不明,就算他拼尽全力,怕也阻挡不住迅速涣散的军心。
周相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像是在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不是一来就坐到主帅的椅子上了吗?
易镇枫拧起眉头,有些心虚地想着丹蒙军这当口儿来邀战,是不是察觉到了风声?不,不可能,当务之急,他绝不能让敌人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
索雷和易远流交战过数次,没有一回讨到便宜,他对二哥应该还是比较谨慎的,若是被他知道二哥失踪,他说不定会全力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