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韩宇[下]

      我留下来，完全因为他们的一句话：我们的家乡是泰国，那里悲哀的男人绝不比这里少。所以无论他的性向或者其他情况如何，我们只根据他的工作能力给予应得的尊重。

      沈涛看起来是个十分稳重理智的人，在他激情十足的弟弟沈浪反衬下，他显得更周详、更不可捉摸。以致每次结束业务汇报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

      那是一张魔镜。

      异地他乡，创业已经十分不容易；企业家除了克服语言文化的差异，还必须对本地市场和政府关系了如指掌，这种年赢利过百亿的快速消费品企业才能在G市立足。然而，沈涛做到了。

      美国式的开放教育和工商管理硕士学位，让这男人轻易在这块劳动力和厂房成本奇低的土地放飞了他的梦想。他才不过27岁。

      是什么让他在这里如鱼得水？是什么令他在陌生的关系圈里呼风唤雨？我一直迷惑不解。

      一直很佩服，所以，愿意跟着他干。

      几万块的月收入，是我过去的几倍。

      这里没有鄙视，没有怀疑，更没有谣言。

      这里有待遇、有重视、有尊重、还有自由。

      我安心了。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直到那一天，我为准备一次国际商务投标，独自在公司翻阅数据资料直到深夜……

      “宇，你果然在这里呀！”身后传来沈涛略带生硬的泰式中文口音。

      “哥哥，我都说宇是公司最努力的员工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浪也出现在公司门口，脚步虚虚浮浮的很不稳当。

      “董事长，您们怎么来了？”气氛有点怪异，我结结巴巴的开口。

      “哦，听ALEX说你为了下星期的投标，天天在公司开OT，所以，我怎能不和你一起攻关？小宇，你说是不是？”

      “ALEX？”

      “哦，沈浪就是ALEX。小宇，他刚从国际信贷部转过来学企业管理的，你要帮我多多教他！我这弟弟从小就是个牛脾气，这几年学了些耐性，不过还是冲动得很，你得多提点他一下。”沈涛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红色的精美盒子。

      寿司拼盘！

      不止这些，

      绯红的，暗绿的，鲜黄的，炭烧的，透明的……不同颜色的海鲜做成诱人的刺身，整齐地排成一幅田园山水画。

      还有一支用浅绿磨砂玻璃装着的颜色朦胧的日本清酒。

      “吃完再继续，补充点营养嘛。宇，听说你喜欢吃寿司，来，快来尝尝鲜！这可是从你们这里最好的六星级酒店里新鲜做出来的。”

      沈浪挨着我身边坐下来，用手捏了一块橙色三文鱼刺身，被沈涛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手指的关节。“ALEX！说了你那么多次，还是不懂规矩！”

      “董事长，您们为什么……“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逃脱他们的平肩齐坐。

      “宇，别见外啊！我跟ALEX说要学学你们中国人的拼搏精神，今天特地带他回来看看的。以后ALEX也要认真做事了。”他威严地盯了一下沈浪，开始给我倒酒：“来，小宇，你进来公司一段日子了，还没有请你出去吃过一次饭，今天就简单一点好不好？”他又给自己和弟弟倒了一些无色的酒。

      “为泰星隆集团有这么一位辛勤的员工，干杯！”他带点戏谑口吻地向我挥了一下杯子。

      “Vincent,你少来这一套！”沈浪狠狠地碰了一下他大哥的杯子，愁肠百结地径自喝完一杯。“咣”，杯子碰到金属质地的办公桌，发出清脆如珠的声响。

      “再来！”他好象完全不理会沈涛作为哥哥的威严，不断地斟，不断豪饮。

      “宇，别管他。我们来吃北极贝吧。”沈浪热情地招呼着我，也不管弟弟如何。

      青色的芥末、晶莹的鱼肉、爽口的北极贝，还有熏香的鳗鱼，种种美味何曾熟悉！我也不管什么客套和等级，放下手上的标书，合着沈涛的意思往盒子里夹。

      “沈浪怎么了？”我看着这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高大年轻人，“该不是失恋了吧？”

      “呵呵，ALEX，你完了，连阿宇都看不过去你那样子了。喂，我在说你呢！”Vinson用手碰了一下弟弟。

      “什么废话！中国女人也差不多，一个字，钱！”他又拿杯子和我对碰了一下。“来，喝，给我喝！”

      今天的沈浪实在是太奇怪了，大概真的是沈涛所说的失恋？或者是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吧。开始暗自嘀咕：他们什么时候才走啊？

      “宇，你就陪陪他吧。”沈浪轻轻叹了一下。这对于这个做事雷厉风行、果断坚决的男人来说，叹气真是少之又少。可今天……

      “离开家里都三年了，我们都没回过家。昨天接到消息，说沈浪的外婆去世了……”沈涛在我身边幽幽地说，自己一口也喝了一大杯。

      “董事长……”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好。我只知道亲爱的人离开自己都是很悲痛的事。

      “他又说失恋了，我都拿他没办法！认真的家伙！宇，他平时比较听你话，你就劝劝他吧，我训了他这么多年，他也听腻了，你就帮帮我吧。”

      “ALEX……”

      “少来！和我喝了再说！”沈浪一身酒气的挨过来，我无法拒绝。

      ……

      凌晨，从宿醉的晕眩中睁开眼睛。昨天……喝醉了吗？我的西装外套呢？我的衬衣扣子怎么给打开了？翻身坐在地上，猛的出了一身冷汗，反复回想，昨天跟沈家兄弟俩清醒时最后的情景。

      身边，沈浪拥着我，肆意得如同孩童的表情，看来格外让人悚然。

      沈涛比我早醒，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揉着头，然后，定睛看了看我和沈浪。

      “董事长！”我不知所措。

      莫名的恐怖，莫名的劣运。

      “小宇，别着急。”他放松了一下面部的表情，“我弟弟喜欢男孩子，所以，对你特别好。你别见怪啊。”

      我条件反射般甩开沈浪搭过来的手，那手猛的碰到金属凳脚，“当“的一声响起。关节的疼痛让沈浪也渐渐张开了眼睛。他皱了皱眉，清醒了，看着我笑说：你醒拉？！

      我仓皇拣起西装外套，向门外逃。

      云，我知道，我已经坠向地狱。

      * * * * * *

      我马上换了工作。

      移动增值项目策划，也就是新新人类口里传说中的“短信写手”。

      想了解神秘的世界吗？接受激情的诱引吗？想？就进来吧。人的各种奇怪心理，比如好奇、好胜、好斗、赌博，又比如猎艳、贪钱、迷惘……凡是满足这些欲望的文字，都在短信世界里肆意的飞舞着。我一直旁观，直至自己卷入其中。

      有人说这是无聊的玩意，有人说这比光天化日抢劫还要可恶，有人说这是社会堕落的表现。

      也有人在这个虚幻的世界得到满足，在无血的刀光剑影中成为英雄；或者，在言语传情间挑逗陌生人，借以安慰自己寂寞的心；而我所负责的两性短信，也许能化解无数寂寞身体躁动，减少不必要的犯罪吧……

      至少，思想上的消极、无聊甚至龌龊，总比成为现实要好。

      怎么说都好，起码，不用和人打交道。

      真是一个适合我的工作，可以一天到晚埋在工作格子里寻找各种精彩、刺激而且神秘的文字。

      一个暴利的行业，坦白得直率、肤浅得彻底。

      简单简单再简单，恰似做人。

      所以受欢迎。

      老总让我从两性健康知识开始下手：“小宇，你是男孩子，处理起来比较容易上手，不像那些女孩子，动不动就脸红。”女老总脸红红地对我说。

      “不就是性爱短信嘛！”我下来翻看着他们给我的资料库，暗自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

      “好的，我做。”我无所谓地对上头说。

      我留下来了。

      一个未婚的小伙子负责两性短信，同事们纷纷幸灾乐祸地笑我是“性爱博士”。

      我开始熟悉业务。

      又是加班！讨厌加班，讨厌夜晚！

      情趣笑话、性爱技巧……一条一条的翻看，这些父母从来没有教我的东西，想不到今天一次看了个够。多少人捧着手机浏览这些字眼的时候，一边心如鹿撞，一边压抑自己的欲望？我不知道，像这样一种东西，有多少人需要。

      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这世界上失意的人那么多。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司的月收入动辄过百万。

      云，你放心吧，有我在，我一定会把短信做好的，我要做短信世界的麦田守护者。

      也许未来你不用担心孩子接触不良短信的事情了，因为，到那个时候，整个行业也许已经刮过清洗之风了。

      而我，是吹得最烈的那股龙卷风。

      做短信的日子很枯燥，也很繁琐。主要是实现过程需要和几个部门的人沟通，还涉及到移动局对短信公司的严格政策和用户的千奇百怪的使用心理……想不到简简单单一条手机短信，要在指定时间按指定逻辑发出，牵涉那么多人和事。

      这倒是我所意想不到的。

      我以为只要坐在那里上网、从大网站找来黄色笑话，编辑成不那么粗俗的文字就可以了。想不到，除了复印、打印、整理文档、外出买电话卡、联系宣传品印刷、发货，还有跟合作公司结算、跟客户公司发测试资料、填写测试过程和细节、联系兼职、跟进宣传广告设计……简直就是高级打杂的说。

      那天，打印机出毛病了，当我把它大御八块、却不知道怎么下手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温柔而爽朗的笑声。

      反问自己：你有多久没有笑过了？忘了，算了，不要了。我需要冷静。

      ***********************************************************************************

      爱是一种信仰，把我带到你的身旁。
      爱是一种灵符，把我困在你的远方。
      ——锦瑟

      今天出门的时候忘了带外套，所以上班一路走来的时候晨风分外刺骨。抱着自己走路，四处张望，希望路上有些温暖的好风光。

      前面有个很好看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整齐的发际，稳健的步伐。也许是孤单已久的缘故，我竟不知不觉放慢平日的急促的脚步，跟在他后面不敢超越。

      他进了一栋大厦。那是我要进的大厦。

      他在一条长长的队列后接了上去。我也天天在那队列等电梯啊。

      他和我在同一架电梯里！

      侧面看他，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众人在电梯内麻木的目光、机械的表情，在他脸上却变化成一种恬静、一种内秀。电梯内轮流放德莱克曼的抒情钢琴曲。流畅的，正如他的轮廓；潇洒的，正如他的表情；温柔的，正如他的眼睛；不完整的，出了电梯就听不到了的……正如，他和我的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后的第三个月，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欧阳忆凡。

      偶然间发现他的工作间离我的位子原来不到三米。

      从此我暗自叫他“三米”，后来变成“小米”。

      笑~~~发春的自然现象，也在我身上复发了么？

      曾经故意加班到很晚，等他一起下班进电梯；

      曾经刻意去打印文件，因为那样才看得到他；

      曾经中午去他附近置空的桌椅睡中午觉；

      曾经故意点和他一样的饭菜，希望拿的时候可以混淆；

      曾经热心参加公司广播，因为那样他可以听见我的声音。

      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幻想，在奢求。

      没可能的，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一次公司运动会，很意外地发现他没有带女朋友去。

      暗自笑自己妄想症发作。

      不能接近。

      无论是三米，一米，还是三厘米，我们之间本来就有道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