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进门,他扑扑衣襟,站起来道,“是不是不想走了?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我道,“不用了,收拾收拾走吧。”
小羊疑惑地上下看我,“牧观兄又被罢官又是退婚,这么紧要的当口你不留下,居然要走?”
“什么退婚?”
“柳家退婚啊,罢官的圣旨刚下,柳家就退婚贴了,一定是算计好的。小宝,”小羊不悦地看我,“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光被皇上拉着团团转了。
“现在牧观兄孤家寡人,你不是也想弃他不顾吧?这事你可也有份。”
没错。
我禁不住道,“若你对云箴也这么有情有义就好了。”
小羊微蹙起眉心,道,“既然你不去,那咱们就上路。”
我不是不去,是不知道怎么去。我到现在都没想好怎么和他解释云礼的事。
我与小羊牵马走出城门。
最后一拨送我们的家丁也走了。
小羊勒住马道,“等我一天,我要回去。”
我道,“后悔了?”真是不到离别不回头啊。
“我去看看牧观兄再走。”他将行李甩给我,头也不回地抄入小路走了。
我静默地停在路中央。
云礼确实是我祖宗,把我的小日子搅得越看越像一团乱麻。
不远处就是一家茶馆,我将行李都托寄在那里,也跑回了城里。
进门时,小羊正坐在厅中陪着牧砚和佳仪玩游戏,听到两个孩子喊我,也只抬头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我问,“牧观呢?”
佳仪看上去很开心,“大哥正在书房清点东西,我们要回老家去了。羊哥哥还说来看我们,宝哥哥你也来么?我老家可漂亮了。”
“我去找他。”
我寻去书房,牧砚跟在我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蹲下来,他极认真地与我道,“大哥是被人陷害的,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也知道,对不对?”
我点头。
“你真知道?”
“我真知道。”我摸摸他的头,目送他回去厅里找小羊和佳仪,自己朝书房寻去。
书房门窗半敞。
半枝梅花探进窗前,缀着点点寒霜。
牧观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正摸着一蓬灰扑扑的毛皮。
我看得很清楚,那正是我替牧砚买给他的皮筒子。
他反覆地又摸过几遍,突然很像自嘲地一笑,将它们都扔进一只细柳筐中。
筐上贴着他新写的字,“变卖”。里面凌乱地推着些杂物,筐旁边是一只开口箱子,整整齐齐地码着半边书和一些衣物,再旁边还是一只细柳筐,写的却是“典当”。
我走进去拾起那一对皮筒子,他漠然地看了一眼,继续埋头整理东西。
我道,“为什么突然就与我那么讲话?”
他终于抬起头望我,“在朝中总要讲规矩。”
“那你为什么要扔这皮筒子?”
他淡淡道,“我要回家准备明年的春闱,不需要的东西,便打算卖了。”
我觉得自己笑了,就是可能笑得有点瘆人,“那卖给我吧。”
他望着我,平静地拒绝道,“宝友兄买了做什么?这只是个普通的玩意儿,比不得名贵的貂裘漂亮可人。”
“我喜欢。”
“宝友兄是贪一时新奇吧。其实这种皮筒子随处可见,只要有银子多少都买得来,并无特别之处,只怕宝友兄三五个时辰之后便要后悔,或弃如弊履或束之高阁,还是变卖给真切需要它们的人吧。”
他拿过皮筒子,又扔在了筐中。
我立刻捡出来,道,“我就喜欢。”
“宝友兄,请便。”他答得干脆利落。
我想我头昏了。
清亮亮的巴掌扇到我脸上时,我已经把他按在了桌上。
手腕被扣到头顶,他的目光依旧清亮,清亮的像冰面上的冷光。
我吻下去,他却偏过头,死咬住牙关。我执着地堵着他的嘴唇,半拖半抱地将他带进房中。
狠心使功夫将人硬按在床上,我抵着他道,“我本来不知道我该拿你怎么办,现在我全清楚了。”我连拉带扯地拽开他的衣带,“我应该给你做几个酸味儿月饼。”
身体紧紧贴着身体,我撩开他额前挣扎得微有些凌乱的头发,“跟我一起吧。我喜欢你,我知道你现在也有点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吧。”
我等他答应我。
紧贴的皮肤微涔出些寒凉的薄汗。
片刻时光长久得好像一两个时辰。
他咬着字眼,极缓地道,“凭什么?”
“你想凭什么?”
我接得极快,问得非常坦然。
他要谈条件,我就和他谈谈,我确实不觉得被反诘得很难堪。
他为我的坦然怔了片刻,蓦地笑了,“我确实凭不了什么。”
我,我冤啊。
是谁发明这么高深的中国话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气势也跟着黯淡不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觉得我凭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的脸色并未缓和多少,“不娶妻,不纳妾,不去花街欢馆,更……”
我截住他,“你不用说了。”
了然的笑容极轻地掠过他的唇边,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他错了。
我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只看你一个,只想你一个,一辈子心里都只喜欢你一个么?我做得到,只要你也认了,一辈子都死心塌地跟着我。”
半晌过后,他闭上眼,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像火星子落在了柴禾堆里。
着了。
第四二章
窗外的雪,白得发亮。
清惨惨的月光照在雪上,反衬得冬夜更加冷漠冰寒。
我打开窗,迎着料峭寒几,寂寥地眺望远方。
小羊裹着皮氅连跑带窜地匆匆过来关窗,顺带不屑地白了我一眼,“小宝,你好没出息。”
我默认了,唉地长叹了一声。
心里是热的,可怀里手里却都冰凉。我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牧观微敛着眉,抓着我低声呻吟的模样。
我想他啊。
我是真想他啊,哪怕我刚离开他已经三天了,我确实没有出息。
我想他抵在床头,身体半遮半露,压抑地咬住下唇的模样。
他双手紧扣住我的肩头,在痛、悦交织的那一刻,紧蹙双眉忍隐我的模样。
他低声喘息,目光一瞬不离,定定地看着我的模样。
还有他倒头躺在我的怀里,一脸疲惫沉沉睡去的模样。
我都想啊。
我怎么就忘了轻一点慢一点,好把这些细节全部深刻在脑海里呢?
“因为你心急,怕到嘴的熟鸭子‘呼’地又飞了。”
我面无表情地转头。
小羊盘脚坐在床上,又气又笑地挤兑我道,“你幸福地都快和傻子一样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脸上明明非常很平静。
我跳上床,印颉向里让了让。
我刚要开口,他立刻伸出巴掌按住我的嘴道,“睡觉。”然后一翻身转床里去了。
我挨着他躺下,抄起双手垫在脑后。
还没安静过一柱香,印颉突然坐起来,抱着被子气哼哼地下床去了,“疯了疯了,我要找掌柜再开一间房。”
我提醒他,“就这一间房了。”
“我宁可睡牛棚也不和一个间歇性傻笑的人睡一张炕上。”
我拉住他,严肃地道,“保证不笑了。”
“小宝啊,”印颉语重心长地按住我的肩,“你要真想他,就赶紧收敛心思和我快点走通凤凰谷,然后你早点回京,早点见他,知道了么?记住了么?做人,要向前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吧,明天,才是美好的未来。”
我连推带搡地又把他扔进了床里。
睡了一夜,我平静了不少。等过了谷关,南北差距立刻显现出来。
小羊与我站在岭顶眺望茫茫白原,空旷的原野尽头是墨色的松林,千万片雪花扬扬洒洒。
印颉鼓起中气,声音朗朗,“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我道,“好词,继续。”
他望我一眼,突然无奈地道,“没了,我姐就教了我这两句。她说这词太气派,后边不合适我学。我想了好几年,也不知该接什么好。”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
我已经深刻地领教了小羊他堂姐的种种怪癖,用来打发一路之上的无聊,
羊堂姐周岁识字,三岁做诗,七岁迷上了习武,十三岁逃选秀女,叛出家门,从此闯荡江湖,最后跟了个名不经传,会点儿武功的秀才,一起游山玩水,走货经商。总之诗书里的那点高贵全被夫妻俩抛到九宵云外,泡在铜臭里面不亦乐乎。若不是每年两人都周济大量的穷人,她爹非得和她断绝关系不可。
这位表姐还说了,“就算插在牛粪上,不也还是一支花?那些什么权啊势啊风啊雨啊,听上去是挺酷,可做起来实在太血腥,非常涂毒她立志优雅的心灵。心不干净了,人也不见得能高贵到哪去,阳谋也好,阴谋也罢,还是你们这些男人担着吧。”于是她送给小羊几十箱书籍,连蒙带骗地强迫小羊立志名垂青史,做中流砥柱,傲铮铮铁骨,书碧血丹青。
小羊检讨道,“我那时还小,被人忽悠两句就不知天高地厚,热血沸腾地应了。”
我平静地道,“不怪你,我现在也被你忽悠地热血沸腾了。”
我们俩打打闹闹地进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讲绿林义气,听江湖逸事,连脸皮都被风吹黑了一层,再出谷,冬去春来,各地举子纷纷赶着进京。
我与小羊混在人群里悄无声息地回城,大白的天先跑去碧华苑泡了个温泉,使劲地相互搓了搓皮。
老鸨为我们这俩“稀客”换了一回水,嗲里嗲气地道,“宝少,颉少,苑里的姑娘们可想着你了呢,常念叨您二位何时回来呀。”
场面上的事,不能当真。
我场面地笑了。反正今天我不点你的姑娘,只来洗澡。
小羊笑得更开心,“真越来越会讲话了啊,好像她们都不想世王子一样。”
“哎哟,这话可折煞奴家喽,姑娘们都想,都想。”老鸨一脸媚笑,“可自打世子醒了,每月好歹都来那么几次,多少都能见着面,解解姑娘们相思,可不像您两位,一走就好几个月都不给姑娘们个消息,可担着心了呢。”
我自觉地把自己往下淹了一淹,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小羊哈哈大笑,打赏银子,轻轻撞了撞我的肩。
我道,“别烦,我在想事儿。”
印颉用双手夹住我的脸,强拧着我的头转了个方向。
我无奈地张开眼,直愣愣地望着岸上,大抒感慨,“京城真好啊。不用闭眼睛都能看到少爷我日思夜想的人。”
小羊也认真地疑惑道,“确实很神哎,但是你想他也还罢了,为什么连我也一并看见他了呢?”
我拧了一把大腿。
小羊已经笑着站起来,趟着水上前道,“牧观兄,亲自查床来了呀?我向你保证,我们只是来洗澡,他绝对守身如玉,没想任何姑娘。不信你问鸨妈,任凭她说得舌灿莲花,小宝自岿然不动呐。”
牧观的脸红了,隔着水雾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忙把小羊拨拉到一边,爬到岸上辩白,“真的,我就是图这水好,比混堂清静。”
于是我赤条条地全暴露在他的眼前。
牧观匆匆一扫,更匆匆地转开目光,提手递上一个包裹,“这是干净衣裳,你们进城的消息早就报回府里去了。”
我转头对小羊道,“嘿,还不快点儿。”
牧观先出去了。我手忙脚乱地套上衣裳跟了出来,“我对天赌咒,你可别多想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我没有走,皇上力排众议,又启用我做了侍读。”
怪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因为你一直都忙着建功立业,生怕被牧观兄比下去了。”印颉慢悠悠地踱出来,“饿了,先吃口东西去吧。”
我把银袋塞给他,“自己去。”
印颉慢慢扬起眉毛,“小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想掐死他。
衣领子被我拉着,印颉依旧不慌不忙,“哎呀,我们回来太匆忙,忘了准备见面礼了。看天色尚早,我们出城弄点山货应对一下如何?”
我亲切地为他理了理刚刚不小心弄乱的衣襟。
牧观看着我们,但笑不语。
小羊摇摇头,自己走到前面去了。
我与牧观坠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出城,直走到一片青翠的竹林,深处半掩着一间青瓦白墙的小院———我家一小间不起眼的别院。
小羊掉马走了。
我迫不及待地握住牧观的手,飞快地拉着他跑进院里,抱住他亲了下去。
他推开我,犹犹豫豫地四下打量,“这是什么地方?”
“只有你我,没有别人的地方。”我撩开他的衣襟。
春寒乍暖,他穿得厚重,衣料层层叠叠地裹着微热的皮肤。
他的嘴唇带着晚冬微凉的寒意,再探进去,却是柔软如春的温暖。
我的手,在他的身体上流连。他低声喘息着,无奈地默认了我坏心眼的挑动。
捏到关键处,呻吟声极轻地流泄过耳边。我抱起他跨到床上,将衣服一件件地甩到了地上。
微垂的睫毛轻轻翕动,被他极力遮掩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我挺进的那一刻闪过一丝钝疼,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舒服么?”我拨出一丝神志。
“啊,”他努力集中了一下精神,“我,我想,就这样,嗯,这样,吧嗯————”
他抓住我的手,再也没吐出一个完整的音。
头发湿了,黑亮地贴伏在他的身上,黑白分明。
他学会了挺起腰,双手时松时紧地抓住枕头,闭着眼去感受我最真实的存在。
情、欲,都在纠缠中迅速升温,混着时重时轻的呻吟,和越来越粗重急促的喘息。
窗外黪淡了,月光照亮半边暗寐的房间。
他突然扣住我的双臂将身体拉成一张满弓,茫然睁大的双眼,目光迷蒙,气雾氤氲,“宝,宝友———”
我哑着嗓子回他,“什么?”
“我———”他闭上眼,颤抖着在我的面前释放了出来。
熟悉地气味在窄小的空间中漫散。我亢奋地深深一挺,牢牢扣住他的腰际,将隐忍已久的感情全部倾泄在他的体内。
汗水浸透的脸,透着朝气勃勃的红粉。
我垂下头,气喘吁吁又恋恋不舍地继续纠缠住他早已微肿的双唇。
心满意足。
第四三章
我留牧观在房里歇着,自己裹着衣服出门打水,小羊就坐着院子里.,不知从哪儿沽的酒,背对着房门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也倒了一杯。
他转头冲我一乐,“圆满了,啊?”
我根本就板不住脸,说话都忍不住咧着嘴角,“圆满。”
小羊差点喷出一口酒。
我替他拍背顺气。
他从脚边提上一只细柳笼子。笼子里面忙道道地跑着一对灰篷篷的灰兔崽子,“用这个孝敬你娘吧,她肯定高兴。不然非把你耳朵拧掉不可。”他抬手又扔给我一只药瓶,“仔细点,牧观兄跟你不容易,好好照顾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