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成春(出书版)+番外 BY 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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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望皇上明察!」最後一字落下,宋遥也已支撑不住,用手在地上了撑了下然後猛地将手缩回来,身体狠狠一震,接着直直倒在了地上。

遍布全身的伤口触地,疼得宋遥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疼……一定很疼……那长度粗细皆都不一、斜着竖着插进皮肉的长钉,那遍布在三尺长的木板上细细小小的刑器!

任霁宇只觉自己的心跟着他倒下的身子,一起跌进了无底的深渊里,背上的冷汗浸湿了衣料。

「宋遥!宋遥!」他大声地叫着他,那人却没有回应。

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帝王,冷眼看着面前的人,「云州廖县的驻地将领是谁?竟让一个罪囚擅自外出?」

一旁的官员回道,「皇上息怒,微臣会彻查此事。」

倒在地上的人手指动了一动,而後抬头气息微弱道,「皇上……启禀、皇上……是罪民……罪民自己逃出来的……并不关……并不关……」後面的话已经轻不可闻。

少文帝眉尾一翘,「自己逃出来的?修筑边防还能这麽了解外面的情况,朕是该幸你身在囚牢心系民生,还是该不幸?」

说罢起身,接过那递来的状纸看了一眼,便手指一松随意地丢在地上,「来人,将宋遥押回京城交给刑部,隔日再判!」

上来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拎住宋遥的胳膊将他拖走。宋遥任凭他们架着他,修长的腿在地上拖着,蜿蜒的红色在地上留下两道墨迹一样的血痕。

任霁宇张着嘴发不出声,视线紧随着被带走的宋遥,直到他们消失在他视野里,他才突然惊跳地挣扎起来。

不!怎麽会这样?!宋遥!你们不能带走宋遥!

佛门净地,菩萨面前,不是都说上苍有好生之德?

如何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如此刑罚?

「放开我!」任霁宇冲着身旁的侍卫吼道,「我叫你们放开,听到没有?!」

「吵死了!」

有人用剑柄往他脖子那里一敲,任霁宇霎时眼前一黑,然後便什麽都不知晓了。

混沌的意识里,有一个清冷平淡的声音,静静地叙述着。

那一年,金科提名,大殿之上……

文弱的青年靠着窗口而坐,眸眼里满是对过去的向往与怅然。

清风拂过,掠起顺垂在他脸颊上的发丝,他嘴角轻弧,伸手捋了下来,而那一笑,宛若涟漪,浅浅地涣散进他的心里。

第八章

回到廖县後,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云州的太守换了人,连带下面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全都洗了一遍,廖县也来了新的县太爷,虽然这县太爷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前一任的烂摊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但新县太爷表情冷冷的,说话惜字如金,让人都不太敢亲近。

任霁宇听说那新来的县太爷是从京里调配来的,便寻着机会去向他打听宋遥的下落。那县太爷闻知他的来意,只是摇头,不再多说什麽。

不久之後,波折多多的灾粮也终於被送了来。这次乡民们都长了个心眼,几乎每一袋都拆开来验查,确定没有问题後才入库。

看着乡民们欢喜雀跃的样子,任霁宇自己却是高兴不起来。

「哥哥……」甜糯的声音落在耳边,任霁宇应声低头,小女孩正拽着他的衣摆。原本黑黑瘦瘦的小脸已经圆了不少,她奶奶的病因着及时医治也好的差不多了。

任霁宇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伸手捻去黏在她头发上的雪片,「明年开春学堂就能重开了,开不开心?」

「开心!」小女孩甜甜地笑,然後伸手摸了摸任霁宇的脸,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噙满疑惑和担忧,「哥哥不高兴麽?还有,为什麽没有看见那个脸上写了字的哥哥?」

任霁宇怔愣了一下,然後有些涩然地笑,「哥哥问你,那个脸上有字的哥哥是不是好人?」

小女孩想了想,有些认真地回答,「那个哥哥是好人。」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哥哥也是好人,哥哥说米很快就到,果然米就来了。」

任霁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抱着小女孩转向官道。官道尽头雾霭如幔,一错神,彷佛还能看见那人捧着账册登记米粮的身影。

「我也不知道那个哥哥去了哪里……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也有可能……」

再也不回来。

只是这句话他却说不出口,当见到宋遥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被带走时,他几乎快要被沈重的悔恨给压死。这本来就不关宋遥的事,自己那个时候却像吃错药了一样非要把他给拖下水。

宋遥……宋遥,你现在在哪里?

生?还是死?

任霁宇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以前喝酒寻乐,招摇过市的日子,早已不知忘记在哪个猴年马月里。和宋遥待久了,似乎都已经习惯了清静的日子。府上养着的小倌、美人,许久都未碰。

不是那些人不够好,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人,自然能在床上服侍得他舒爽,只是他找不到那种感觉。在榻上,他是主子,他们是下人,彼此间横着一条沟壑,即使他可以佯装不在意,但是未必有人敢逾越。

他心心念念着和宋遥的那一晚,不甚尽兴的交欢,对方也不够配合,但是他喜欢那种感觉,被对方搂着,唇舌交缠,喘息和低吟委婉回转,那种被对方真心需要着的感觉,很好很好。

兴致淡淡,府上养着的那群人便都成了摆设,成日里晃来晃去的到还嫌浪费粮食,便索性每人给了些银两就此都让他们散了。

原本很大的宅子,这一下更显得寂寥非常,人都走了,要伺候的也就剩了他一个人,於是留下了少数几个会做事的家丁,其余的也一律打发走了。

任霁宇觉得自己真的不正常,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疯了,好端端的享受都不要,家产换作了银两,眼睛眨也不眨地就统统散了出去。

宋遥总说自己错得太多,身上又背负着太多的命债。他小时候听人说过,生前所犯下的罪行,死後入了修罗地狱总是要还的。便想数万人的性命,恐怕几生几世都偿还不清的吧。

散去钱财留下的是宋遥的名字,想若是这样可以稍稍减轻他身上的罪孽,那麽他的心里或许也可以好受一些。

只是日复一日,该怅惘的依旧怅惘,该思念的仍然思念。他没有办法忘记宋遥,一如他没办法将和宋遥一起度过的那不足百日的时间从记忆里,从他的生命里抹杀。

那个人就这样存在在他的生活里,他的记忆里,以及……他的心里。

引流通渠是答应了宋遥而唯一没有做到的事情。当时的图纸仍在,任霁宇想开春以後冰雪融化就开始动工,这样到了旱季便也不会像这次这般,庄稼作物颗粒无收。

和新来的县太爷商讨这件事的时候,他才从言谈间得知,原来这位县太爷和宋遥是同期入朝的。

「远之为人耿正,坦直敢言,然官场险恶,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是他所不会的。当年他被贬外放,不能同朝为官,亦感可惜。若多有几个如他这样清正廉洁之人,也是江山之福。」

听到平时惜字如金的县太爷破天荒地讲了这麽多,任霁宇不觉惊讶,惊讶之余又是茫然。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宋遥,少年成名,意气风发。而他认识的,只是一个温软安静的人,肩负着沈重的担子,常常蹙着眉头,好像满腹的心事。

他多想看看那样子的宋遥,若是那张清秀端方的脸上挂着从容自信的笑,该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但又不记得了。

转眼年末。外头已是一片冰封雪寒,各家忙碌着准备除旧迎新。

这年灾祸频发,於是到庙里烧香的人也多,都在祈求来年能一扫霉运,喜事迭至。

任霁宇一个人窝在冷冷清清的宅子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说没有人那是不可能的,任老爷的三位夫人,伺候几人起居的下人,当然都是人。

只是这会儿,自己的亲娘二娘三娘都回娘家过年了,便想起那些下人也是有家人的,已经习惯了做善事的人,大手一挥,你们每人到账房支十两银子,都回去和家人团聚吧。於是,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好处,比如喝醉了不怕丑态百出,只是若放到以前,就算醉到丑态毕露也没人敢笑;又比如杀人放火也没人会来阻止你,当然,就算没人阻止他也不想因为一时无聊而惹上牢狱之灾;又或者,可以随便唱随便笑……

任大少爷发现自己的生活真是贫乏的可以,现在也不是收田租的时候,也不是出粮的时候,以前和老爷子横霸乡里,就算现在可以多做些好事洗白白了,但是放眼望去都是对他害怕又敬畏着的乡人,自然也没什麽亲朋好友可以走街窜巷。

就连个……想要一起喝酒的人也没有。

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云层,便想今晚可能会下大雪吧……?

不知道……他在哪里?

深吸了几口透彻心扉的寒冷空气,任霁宇摸摸肚子,一个人往厨房走去。

往年每逢过节,家里都张灯结彩,还要从城里请来戏班子敲锣打鼓唱个三天三夜,宅子满是食物飘香,陈酒醉人。一切世事如过烟云眼,谁曾想,如今寂寥至此。

厨房里有人哼着小曲儿,任霁宇探头进去,发现是老厨子正在灶台前忙活。

「好香,有什麽吃的?」

厨子回头,脸上笑咪咪的,「有!少爷您回房等一会,我一会儿就给您端去。」

「不了!」任霁宇随意找了个地坐下,玩起桌上的竹筷,「我就在这等好了。」

「好咧!」厨子吆喝了一声,往热了油的锅里丢入葱姜蒜炝锅,炸出香味後,锅铲在铁锅上一敲,铿的一声,火苗子窜得老高。不一会儿端了几个热腾腾的菜上桌,便又哼着小曲儿不知在忙活什麽。

任霁宇挑了几筷子菜,然後好奇地问道,「什麽高兴事?刚才就见你乐滋滋的。」

见任霁宇问自己,老厨子放下锅铲,脸上拧着笑,神秘兮兮地走到任霁宇面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金钗递给任霁宇看。

金钗没什麽特别,做工也不算精细,任霁宇拿在手里掂掂,约莫花不了几两银子。

老厨子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媳妇儿跟了我这麽多年,在家又带孩子又要照顾老人,还没送过什麽象样的东西给她,这不,少爷前一阵赏的银子加上自己存的,就上城里给她打了钗,讨讨她欢心。」

任霁宇笑着将金钗递还给他,「我娘那里有的是,我给你去挑几个好的来。」

「别别别!」老厨子连连摇手,「少爷的好意,奴才心领了,但是这个不比别的,拿别人的东西送她可就没那份心思了。」

任霁宇心里不禁好笑,老厨子一大把年纪了,听说去年都抱了孙子,想来他娘子也是一半老徐娘了,但他还像个初恋的小夥子一样。

「你们真恩爱……」

听到任霁宇这麽赞道,老厨子笑得更开心了,「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我媳妇儿当年可是镇上有名的豆腐西施。每天为了见她而到她豆腐摊上喝豆腐花的小夥子,能从街头排到街尾……但她就是看上了我。」说着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

「哎,那你们是怎麽好上的?」

老厨子望着天上想了想,然後说道,「那个说来就话长咯。不过喜欢这东西啊,还真是折磨人。看不见的时候,就往死里想,看见了又觉得不好意思,怀里像揣了只小兔似的怦怦乱跳,又总想着对她好,只要手头上有好东西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看到她难过心里也会不舒服,看到她高兴了就和掉进了蜜罐一样,要是她能对我笑上一笑,我都能乐腾好几天……咦?少爷?你怎麽了?」

任霁宇回过神来,才觉自己脸上一片湿凉,伸手摸了摸,竟然是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是、是被热气熏的……」连忙用袖子擦擦,「我已经吃饱了。」转身落荒而逃。

一路在廊上狂奔,耳边还回荡着老厨子的话。

「……喜欢这东西啊,还真是折磨人。」

喜欢……那是喜欢麽?

「看不见的时候,就往死里想,看见了又要觉得不好意思……」

宋遥!

「看到她难过心里也会不舒服,看到她高兴了就和掉进了蜜罐一样,要是她能对我笑上一笑,我都能乐腾好几天……」

我是……喜欢上你了麽?

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房间,背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前被水气所笼,一片白茫茫的模糊不清里,满是那个人的身影……

纤瘦,淡泊,傲挺如松。

谁说他潇洒随性没有执念?他对那个人抱着满满的执念,冷漠的也好,温雅的也好,颓废逃避还是风骨如竹,他心里就这麽惦记着一个人,想要看他笑,想要看他释怀,到头来却是自己将他送了出去,送进了鬼门关。

这些时日他一直一直不敢去回忆,生怕自己会被悔恨压死,他该知道的,那个人放不下的,虽然他自己说他不想管了,但是他根本就放不下……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去找宋遥该多好,如果那个时候没有拉着他去看乡民的处境该有多好。

靠着门板的身体一点点滑了下来,最後坐在了地上,任霁宇用手一下下地捣着自己的脑袋,记忆里那个人的身影清晰如昨,一举手一抬眼都彷佛触手可及,但是他再也碰不到,再也摸不到了。

原以为已经足够地了解足够地接近於他,但是一转身,那人便如雪随风而去。

再也抑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宋遥……宋遥……」

凄厉压抑的呼唤在室内回荡,却是一个人……哭到声嘶力竭。

他真的很喜欢他,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也许是开仓放粮共度难关的时候,也许是河畔灯下研究开渠的时候,又或者只是初见面时的那一个拍案而起,那抹傲岸如梅的身影便深深刻在了脑子,然後又刻进了心里……

除夕这天,老厨子为留守在宅子里的任霁宇张罗完只有他一个人吃的团圆饭後,便拎上大包小包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任霁宇百无聊赖地在宅子里晃悠,不知不觉走到他爹生前住的那间屋子。

推门而开,恍然间有一人,站在桌前,正研究着药罐里的药草渣子。

「你爹被害前,身体上可有隐疾?」

「宋遥?」

任霁宇紧走了几步进到房间里面,那人影却是腾的消失。他走到桌边,捧起那药罐子,怔愣愣地看着。

「这草药……」

任霁宇一回头,却见那人又站在了身旁,手里捻转着一根药草,细细地闻了两下,蹙眉低思。清秀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微微敛着,自额角垂下的发丝柔顺的贴在脸颊上。

「宋遥……」

任霁宇向他伸出手去,就要碰触到时摸到的却又是一片虚空。任霁宇原地转了一圈,然後吼道。

「宋遥!」

「你给我死出来!」

「躲躲藏藏算什麽正人君子?」

「宋遥──你听到没有?」

也知道自己是在徒劳,凄惨地笑笑,走出了房间。

外面开始下起雪来,而远处,鞭炮声响欢腾喧闹,烟花带着尖锐的啸声窜上天空,而後绚丽绽放,色彩斑斓,和洁白晶莹的雪花在浩渺的苍穹之下互辉互映,宛如梦境。

任霁宇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任雪片飘落在头发上,肩上,有几片落在了他的唇上,一阵冰冷然後马上融化。

任霁宇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想起那一晚宋遥沾着酒香的唇,也是这样冰冷冰冷,然後他在那双薄唇上不断地辗转熨贴,直到把自己的温度都渡给他……

叩叩!

四周一片安静里,任霁宇被两声短促的敲门声给拉回了深思。以为又是自己幻听,误把爆竹声听成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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