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回头,小羊正垂眼端起一杯酒,半趴在椅背上悠然地捧着喝。
我道,“小羊———”
他了然地冲我挥一挥手,抱着他的酒杯转过去了。
我迈出房门,带着牧观走进隔壁的雅间。
牧观谨慎地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宝友兄,还请你替我引荐皇上。”
我很吃惊,“为什么?”
“此事,说来也与你有关。”他顿了一顿,“前日你私带皇上出宫,结果害得皇上大病一场,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但那是云礼装的。
见我点头,牧观凝重神色道,“文相柳帅抓了这个把柄,劝说太后要将皇上身边的人全部换掉,不止宫女太监和侍卫,连带着文武师傅都要一并更换。”
啥?这不是,这不是变相地挟持小皇上么?真恶奴欺主!
我也郑重,“你怎么知道?”
他只笑了一笑。
他无需多言,他是柳帅大人未来的二女婿。
我望着他道,“你可想好?”
“有劳宝友兄了。”
“其实你不必进宫,我可以转告皇上,完全不露你的名字。”
牧观很决然,淡淡道,“多谢宝友兄,我想亲自去。”
我带着他入宫。
云礼绷着脸听完,走到牧观身前,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肃声道,“告诉朕,有什么值得你背叛姻亲?”
牧观仰脸看他,但眼中的余光分明瞥到了我,“臣食君之禄。”
云礼笑了。
牧观继续道,“臣以为,文柳联盟尚不足撼动先王遗命,所以关键之处,落在了太后。此一次发难,他们握住了皇上两个弱处。其一,是皇上擅自出宫,几位帝师首当其冲,难辞其咎;且皇上因染风寒,太后爱子心切,情理之中,自然希望日后多加防护。其二,”牧观扫了我一眼,继续道,“叶王世子也牵连其中,甚至可以说是始作俑者,叶王尚难自保,更无暇顾及皇上,而世王子云箴也同时出事,正引为皇上的前车之鉴。”
去礼嗤地一声笑了,“你的意思,是没人愿为朕说话了?”
牧观不卑不亢,“臣只是以为,帝师刚阿,陛下几遭危难,诸位大人极可能自觉有负帝托,引咎辞职,朝中诸臣不明真相,忠义之下难免逐流,最终误祸皇上。”
“你又有何计策?”
“陛下应该即刻去见太后。”
云礼眯眼哼地笑了一声,拂袖去了。
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跪着。
我转头望他道,“你这样做,有多少是为了开脱我?”
他静了片刻,“宝友兄以前也帮过我许多次。”
“你就靠这个与我勾销恩怨?”
他平静地道,“宝友兄且这么想吧。”
我们再也无话可谈了。
跪到天将黑了,云礼终于疲惫地回来了,见我们还跪着,怔了一怔,疾道,“平身。”
牧观早已跪麻了,我勉强搀着他起来,云礼挥了挥手,体恤地道,“都坐吧,”率先坐到了我们对面。
我问,“皇上,可还如意?”
“母后糊涂!”
我与牧观面面相觑。
云礼耐下心解释,“朕已陈说利害,劝说她明日暂不表态,静观其变,看是文柳两人忠心,还是朕明察秋毫。”
牧观松了一口气道,“这样便好,太后棱模,文柳便难成气候,明日皇上可再用“拖”字,事缓则圆,皇上可尽量拖延此事,千万不要让朝中形成一气。”
云礼点点头,道,“乏了。你们也歇下,明日随朕一起上朝。”
我插言,“牧——秦大人不合适出面吧?”
云礼微挑了一下嘴角,起身走了。
“宝友兄,”牧观见云礼出殿,悄悄握了握我的袖口,低声苦笑道,“再扶我一下吧。”
我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殿里正进来几个宫女要来侍候我们,他窘迫地按着我的肩,“宝友兄———”
我将他放在就近的椅上,仔细地替他揉按双腿的穴道,十分担忧,“若是明日错了,你可就把自己毁了。”
他只笑了一笑。
第三八章
这一夜,注定有人难眠。
云礼洗过澡更过衣便将我叫去陪他一起睡。
我在他床下打了个地铺,他伸出一只手与我紧紧相握。早上我醒来时,发现他不知何时干脆钻进了我的被窝,枕得我半条胳膊都麻了,而我全无知觉。
牧观已经更好官服候在外面。我跟着云礼出来,一起去上朝。
皇上与太后的鸾驾一起进入太和殿暖阁,太后冷扫了我一眼,将目光落在牧观身上。
云礼笑了笑,跪在她的膝前,握住她的手恳切地道,“母后,儿子只求您一件事,无论如何,今日都不要在这一事上表态。”
太后语重心长道,“皇儿,哀家是为了你好,昔孟母三迁,哀家自愧弗如,只盼将来奔赴九泉之时,能够无愧逝去的先帝。”
“儿子明白,所以儿子最痛恨有人利用母后对儿子的一片苦心陷母后于不义。母后保护儿子,儿子也要保护母后。”
太后叹了一口气,母子俩手搀着手,一齐迈进金銮殿。而我与牧观则被安排坐在暖阁门口的帷幄之后。
几道常议奏折之后,文相上奏。
两班朝列之中立刻响起一片低声的嘈杂,三位帝师颤微微出班,准备低头认错。
这事就难办在这儿,错是一定会认的,几位老臣不像我等无畏小儿脸皮厚,勇于拒不认错,认错了也敢想方设法地把自己漂清,所以他们才无愧于“德高望重”四字。错一认,麻烦跟着就来了,我几乎都能看到文相柳帅那万分得意的嘴脸了。
云礼抢先站了起来,拍着案子大声斥呵道,“胆大妄为。你二人言之凿凿,一派笃定,俨然亲见朕的宫帏举动一般。朕问你们,所谓朕去了哪里又做过些什么,是你们从何得来?又为什么处心积虑地捕捉朕的风影?如此费心钻营朕之行踪,你们居心何在?”
朝中立刻又是一片低哑的哗然。
文相脑门滴出几颗热汗,“陛下风寒之症,由太医院恭记在案,查录乃臣份内之事。至于陛下出宫一事,乃是老臣的门生幸瞻圣容,故此———”
云礼一笑冷声,回荡在大殿之上十分突兀,“朕问文相,若你见朕当街买醉,当如何处置?”
文相颤音道,“当上前劝阻皇上。”
“怎么,难道不是先跑去告诉自己的恩师?”
文相低伏不语,身形瑟瑟。
柳帅圆转道,“兴许是当时的情况冒然劝戒会暴露陛下的身份,危害皇上的安全——”
“九门提督!”云礼负手打断他的话,“你负责京戍安全,对此有何看法?”
九门提督站出来,声色忠义,俨然我无畏小儿辈中人,“自臣赴任,兢兢业业,片刻不敢疏怠,请皇上明鉴。”
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牧观按了按我的手叫我噤声,手心一层凉汗。
我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心。
他垂下眼,敛回望向大殿的目光,轻笑了一笑。
我听到小皇上朗声收尾道,“此事已不必再议,退朝。”
我与牧观站起来恭迎皇上与太后。太后甚是欣慰地握住了云礼的手,“皇儿,哀家一直担心你年幼,今日看来,哀家可以慰告先帝了。”
云礼得意地挑着嘴角,偷偷地偏头冲我眨了眨眼睛。
太后又望向牧观。“这就是秦卿的儿子牧观吧?果然深得乃父忠骨遗风,皇儿,依哀家所看,不如提做你的伴读。”
云礼垂手道,“正合儿子心意。请母后下懿旨。”
我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只因牧观跪拜谢恩,并未多加推辞。我相信他不是一个营营汲取的人。
我们又逗留片刻才出宫,太后拉着牧观叙了一会儿话,听闻我们干兄弟的情谊,爱乌及乌地也原谅我一些。
我和牧观一起出宫。
柳如岚绷着一张俏脸,贝齿叩唇,杏目圆睁地就守在门口。
牧观坦然地迎上去,柳如岚毫不客气地甩鞭出手。
我挡在牧观的身前,捉住她的鞭子,细纹绞索抽在手心,隐隐发痛。
牧观沉声道,“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柳如岚怒不可遏地指住牧观的脸,“分明是你不知忠义廉耻!枉你一个读书人,竟然做反骨仔。你想用我爹垫背平步青云,就算你一时得逞也一定没有好下场的,”
我道,“柳小姐,禁门重地,你不要胡言乱语。”竟然当众指责牧观效忠皇上是反骨,真是不想活了。
但柳如岚早已经悲愤地离开了。
我回头望向牧观,他平静地道,“还请宝友兄不要将这一番话传到皇上那里。”
“牧观,”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我可以不说,可话却不止我一个人听到。”
“只要不是宝友兄讲的便好。”他讲完越过我,离开了皇宫。
我抬起头,天边竟然压起一些阴云。世王府在另一个方向,不知云箴今天情况是否转好了一点儿。
我过去时看见了我娘的轿子。我娘拉着云箴他娘的手在后厅中叙话,我直接转去云箴房里探望。
云箴安静地躺在床上,像小时候常与我们玩笑那般,好像随时都会张开眼跳起来一样。
我坐在他的床头,“今天你错过精彩了。”
云箴安静如初。
我靠在椅子中继续道,“我家牧观今日一箭数雕,报仇、还我、升官一样不差,连太后都对他赞不绝口。只是柳帅那老家伙奸狭,柳如岚也泼辣,当众就敢打人,我真怕他被报复啊。”
云箴依旧缄默无声。
我笑了笑,“小羊也很好。是昨天很好,今天我还没看,我这就替你看去。”
我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天终于飘起细雨。
陪着我娘回到家里时,雨丝已经变成细雪,砂粒子似地落了下来。
家里被大内侍卫层层叠叠地围着。
我娘握住我的手,挡在我前面,先一步进门。
我有点儿好笑,若是真来抓我,她还能帮我逃跑不成?我爹第一个就得跳出来逮住我。
四管家匆匆迎上来,我们才搞明白皇上来了,正和我爹在书房里议事,这阵仗是为保护皇上小祖宗而来的。
我娘长喘一口气儿,和我一起等着跪迎皇上。
窗外的细雪变成了鹅毛|片子,白茫茫地积了厚厚一层。
我娘有些担忧道,“第一场雪就下得这么凶猛,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道,“人家都说瑞雪兆丰年的,您倒是反其道。”
我娘望着我,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掌灯的时候,我爹终于陪着皇上出来了。
云礼望着堂外白茫茫的积雪,得意地笑了,“人不留客,天留客,叶王叔,这么大的雪,总不好让朕再折腾病了吧。”
我爹和我一样嘴笨。
云礼顺理成章地住进我的院子,一退开众人,立刻拉住我的手道,“小宝,咱们再去花街玩吧。”
祖宗!
“皇上,臣以为此刻应该韬光养晦啊。”今早上刚闹了个政变的说,您不是转瞬就忘了吧?
“朕气的就是那群老家伙!”
第三九章
我坚持道,“反正不能现在去。”
云礼挑着眉眼,“若朕执意要去呢?一想到他们那得意的样子,朕就恨得牙痒痒。”
那您也不用赶在这节骨眼上示威啊。
我扑咚跪下,抱住他的身子,苦情地道,“皇上若走,臣唯有高喊大叫了。”我看你走不走得成。
云礼眯了眯眼睛,不悦地神色现在脸上。
我宁死不从,云礼忽地笑了,“也好。”他扒开我的手转身上床睡了。
我睁着眼,忐忑不安地守了他一夜,就怕他再玩心眼。
他平静无常地睡到天亮,醒来时冲着我的肿眼泡和黑眼圈扬起下巴狡颉地一笑,由我爹护着上朝去了。
晚上我爹回来得极早,连着他的副将———小羊他爹一起端正地坐在堂中深处说话。我回来时听清紫说他们已经热议了小半个时辰,连小羊也被叫来了,就等着我过去。
我望着小羊进堂。
我爹直接开口与我道,“宝友,爹和你羊伯父有一位旧识,多年未见甚为想念,你与小羊代我们去探望他吧。”
我照旧转眼看小羊。
小羊动了下眉毛,显然已经应了。
我道,“去哪儿?”
小羊嘿嘿笑道,“凤凰谷。”
我一口就应下了。
晚上他爷俩就住在了我家。我与小羊低声道,“走之前,去和云箴道个别吧。”
小羊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爷还要回来呢。”
你就死嗑着吧!
我把小羊扔进床里头,故意挤他。他睡到半夜爬起来,说要出恭,我等了一柱香他都没回来。
他跑了。
于是我也跟着跑了。
两个人脚跟脚地进了碧华苑,一进门都扎进温泉池子。天真他娘的冷,还是水里暖和。
小羊道,“你说凤凰谷有温泉泡么?”
我默然。
我俩迅速答成共识,走之前就泡在这儿了,反正地图也是羊皮的,不怕湿。
所以后来我常说,有些事就是你自找的,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比如现在的我,明知道小皇上一心惦记着要往这儿跑,可我还是把这事堂而皇之地给忘了,滋润地泡在这里逍遥,还大咧咧地美其名曰,我是为云箴看住小羊。
我老觉着只要不是我带着云礼一起来的就成了。
而那一天也确实非常反常,上午还晴亮亮的天到了下午突然又阴了,雪片子紧接着就落了起来。
我拢了拢毛裘领子,迎着雪向花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儿我就和小羊出城去探凤凰谷去,我打定主意,就是拖,也要把小羊拖到云箴床前说句再见。
拐出巷口,树下站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树下走着一个人,他来来回回地在树下走,将雪都踏成了泥浆,披风下也沾了不少泥雪点子。
本少于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那人迟疑了一下,似乎发现有人,也朝我望了过来。
我怔住了。
他也怔住了。
他先于我缓过神来,走上前道,“宝友兄,可是要出门?”
我点头,“你找我有事?”
他笑了笑,不大自在地讲,“宝友兄今天要去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了吧。”
“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答我。
雪片子落在他的头上,脸冻得发红。
他垂了垂眼,冰碴子挂在他的睫毛上,他显然在这儿等我很久了。
他突然低声道,“还请宝友兄今天听我一句,不要去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可是那里要有什么———”
他拱一拱手,截住我道,“宝友兄,我还有公干,先走一步了。”
我更不明白了。
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衙门早就关了,他这么慌乱地搪塞我,不大正常。
牧观走得已经有些远了。
我略一沉吟,风送话音,“小羊还在那等我,我去把他叫出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