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娃娃可从来不会这么生疏有礼地叫我‘陛下'。"
"......"
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水蓝色眼眸,瑟曼不禁感到一阵怃然的伤怀。
......还记得初到腓鲁共和军的第一年间,曾经多少次都靠着回忆这双仿佛敛尽了所有星辰之光的亮色蓝瞳来支撑住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那时候自己每日每夜虔诚地向奥弥尔大神祈祷的,便是期求自己再次真切地见到这双蓝瞳的日子尽快到来。
然而现在,当奥弥尔大神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他再次如此真切地见到了那双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的亮色蓝瞳,他居然感觉不到任何预期的喜悦与快乐,反而充斥了整个胸腔无以言表的悲哀,他几乎怆然欲泣。
--这晚到了两年的来自于奥弥尔大神的"恩赐"!
凝望着瑟曼如黑曜石般光亮耀眼的眼眸,谢尔德的神色间逐渐显露出些微的遗憾,不由慨叹道:
"......你变了,我的黑眼睛娃娃。"
"......"
瑟曼依旧无言以对,抿紧的薄唇几乎是他脸上唯一生动的表情,他甚至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眸--
他曾经疯狂地迷恋过的仿佛敛尽了所有星辰之光的亮色蓝瞳。
又是一声飘忽的叹息,他发觉抓住他的小臂的手指松了开去,同时温暖的怀抱也随之远离--但是他很讶异他居然并没有为此而感到程度之上的惆怅与不舍。
他抬起头,望见他的陛下已经从水中起身--身上透明晶莹的水珠顺着流畅的体线滑落,形成一条条优美的水线流回水池--然后又以同样优雅的姿态披上浴袍。
完美的皇帝。完美的纯血贵族。
他不禁想如果他仍只是"他的娃娃",他一定会对这个银发男人投以仰慕而又痴迷的目光--哦,不,不止是他,他相信任何一个以自己的贵族身份自傲的人都会如此,毕竟极少有人能将纯血贵族的雅致与傲慢展现到这样的极致。
可惜现在,迟了十年--或者可以说仅仅迟了两年的现在,他--习惯于被称作"瑟曼菲力德"的他,已经只会为某个有着被纯血贵族鄙弃的粗鲁举止的红发男人而感到心弦的剧烈波动--
尽管他不愿承认并且时常为此头痛。
神思再一次的恍惚起来,瑟曼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从他的陛下妃色唇间逸出的声音:
"......是那个叫做‘阿尔戈'的男人改变了你吗?我亲爱的黑眼睛娃娃?"
他微带茫然地向声源望了过去--然后他迟缓而又遗憾地意识到,他依旧无法对他的陛下作出回应。
那一段意料之外的插曲并没有给两人的相处造成丝毫的裂痕--至少其他人完全瞧不出奥芬埃西帝国的皇帝与他最忠诚的臣下之间的关系有任何的改变。
两位奥芬埃西帝国出类拔萃的纯血贵族,出自于他们的天性,当事件的发展突然超乎于他们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后,以若无其事的面具来粉饰太平,便成为他们不约而同选择的方式。
也许一个平民会对此嗤之以鼻,并且嘲笑这些平素总将尖刻的下巴扬出一道高傲弧线的纯血贵族们胆小得只懂得逃避。
诚然,习惯于拿坚硬厚实的外壳来保护自己的纯血贵族们确实不像从小便生长在广阔天地间的平民,莽撞的举止下是一颗勇敢而无所畏惧的心;他们如同温室里娇艳的花朵--就像玫瑰永远用尖刺保卫自己,他们不可能让随便什么人就侵入到他们心底至为柔软的部分。
奥芬埃西帝国的银发皇帝仍然如以往一样,毫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对另一位黑发公爵露骨的恩宠--哦,或许此时应该称呼那个黑发的冯菲力德家族的继承人为"瑟曼冯菲力德大公"了,年轻的银发皇帝不止一次在宫廷宴会上纠正其他人对这位"有功于帝国的大公阁下"的错误的称呼,而正式敕封的文件大概过不了两天便会向奥芬埃西帝国的广大臣民们宣布吧。
相较于皇帝陛下的兴致勃勃,此事的另一位主角则显得平静的过分了。
奥芬埃西帝国的大公阁下竟然顶着一张漠然的面孔沉默地应对所有的祝贺以及任何一位名媛淑女的青睐--如此目空一切的态度难免让其他同样高傲的纯血贵族们心生不忿了。只可惜皇帝陛下对那个黑发男子的偏爱,当然还有那个黑发男子在此前三年间所展现出的过人智慧与勇气,足以令所有人压下了一颗忿忿不平的心,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了。
即便贵为大公阁下,瑟曼冯菲力德仍如以往一样,无论是极少浮现笑容的冷漠面容,还是经常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并不因为成为了众人仰慕的"大公阁下"而有所改变。
依旧留宿在奥芬埃西帝国皇帝陛下的寝宫,同样选择了"忽略"来处理各自的心结,瑟曼十分庆幸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与他相似的纯血贵族,而不是喜欢刨根问底、非要把每件事情弄明白的"泥巴小子"。
每晚的同床共枕,但他的皇帝陛下再没有流露出丝毫对他的欲望与渴求,他们之间最亲昵的事情,也不过是年轻的皇帝像抱了个巨大的人形娃娃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微笑着入睡,时不时那两片妃色的唇瓣还会轻轻地擦过他淡水色的薄唇,送过来一个早安或者晚安吻。
虽然心底隐约掠过些微的惊讶与疑惑,但瑟曼还是以一种不受任何影响的强韧来面对一切,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久违了的贵族生活。
他很乐于在偌大的书房中消磨一整天,兴致来时,还会去皇家围场悠闲地骑骑马。尽管越来越多的大臣向皇帝推荐由他担任统帅出征,可每当这时伟大的皇帝陛下总会微笑着岔开话题,此后更绝口不提此事,于是他也乐得这样一直清闲下去。
帝国的议事会议他还是参加的,不过沉默的他长时间也不发一言,只有在皇帝陛下特别征询他的意见的时候,知己知彼的他才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战局的关键所在。
在他回到帝都圣法耶尔之后,瑟曼只回过一趟名义上的他的家--冯菲力德庄园。
约翰冯菲力德公爵--他的父亲,以恭迎帝国大公阁下的礼节待他,他说不出他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瑟曼看着他略显苍老的父亲向他弯下了在他的记忆中始终挺得笔直的背脊,习惯于冷淡表情的脸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位冯菲力德公爵的礼节性问好--如果不是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的眼底闪动的温暖与怜爱,他真怀疑自己并非这个银发的纯血贵族所亲生。
菲力德庄园依旧美丽如昔,倒似日渐波及的战火全然没有对此造成影响,已经贵为大公阁下的菲力德家族继承人蓦地有种恍若回到过去的错觉,他几乎瞧见幼时的自己晃动着两条肉乎乎的小短腿满庄园地跑动,天真的灿烂笑容绽放在小孩的脸上--他竟然为此而感到怀念与向往。
然而这短促的追抚往昔很快便被丢弃在恢弘的大厅里画像面前,黑发的大公阁下看见了自己的画像被挂在了父亲的右边,一切脱离现实的念头瞬间消弭,他凝视着自己的画像,上面黑发黑眸的自己在一众浅色发丝浅色瞳仁的亲人之间显得犹为醒目,没有笑容,冷漠而又倨傲的神情完全符合腓鲁共和国那帮泥巴小子们对于纯血贵族的刻板印象。
他在自己的画像面前驻足良久,然后离去,回到皇宫,之后没有再回去过。
长大了的菲力德家族继承人已经没有机会享受父亲所给予的亲情。冷酷又胆小的纯血贵族们比任何人都深刻地了解被死亡与别离笼罩着的无法逃避的未来,因而尽早地斩断将会令自己悲哀伤心的一切可能--将感情封印,他们认为这是保护自己的绝佳的方法。
瑟曼冯菲力德大公阁下的悠闲生活最终终结于一个普通的平静午后,奥芬埃西帝国照例的议事会议。
现任军务尚书十分兴奋地向他的皇帝陛下报功,说帝国大军成功摧毁了叛军进驻圣耶勒拿州的几处根据地--毫无疑问,那准确的情报来自于他们尊贵的大公阁下。而瑟曼并不为此感到丝毫的惊喜,握有第一手资料并且出人意料的突袭,大概只有白痴才无法品尝到胜利的果实吧,他可不相信狡诈的大贵族们会笨到连这种简单至极的战役也打不赢。
尽管军务尚书还提到他们生擒到叛军的一员大将,黑发的大公阁下仍无动于衷地坐在他的皇帝陛下身边,没有感到任何有别于"平静"的情绪;但是他的银发的皇帝陛下饶有兴味的追问却成功地打破了他过于平和的心情。
"哦,值得庆贺。"
银发的帝国皇帝这样对他忠诚的臣下说:
"那么......告诉朕,生擒的那个家伙,他是谁呢?"
瑟曼淡漠地望向笑得一脸谄媚的军务尚书,直到听见一个足以令他动容的名字响亮地出现在奥芬埃西帝国富丽堂皇的议事厅--他猛地用力攥紧了拳头。
"阿尔戈,他叫做阿尔戈!"军务尚书邀功似的大声说道,"据说还是叛军七大元帅之一--奥弥尔大神保佑,奥芬埃西帝国终将平息一切叛乱!"
一惊过后,惯于掩饰情绪的黑发纯血贵族很快冷静下来,他缓缓放开拳头,面容瞬间回复一贯的漠然。努力压抑下内心几已沸乱的心绪,他状似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皇帝陛下"不经意"瞥来的眼光--很可惜他并不能保证这个知他甚深的银发男子可以如其他人那样,被他的伪装隔绝在外。
"......哦,怎么说腓鲁的元帅也不过如此嘛!他们不是一向宣扬什么‘宁可一死也决不落入门阀贵族手里'吗?看来死神的镰刀一架上脖颈,他们就害怕得遗忘一切了。"
谢尔德微笑着望向瑟曼。
"冯菲力德大公,以你对叛军的了解,你说是这样的吗?"
"......依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瑟曼抿紧了薄唇注视着眼前这个笑得暧昧的皇帝陛下,黑亮的瞳仁间眸光闪动,他不自觉地眉心紧皱。
"喔,那么,朕的冯菲力德大公,有空的话不妨过去瞧瞧,说不定这个叫阿尔戈的家伙还是你的旧识呢!......哦,当然,如果爱卿认为特意到地牢瞧看一个囚犯有失身份的话,朕不介意爱卿拒绝朕的这个提议。"
而黑发的大公阁下则面无表情地向他的皇帝陛下微微躬身。
"......臣遵旨。"
通向地牢的廊道出人意料的宽敞。
沿着昏暗的石梯下了大约五十余级台阶,眼前蓦地亮堂起来。廊道的两壁长年燃着若干支火把,幽红跳动的火光映上瑟曼的脸,竟为白皙得过分的肤色增添了几分生动的气息。
瑟曼笔直地走向尽头的单身牢房,果然如门阀贵族一贯看重阶层地位的传统那样,给了那个笨蛋一间足以和他的身份相匹配的牢房。
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瑟曼才伸出手去推门,一阵咯啦咯啦的响动过后,厚重的铁门缓慢地在他的面前打开;同时,以半跪的姿态被铁链锁在低矮十字架上的男人听见响动后十分艰难地抬起头,顿时一张染满血污的脸映进了瑟曼的眼帘。
四目相对。
......如果不是那双眸子依然闪动着火焰般的亮光,瑟曼觉得他几乎不可能认出眼前这个浑身布满鞭痕、面色憔悴甚至连一头火红发丝都暗淡下来的男人就是令奥芬埃西帝国的贵族们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瑟曼抿紧了薄唇,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而只是沉默着反手将铁门关上,一步步走近他昔日里至为亲密的战友。
一时间地牢内寂静得连一根羽毛掉在地上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瑟曼渐渐有些耐不住了。被一双似可以穿透人心的锐利眼眸牢牢盯住,大概神经再怎样强悍的人也不可能长时间保持一派平和吧,尽管这位黑发的大公阁下将自己越发焦躁起来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但是他下意识垂低目光以求避开对方直视的行为却已然暴露了一切。
不过反应敏捷的大公阁下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瞬间再度扬起的视线毫无畏惧地对上那双如血般的暗红色眼瞳--结果不出意外地在那双红瞳中看到了隐约跳动着的火焰,他想恐怕接下来他就会迎接到对方愤怒地向他砸来的吼骂。
嗯,就是这样没错!他想,那个在腓鲁共和军里一向以脾气暴躁闻名的红发元帅是不可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者的,早在得到对方友谊的时候,他就有了承受对方怒火的觉悟了--这没什么的,这只是"代价"而已,他得到他从未拥有过的"友情"所付出的代价。
然而他猜错了。
阿尔戈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对他破口大骂,甚至眼底隐约跳动的火焰也逐渐消失不见,暗红色的眸子里闪动的是令人看不透的深邃光芒,那个他曾经以为一辈子与"深邃""深沉"扯不上关系的粗豪汉子,居然以一种平静得诡异的声调开口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
瑟曼几乎要啼笑皆非了。他问他"为什么"?一个狡猾的纯血贵族的背叛还需要理由吗?--哦,不,他糊涂了,他怎么能把自己回到家园的行为称之为"背叛"呢!?一定是这个红头发的泥巴小子不经大脑的愚蠢问题搞得他脑袋生锈,不然他不会糊涂到竟然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认为自己曾经是站在叛军那边的。
他感觉到些许的懊丧在身体内蔓延,尽可能对它们视而不见的同时他倨傲地扬起了下巴,挺得笔直的背脊充分显示出作为一个纯血贵族所应有的骄傲,然后在听到了对方重复的一句"为什么"
之后,轻蔑地勾动着唇角,两瓣淡水色的薄唇微微开启,以最能激怒对方的贵族式腔调回答:
"......哼,果然是愚蠢的泥巴小子问得出来的问题--你们的脑袋里该不会除了杂草与不值钱的情感之外就装不进其他了吧?为什么!?哼哼,别告诉我你还对一个纯血贵族抱有幻想!?忘记我叫什么了吗?我再告诉你一遍吧--我是瑟曼冯菲力德!我可不像你们的元首那样仅仅出身于一个不入流的小家族,身为冯菲力德家族的继承人,从始至终,我都是效忠于奥芬埃西帝国的......"
稍稍停顿了片刻,看到那双血红的眼瞳中重又跳动起火红的怒焰,他这才满意地继续说道:
"......如果有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怪你们识人不清了!--哦,当然,我们不能期望一个愚笨肮脏的腓鲁人可以准确地辨认......"
话没说完,一口带血的唾沫便吐上了尊贵的大公阁下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蛋,紧接着是一声连铁门也被震得嗡嗡低鸣的怒吼:
"王八蛋!我早该一刀劈了你!"
并没有作出任何一个素有洁癖的贵族所应有的表现,尊贵的大公阁下似乎对此不以为意,根本没去理会脸上沾染的秽物,形状美好的薄唇反而优雅地扬起一个绝美的弧度--如果不是愤怒夺去了阿尔戈大部分的理智,他绝对会为这个俊美的黑发男子如此少见的笑容而怔忡不已,就像过去的三年间他一向的表现那样;可惜此时,被怒火烧红的眼眸中,他只看得见一张令他极度痛恨的门阀贵族的丑陋嘴脸。
"是的,"俊美的黑发贵族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轻笑,"你早该一刀杀掉我,而不是像只愚蠢的大狗,摇晃着尾巴硬要塞给我你那点廉价的友情!"
"瑟曼--我杀了你!"
铁链在对方用力挣扎下发出巨大的哐啷声响,几乎有那么一个瞬间,瑟曼以为那个流有蛮荒民族血液的男人会就这样挣脱一切束缚,向自己扑过来,然后像一只愤怒的野兽,拿尖利的牙齿咬断自己的喉咙--尽管他十分诡异的在心底隐隐地如此期待着,精铁铸就的锁链仍旧牢固地将莽勇的红发元帅困在低矮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然后这个黑发的贵族仿佛不经意般将他俊美的脸偏向一边,视线落在墙角一排用来"教导不懂得基本礼仪"的顽固家伙们的刑具上,若有所思的目光斜挑着重又瞟回到满脸充斥着愤怒与不甘的阿尔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