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换来皇帝更炙热的拥抱。
两人翻滚着在床上哈哈大笑,调皮捣蛋又大汗淋漓,像两个刚刚做了错事的孩子。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温温柔柔地洒落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在大地铺上一层雪白。皇宫的富丽堂皇,也无法逃过这纯白的覆盖,只能够乖乖地被雪花染上洁白。
语儿宏在打闹的空隙抬起头来,惊异地望见窗外飞舞的雪花,长长地啊了一声,回头对皇帝喊道:「快看,下雪了啊!」
皇帝手中提起一件棉袍子,走过来披在他肩膀上面,道:「是啊,下雪了。」
语儿宏咬着手指,慌乱地问:「天啊,我到底在皇宫里面待了多久……」
「嗯……三天吧。」
语儿宏吓了一跳:「只有三天!?」
「怎么了?」
「为什么我感觉像三年那么长啊……」
皇帝皱皱眉头:「与朕在一起的日子有那么难过?」
语儿宏愣愣地眨眨眼,天真地说:「不啊,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感觉好充实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抵得上我在山上的时候几年发生的事情呢!」
皇帝呵呵笑着,故意逗他:「是啊,朕的小神仙已经变成|人了,而且还是一个『小男人』!」
说着他又恶作剧地掐掐他的肚皮,语儿宏不好意思地逃到一边去。
他跑到窗边,望着窗外翩翩飘舞的雪花,哇哇惊叹个不停,脸上露出了梦一般憧憬的神情。
皇帝奇怪地问道:「宏儿,你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吗?」
「有。」
「那为什么看到雪还那么开心?」
「唉……」语儿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苦巴巴着小脸,说:「那是因为以前的雪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劫难啊。」
「哦?」皇帝从后面环抱上他。
语儿宏顿时感到全身暖融融的,即使窗外夹着雪花的风扫在他的脸上。
他缩回了脸,窝在皇帝怀中说:「在山上的时候,下雪哪有那么暖和,我只记得我蜷在冰冷的山洞里面,恨不得变成一条冬眠的蛇。但是这时候师父还逼着我练功,说什么下雪是练功的好天气,我们云间派什么时候可以练到『踏雪无痕』那就修成正果了……咳咳,等不到踏雪无痕我就变成一具冻僵的尸体了!」
皇帝听他饱含怨气的诉说,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心疼是因为他的小神仙在他们相遇之前吃过太多的苦,好笑是因为在他的口中,无论多么悲惨的往事都可以染上一层谐趣的色彩。
有那么一瞬间杨士瀛真的以为,这个小神仙能够给自己带来永远的快乐。
永远,永远。
第六章
当初冬第一场雪盈盈落下的时候,乐毅正在祝国英的府上喝茶。
他在大堂上面坐了很久,从第一粒雪花掉落地面,到整个庭前都被薄薄的白色覆盖,祝国英都没有露面。
可乐毅却四平八稳地坐着,闲情逸致地喝茶,并且笑着对身边伺候的下人道:「在这样冷的天气里面,老臣也多希望可以窝在被窝里面不上朝。」
下人立刻卑恭地说:「老爷是真的卧床不起了,大人。」
乐毅轻蔑地一笑,明摆着不信:「国师大人是气病攻心吧。」
「……」吓人闭口不答。
乐毅微微一笑,「罢了罢了,看来这次祝国师病得不轻,我必须亲自去探望一趟。」说着他便从座位上起身。
乐毅不需要下人的带领,径自沿着蜿蜒的廊道走进内院,还没到目的地,便被半路上一道清新的风景吸引住了。
那是当朝国师之女,也是现在的皇后娘娘祝槿岚,她的闺房窗子开着,鹅毛纷飞之中,她一身白衣如雪,眉目如画,一举手一抬足都是端庄与优雅,实在是个美极了的女子。
如果有这样的女人陪在身边,我们的皇帝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了,乐毅心想。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乐毅站在窗前,俯下身去看祝槿岚笔下的字,一瞧之下,连乐毅那疏朗的眉宇也染上了一层乌云。这字苍劲有力,力薄云天,写字之人似有着满腔不甘愿的愁闷,要从这寥寥数笔之间抒发。
谁会想到,竟会是这样温婉可人的小女子的笔下绘出。
「娘娘。」乐毅轻轻呼唤了一声。
祝槿岚抬起眉头来,一副早就知道乐毅要来的样子,淡然一笑道:「义父。」
乐毅微微一愣,又笑着摇头道:「真是许久没有听到岚儿这样称呼我。」
「那是因为义父有许久都没有来看岚儿练字了。」
乐毅点点头,「岚儿已经贵为一国之母,从今以后你的笔下所铺展开的将不是平凡的白纸,而是我大魏朝的半壁锦绣江山啊。」
祝槿岚在听到他这句看似恭维的话,不仅没有半分喜色,从容的神色反倒显得紧张起来,她将手中的笔放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义父,这半壁江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乐毅皱了皱眉头:「不仅是对我很重要吧。」
祝槿岚有些忧伤地笑笑:「是啊,不仅是对义父,对我父亲,对我那些身居将职的哥哥们……同样重要。」
「岚儿,我知道将那么多人的期望,将这样沉重的责任交在你的肩膀上,你很辛苦,但是……」
「不,我并不辛苦,从小我就习惯了。」
「这……」
「义父,岚儿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就铭记您的嘱托,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之娇女祝槿岚,如果没有义父,我只会是城郊被人遗弃的女婴,是义父您把我救回来,给我今天的锦衣玉食,给我完全不一样的命运……」
「岚儿,这是你应得的。从小到大,你的身份一直都被隐瞒着,一边要在祝国英府上做一个大家闺秀,一边还要跟我习武练剑。你本是个喜好安静的女子,我却逼得你不得不面对权力纷争刀光剑影……」
祝槿岚苦涩地一笑:「这是岚儿自愿的。」
「……」
「义父您忘了吗,我本来是可以拒绝您的。」祝槿岚用手捋捋自己的头发,笑道:「义父虽然聪明,却是很不擅长教育呢。」
「啊,是这样吗?」乐毅的表情有点尴尬。
祝槿岚嘻嘻笑道:「您完全不懂得怎样做个『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每每当我不想练剑而要偷懒的时候,义父总是很生气,却没有办法对付我。您不能够打我在『祝小姐』的身体上面留下伤痕,甚至还怕我委屈哭泣的时候会弄肿眼睛被人发现……每次看到您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样子我都觉得好有趣呢。」
乐毅摇头直笑,望着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从天真无邪的小女娃一跃成为枝头上的金凤凰,但她凝望着自己的目光却从未改变过。聪明的乐毅不是不知道那目光中除了祟敬,还饱含着怎样炽热的情感,但是为了那个他从一开始就埋藏下的野心和目标,他不得不无视于这火热的视线。
「岚儿,不要再说那些了,你我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父女。」乐毅故意用有点冷酷的声调道。
祝槿岚本来很欣悦地在回忆着那些快乐的情景,突然被他冷冰冰的打断,神情中划过一丝落寞,但她还是苦笑着承受了,「是呀,我只是义父为了达到目的,所锻造的一件武器。」
「不,岚儿,我想要你成为的不是没有思维的武器,而是即使脱离了我的控制,仍然能够自行其事,达到我们的目的。」
「义父,我们究竟要做什么呢,为什么岚儿不懂?」祝槿岚神色有些迷茫地说:「如果说您想要谋朝篡位,岚儿知道您并无此心。如果说您想要夺到半壁江山,您如今的权势绝对不在祝国英之下。义父,无论您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又为什么让我……为什么用那么多年的时间培养我长大,让我到皇帝身边去辅佐他呢?」
「岚儿,你的问题太多了。」乐毅长吁一口气:「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义父是根本不屑于理会我吧。」祝槿岚伤感地笑笑:「因为您根本不需要对一个工具多费唇舌,她只需要去做您吩咐的事情就可以了。」
「我不是这意思……」
「那义父是什么意思?」祝槿岚突然激动地抬起头来,眼眶中噙着泪水:「为什么义父从来都不听听岚儿心中的话?岚儿好心疼您啊!」
「什么?」乐毅一怔:「心疼……我?」
「是啊!岚儿很心疼义父!您被这冷冰冰的皇城夺去了本该自由自在的一生,你为皇族呕心沥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义父真的以为他们会在乎您的付出?会感激你的帮助?」
乐毅皱起眉来:「我从没有在乎过这些。」
「可我在乎!」祝槿岚喊道:「义父,这天下所有的帝王都是狼心狗肺的,他们高高在上从来不去管脚下所踩的是谁的血肉!」
「不……陛下他……他不一样的。」
「他怎么不一样?」
「当朝皇帝杨士瀛……是我将他从夺谪之争的废墟中救出来的,我扶他走上今天的宝座的,我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您知道?」祝槿岚冷笑两声:「那义父是否知道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男孩了,他现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有自己的思考,不会像我这样甘受义父的摆布!」
「你!」乐毅的声音非常愤怒:「你竟敢说我摆布当今的皇上?」
「就是如此!」祝槿岚不顾一切地说:「义父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对被自己一手培养长大的皇帝,充满了控制与独占欲!你希望他一辈子都听从你的安排,做一个安份守已的帝王,可是他不是……虽然我与杨士瀛只见过一面,可是我却知道他与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乐毅的表情这时候看上去甚至有点狰狞。
「他是天生的帝王。」祝槿岚沉沉地说:「他的血液中流淌着皇家尊贵的血,义父,他与我们这些费尽心力才爬到顶峰的人不一样,他是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要做皇帝的人。」
「哼。」乐毅冷笑了一声:「没有我……他当得上皇帝?」
「义父以为他会感激您一辈子?」
「……」
「义父,即使您贵为帝王之师,也无法陪伴他一辈子的。他需要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
「那他需要什么样的人?」
祝槿岚苦涩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义父认为我与杨士瀛死去的母亲很相似,他会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就深深地迷恋上我,可对皇帝来说……那或许是他一生都避之不及的梦魇呢……」
睡醒了,语儿宏从床上滚下来,套上皇帝为他准备好的衣服,飞一样朝外扑去,准备好好享用今年的第一场雪。
结果他却在凤台宫的空地之上,那白茫茫的雪地上面,看到一位身着喜衣的女子向这边走来。她那火热的身影,在一地素白之中,显得非常突兀。
语儿宏咦了一声,就向前奔去,他根本不害怕这名不速之客的来意是好是坏,反正他在皇帝的地盘,天底下还有谁敢在皇帝的地盘上撒野的——除了他自己。
走近了看,语儿宏才发现那是位长得好漂亮的姐姐啊,峨眉弯弯,粉唇润润,整张脸好像灿烂的桃花一般,水盈盈的让人想一口咬牙去。还未开口,他心里就好喜欢。
「那个……」他简直紧张得不知该做怎样的开场白:「姐姐,这里可是皇宫哦。」
语儿宏言下之意,像是要威胁别人不要再靠近一步,否则就是误闯圣殿大逆不道。
谁知那位姐姐却抬头对他灿然一笑,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正是如此,我才要回来。」
「回来?」语儿宏眨眨眼睛,搞不太清楚为什么对方会用「回来」这个词。就连他自己,每次离开凤台宫到外面去逛一圈再来到这里,也不会说是「回来」,因为凤台宫毕竟不是他的家嘛!只有真正扑到皇帝怀里的那一刻,他才会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家——好温暖好温暖的家。
可听姐姐说话的意思,彷佛凤台宫就是她自己的家,是她和皇帝的共同财产?
语儿宏脑海中叮铃一声,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蹦起来叫道:「你是——」
他的话还没开口,祝槿岚已经一声厉喝,「还敢问我是谁?我倒想知道你是谁!」
「啊……」语儿宏被吓了一跳,突突突退后三步,正当他准备像一只见了大猫的小老鼠那样跑掉,去向皇帝求助时,漂亮的姐姐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小辫子,让他寸步难行。
「别那么慌张嘛。」姐姐的笑声很轻盈,像踏在雪地上的猫的脚步,拉着语儿宏的手臂让他转过身来,用非常亲切地笑意说:「让我好好看看,凤台宫中的这只『金凤凰』,长得是什么模样?」
语儿宏紧张地回过头来看她,脸被冻得红通通的,鼻子还抽搐两下,险些没流下鼻水。
但是姐姐的手伸了过来,那双藏在红袖下面的手好温暖好温柔,拂上语儿宏的脸蛋,一下子把他脸上的冰雪给融化。
「好俊俏的小男孩。」祝槿岚笑盈盈地说道,又捏捏他的脸蛋,道:「让我都不忍心责怪你呢。」
「责怪我?」语儿宏不解,「我做错了什么?」
「你……」祝槿岚的话还未及说,身后就响起一声宏亮的喊声:「宏儿,过来!」
语儿宏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好像得到了免死金牌,簌溜一下从祝槿岚的手边滑开,朝皇帝的怀抱中跑去。
杨士瀛刚刚从凤台宫中走出来,就看到祝槿岚正和小神仙站在一起,他把语儿宏搂在怀里,一副生怕什么人抢去的样子。
非常有趣。
祝槿岚心里嘿笑两声,脸上还是温文尔雅的微笑,一步步踏着雪,沿着凤台宫的台阶走上来,彷佛她生来就是属这里的。
随着她的步步逼近,杨士瀛渐渐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对于这位新婚娇媚的妻子,他非但没有丝毫的喜爱之情,反倒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大惊失色,如同看到了生平最恐惧的东西。
祝槿岚……母后的脸。
杨士瀛至今记得他们新婚之夜的情景,当他像普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掀开自己新娘的盖头、端看那张陌生的娇艳脸孔时,他却被吓得楞住了,全身的血液凝固,不得动弹。
震怒与慌乱之下,他将祝槿岚赶出了凤台宫……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宫殿,一切都好像那个时候……那些他不堪回首的痛苦过去。
杨士瀛的母后,是一个不停追逐权力、最终疯狂的女人,她从不像后宫的嫔妃那样,被动眼巴巴等着皇帝的临幸,等着那个男人来带领她们飞上枝头。她野心勃勃,并且努力去争取,她与自己的心腹乐毅一起,为了将自己年幼的皇儿推上太子之位而努力,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然而到最后,当皇儿年幼的臂膀终于可以支撑起母亲的期望,她却在一个孤独的夜晚,在凤台宫的殿梁上吊自尽。乐毅说母亲是被父皇赐死的,因为那位英明的帝王非常清楚如果让这样的女人活着,等到他将来驾崩,新皇登基,年轻的皇主根本无法抗拒强硬的母亲所带来的影响力,到时候魏国的江山就要被掌控在一个疯女人的手中。
他是正确的,而今同为帝王的杨士瀛终于能够体会到,父皇的英明果断与良苦用心,但他还是无法原谅皇城之中这些肮脏的权利争斗,那些为了争名夺利而出卖灵魂的疯子。
虽然他就是这权力的中心,他还是想要远离这一切。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他们展示给自己的面孔是多么忠诚,可他们内心都有着最为不齿的欲望,即使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乐毅,即使是这个将要伴随自己一生的皇后……他们都是让杨士瀛厌恶至极的人。
杨士瀛还以为自己一生就将这样无奈地渡过,但是身为天子,上天终究没有抛弃他,虽然他无法走出皇城这怪圈,却有神仙……从圈外飞来,落入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