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自己带兵的能力并不妄自菲薄,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易远流的差距——既然以他二皇兄也只能一味防守,他也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大败那个恶魔般的敌国摄政王啊!
思索半晌,他站起来:「二哥平时出战用的人皮面具呢?」
周相一怔:「四殿下的意思是?」
易镇枫摆摆手:「我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张脸遮住,他又不是长得丑到影响军心,不过现在看来那东西至少有一个用处。」他接过士兵递过来的木盒,拿出里面薄薄的面具,「至少让人不在后,他的魂还能留在这里。」
周相张大眼睛,易镇枫带上面具,看上去竟和二皇子如此相似。那身形,那傲气,只除了——
易镇枫走到墙边,挽起长发,利落地从中割断,恰恰和易远流先前的头发长度相似。
他的发直到腰间,而易远流的长发只过肩膀而已。
那瞬间,他身上的孩子气消失无踪,举手投足间变得已经神似了那个失踪的二皇子,他举步向外走去:「走!就让我代替我的皇兄,会会那个索雷,看他到底有没有长着三头六臂!」
第七章
第四次,这是第四次他们闭门不战。」索雷大踏步走进军中议事大帐,将佩剑啪的重重拍在大帐的案几上,声音中掩不住恼怒。
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刚刚得到援军支援,本该士气大振,急欲打击敌军不是吗,怎么反倒龟缩不出?
追随入帐的各路将军,面面相觑。今天他们集结军队,再次在城门外叫阵,结果也如同前三次,一看见他们来,对方的城墙上戒备森严,对方的主将易远流,也如往常一样,很快出现在城楼,不动声色地从城墙上往下看着,但是无论怎么侮辱叫阵,城门就是紧闭,好像他们在对着块石头大骂一样。
索雷觉得,就算是自己,被骂成那样子也该感到愤怒才是,可是鬼才知道那个易远流怎么那么沈得住气,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凭他们在下面浪费口水,始终面无表情。
过了几天,他们的反击甚至不如前些日子——一月前,还有易国小股精锐,时常出现在渡江的大军左右极尽骚扰,然后快速消失在密林中,好像蚊子一样烦人,可是这个月,敌人所有的行动都停止,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让人琢磨不透。
「大帅,」一个年轻的将军向前跨了一步,「不如我们大力攻城,管他出不出战……
他的话立刻得到不少将领的赞同,一时间七嘴八舌。
「这易远流号称战神,如今闭门不出,无非想借城池的险峻,拖延战时,我们数十万大军,就算强攻又如何?」
「对,对,看他一直连露个头都不敢,整天就知道龟缩在城里面,跟个小娘们一样。」
「兄弟们都等不及了,现在满脑子想奋勇杀敌,遇见孬种,兄弟们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大帅,再等下去,菜就凉了!」
「我们也可以全力渡江,不管伤亡,用剩下的大军围困它三、五个月,时不时攻攻城,里面的人不被拖死,也会饿死。」
……
索雷坐在他们中间,若有所思,转向廓尔泰,军中的一位备受尊敬的老将:「你的看法呢?」
廓尔泰满脸风霜的脸上皱纹丛生,他凝神想了片刻,谨慎地说: 「末将认为,还是小心一点好,毕竟易远流带兵颇有手段——」
群情激昂的众将表达不满,刚才的一个将军话中带着讽刺, 「廓尔泰,你的年龄越大,胆子越小,不如回家抱你老婆。」
旁边的人不禁哄笑,索雷皱眉,挥手下压,笑声顿时消失。他在军中的威信,在这十年的众多战役中,早已大大建立起来。
「继续说。」索雷坐下,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易国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好拿下。第一,镇守边疆的,是诸位皇子中最骁勇善战,诡计多端的二皇子易远流,虽然实战经验不多,可在他手中,易国的军队还从没有打过败仗,他不出城迎战,必有他的缘故。二来,易国的援军已到,带来大批的粮草和士兵,虽然人数比不上我们,但是士气
鼓舞,不可小觑,我们硬要攻城,恐怕就算最终能够拿下来,也会损失惨重。」
左路军一位上将军语带讥笑: 「廓尔泰将军的意思是,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了?」
廓尔泰点点头。
上将军紧接着追问: 「他们能有什么诡计呢?」
看见廓尔泰摇摇头,他朗朗而言: 「大帅,我军已在此地驻扎几个月,大军每天粮草消耗众多,恐怕不是长久之策,更重要的是,我军在人数比对方多,就算伤亡大一点又何必怯战?我们该让易国人看看,这天下还没有我铁骑踏不平的城池——」
廓尔泰一下子急了,「大帅,万万不可,战场上最忌讳不知己知彼,易国的守军不出战,必然有重要原因……」
两方争执激烈,最后把眼睛投向居中的索雷,索雷在军事会议上,一向让大家畅所欲言,可一旦做出决定,所有人都不敢违背。
索雷环顾四周帐下的将领,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好勇斗狠,有的老谋深算,但是所有投过来的眼神,都是无比的信赖和忠诚。他沈声道: 「易军闭门不战,一定有原因,现在,我们暂且继续叫阵,同时,要查清原因,森树藩……」
一个面目阴冷的中年男子应声道:「末将在。」
索雷道: 「查清楚雪城城内最近有什么异动,我们养的那些鼹鼠,该让.他们活动活动了。」
「是,大帅。」
挥挥手,让帐下的诸将退下,索雷靠在椅子上思量:各个将军们说的,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攻城……恐怕有什么阴谋陷阱,不进攻,粮草和士气源源不断被消耗,左右为难……希望森树藩能查出些什么……
他一抬头,看见一个人还静静站在大帐里,他诧异地问道: 「廓尔泰,还有什么事?」
「大帅……」老将有些迟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索雷道,他还是很尊重这位上了年纪的将军,戎马一生,赫赫战功,算得上是他的半个老师。
廓尔泰很严肃地望着他,「前些日子,大帅在夜袭易军时,曾经带回来一个男子,后来这名男子被证实为是易国的刺客。」
索雷心中一沈,「不错,的确有这件事。」
「后来这名男子并没有被交给刑官审讯,仍然留在大帅那里。」
虽然他是陈述语气,但无疑是在质疑,索雷眯起眼睛, 「廓尔泰将军一。你在逼问你的主帅?」
胸口一窒,廓尔泰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他是征战沙场的老将,见多了血肉横飞的冷酷场面,但从眼前高大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无声无息的压力,仍然让他冷汗微微渗出。
「末将不敢……末将的意思是,如果审讯一下,可能会得到一些情报,毕竟是从对方派来的高手刺客。」
索雷很怀疑廓尔泰知道些什么,出于某种不知名原因的考虑,他并没有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完全告知别人,知道他被刺伤的人不过军医和随身侍卫,可军营就这么大,就算他是主帅,一举一动也不能完全躲过别人的眼。睛。
索雷一口拒绝:「这不必了,我以经审讯过了,他只是一个刺客,在接受任务之前,刚刚才赶到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廓尔泰的嘴蠕动了几下,「将军,将敌方刺客留在大帐中,恐怕对大帅的安全不利,况且……」
后面的话才是他想说的吧。
索雷冰冷的目光逼视之下,廓尔泰的冷汗终于大量冒出来,却还是挣扎着说完,「况且,自从这个刺客出现之后,战局就发生诡异改变,不得不让人怀疑。或许,我们真的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索雷心中一动,廓尔泰说的也不错,自从一个月前的深夜,遇到这个尤物,敌人的行动奇怪了很多,莫非真有什么联系?
一个刺客,武功相当高强,除了在床上的表现生涩,其他的,根本不像一个自小受过严酷训练的刺客,在他身下辗转承欢时,强忍的愤怒和痛苦,总是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索雷仔细想了想,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有过,不过,那是面对出身高贵,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才有的。
这个刺客也出身高贵?
索雷非常想大笑,怎么可能?这个刺客言辞锋利,话里话外,经常可以听到一些粗言粗语,这些粗鄙的言辞,只有三教九流、下里巴人才会说。
看来当年训练刺客的人,真是费尽一番心思,可惜低贱的人,终究藏不了狐狸尾巴。
不过,这样也的确说明,这个刺客受过良好训练,地位可能不低。
索雷在大帐里来回走了走,回头对廓尔泰说:「交给刑官的事,我要考虑考虑。」
易镇枫默立在城楼上,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装作那尊威严的雕像,不可撼动,不可打|倒。面具把他所有的表情都挡住,战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即使他的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也没有关系。易远流的一部分仍留在这里,于是丹蒙的大军没有再能前进一步,他仍守着这座城池,不会待易远流回来后,交给他一个无法收拾的残局。
刚才,一个敌人在城前骂阵,被他手下何节奋,一个臂力奇大的将领,一箭射过去,吓得左右闪避,狼狈不堪,可是片刻之后,又有人出来接着挑战。敌人的阵势已经展开,黑压压的一片,颇为惊人,除了战马的嘶鸣,狂风的呼啸,就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易镇枫养在深宫,这是第一次出征,没想到就碰到这种惨烈的战况。如果说原先对于自己的征战能力还有一丝自傲,可面对着这真切而冷冽的杀伐之气,说心底不忐忑,那是骗人的。
易远流,易国的战神……那原本该和他一起并肩作战,一起面对这局惨烈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难道他还在生气,故意不回来?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这种可能性,想起那晚的情形,想起那英俊坚毅,总是带着冷漠的脸上,呈现出诱人的红晕和迷茫,还有那充满震惊和愤怒的眼神。对了,还有……他摇摇头:够了!现在正站在城头,眼前是丹蒙杀气腾腾的大军,每一个都恨不得把自己食肉寝皮,他怎么能满脑子都是些春官图呢?
第八章
一天的战事已经平息,四下里一片的静谧中,开始有吹角连营,边声渐起。
帐内已经点起了油灯,小涟孤单单的身影落在帐篷的壁上,衬着帐内一室凄清。
她怔怔望着床榻上依旧昏睡的年轻男子,心里一阵发沈。都说战乱时的士兵最为可怜,一声军令就得冲杀上阵,性命有如蝼蚁。可是……有谁知道,还有这种更加悲惨的死士?就连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都不能,一旦被俘,不但得不到战俘们的待遇,还有可能像这个俊美优秀的男子一样,遭受更为可怕的痛苦。
叹了口气,她欠身帮易远流擦去了额头上不知何时又渗出的一层细细汗水。
已经十多天了,这个人一直在昏迷和清醒中浮浮沉沉,不知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被那些三天一灌的奇怪药水折磨的,他总是没能彻底好起来。
「嗯……」轻轻呻吟一声,易远流慢慢睁开眼睛。
「公子!你醒了?」心里一阵高兴,小涟急急站起身,「身子怎么样?觉得好些
了吗?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点东西……」
正要离去,袖子却被易远流轻轻拉住。
「不,我不饿,你别走开。」他低声道。倒不是客气,身上轻飘飘的,说不出的空荡无力,根本没有进食的欲望。
「那……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点水?」小涟有点急了,怎么能不吃不喝呢?他明明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就这么些天,她亲眼看着他的脸是如何一点一点消瘦下去!
不忍拂她好意,易远流也觉得唇上一片乾裂,点了点头。
慌忙起身,小涟倒了水来,轻手轻脚扶住他的头,喂了他喝下去。
帐中一片安静,昏黄的灯光映着易远流脸上安静的表情和小涟苗条的少女身影,有种不是身陷敌军的错觉。没有了索雷在时那种压迫和敌对的气氛,这时的帐内,更显得这短暂的宁静多么珍贵。
索雷走到自己的大帐外时,天色已近黄昏。心中怦然一动,就要掀帘进去的索雷,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了守卫的行礼,屏住了气息,隔着帘子的小缝,静静倾听。
「谢谢。」易远流一口一口抿完了水。虽然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这样的服侍是天经地义,但这个女孩子,看上去也是没有服侍过人的好人家的女儿吧。
倒是小涟悄然红了脸颊,有点局促地问:「公子,你觉得身体怎么样?那个大帅吩咐了,假如你有任何不妥,要我一定要及时传军医的。」
易远流沉默。
这些天虽然昏昏沉沉的,但是仍然记得被强行灌下好几次那种散功的药水。纵然不懂药理,但是以他的敏锐,已经隐约怀疑起自己的功力并没真正被毁掉,而是依靠这种三天一服的药,被一次次压制下去。
只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处心积虑帮他保住功力?而不是简单地毁了他?
「看起来,他倒是很怕我死。」淡淡一笑,易远流唇边浮起讥讽。
帐外的索雷微微皱了眉。这让人又讨厌又忍不住让他心里痒痒的口气。
是的,那个敌军的主帅,看上去,的确很害怕这个俘虏死去。小涟想起了这些天那个威严的男人静静伫立在昏睡的易远流身边的样子。
那种深深的凝视,就算是完全弄不懂含义,小涟也能看得出,里面除了些许的防备以外,还有很多奇怪的东西。
比如,一刹那间的温柔,一点点的欣赏。又或者是,恨不得亲手把他晃醒的急迫情绪,以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关心。
……关心?小涟哑然地,立刻将自己心里忽然冒出的这种判断推翻。
难道亲手把床上的俘虏折磨得遍体鳞伤,甚至残忍无情地把他羞辱到那种地步的,不正是这个人吗?而她居然会错认为那个冷酷的男人对他有什么关心?
「小涟……你想不想家人?」易远流柔声问,不知怎么,他会容忍自己问出这么儿女情长的问题。
也许再这种绝望的境地里,一点思乡一点软弱,并不算十分可耻……他苦笑。
「当然想啊。」小涟似乎也很喜欢看到他主动说话,露出一丝微笑回答,「我家是做小生意的,虽然不算富庶,但是全家温饱也不是问题。就在年前,爹爹还说他积攒了一笔本钱,准备出趟远门,到天泊国进点珍贵的香料来——他还说,要把最好闻的香料留一份给我的大姐,好做她的嫁妆。」
脸有点红,她想起父亲慈祥的另一句话:「小涟,也有你的一份哦,等你找到好夫家,爹也绝不会吝啬你的嫁妆。」
可是,现在呢?战事忽然一起,姐姐的婚期被迫延了后,她的未来夫君也上了战场,至今生死不明。
「公子,你说……咱们易国能不能赢?」她轻声问,心里一阵忐忑,「都说这个丹蒙国的主帅很厉害,几年间已经灭了三个小国。咱们易国,前方的城池,也都被全部攻陷了。」
「不,绝不会。」易远流静静地道,口气中有种笃定和骄傲。
帐外的索雷,微微皱起了眉头。透过帐帘的缝隙,他锐利地盯着床上虚弱的俘虏,真想大步冲上前去,看看他是哪来的勇气和肯定。
床上的易远流,清瘦俊美的脸上,眼睛闪闪发光。
「小涟,你知道吗?丹蒙的大军已经整整征战了好几年。」他沉稳地思索着,似乎在说服着面前这弱小的女子,更像是说服着自己。
「就算一直胜利,可是,那些军士们,看到的不是胜利后能解甲归田,却是永远没有止境的战争——灭了一个,还有下一个等着他们,这样的无休无止,没有士兵能永远坚持下去。」他深深皱眉,「对于底层的士兵而言,仗打赢了,最直接的好处不是金钱和封赏,而是能早点脱离战场,回到家里,和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