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绚愣住,他没想到鬼王竟然如此干脆,什麽都不说,甚至不比上回还有一句『珍重』,便要将他就此驱逐。
莫名的怒意不知从何而来,辛绚勃然大喝一声:「放手!」
猛地挣脱桎梏,转身瞪住了鬼王,苦涩表情在他脸上扭曲,恨恨地道:「我懂了,其实你早就不耐烦我。我逃出去,其实根本就如你所愿,这样你就能有充分理由赶我走,对不对?从头到尾,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是不是?!」
「你!不知所谓!」鬼王眉尖一跳,终於发怒。
然而,相较於初闻辛绚偷跑出府之时,此刻鬼王的心情,却有些复杂难辨,像是不可理喻的愠怒,却又带著无法描述的懊恼,说不清道不明。
惟一清楚的就是,他别无选择......
几天以来,这个惹人恼的认知,已经在脑海中浮现了无数次,令得一向果断的鬼王也束手无策,饶是有天大的怒气,也在瞬间消声灭迹。
鬼王自嘲地摇摇头,声音恢复冷静:「你来到这里,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现在本座只是让你回去该回的地方,你没有立场抗议。」
「哼,又是这般论调。」
辛绚双拳紧握,眼圈因气愤而眦红,「每次都是以我不属於这里为理由来搪塞,这种事真的那麽重要吗?我本身就什麽都不是吗?!」
......什麽都不是吗?......
仿佛要害被利刃狠狠刺了一下,鬼王神色刷地大震,但旋即便被冷漠的面具覆盖而去。
问题,并非不想回答,却实在无言以对。
「......」
忍受著鬼王的缄默,辛绚只觉胸口憋闷无比,过多的痴嗔恨怨无法容纳,像要裂开般地凶猛作疼。
失落,张惶,消极,被动......这堆垃圾不如的可悲情绪,他已忍无可忍,猛一甩头跑到井边,在所有人的错愕目光中,站上井口。
「好!我走!」
如此厉喝著,辛绚撩起前发,俨如宣战一般,向鬼王丢去一道凛然的眼神。
「还阳之後,我立即刎颈自尽。届时再见,看这千刹鬼城与鬼王你,还容不容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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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09/22 2007
「还阳之後,我立即刎颈自尽。届时再见,看这千刹鬼城与鬼王你,还容不容得我!」
语毕,脚尖用力一踮,仰面落入井中。
井极深,一时间只听得呼呼风声穿耳而过,没有到达出口的迹象。
井外的光线离自己越来越远,辛绚有些心酸地闭上眼睛。
这样的风景,他决不要再看第二次。
半生半死,不如死得彻底。
还在急速地下降著,忽然,辛绚感到腰上一紧,坠落的速度转瞬即慢,风声也听不见了。
愕然睁目,正对上一双俯视下来的眼眸。
「你当真打算寻死?!」鬼王咬牙质问。
完全没料到鬼王会追来,辛绚著实怔住,心里又甘又苦,疼得几乎想抱住鬼王大哭一场。
最终,却仍是倔强地别过头去,生硬道:「反正我不属於这里,要生要死还轮不到你干预。等我名正言顺来到鬼城之後,你再名正言顺地管制我吧。」
「你......混帐!」
鬼王大怒,凶戾的目光,犹如绞杀般地盯视辛绚。
面对著那不留商榷余地的决绝侧脸,鬼王简直暴跳如雷,直欲发狠,可眼睫颤了几颤,居然生生忍了下去。
辛绚竟是意想不到的拗脾气,威逼看来是行不通了,鬼王决定善诱规劝。
素来都说一不二的鬼王,愿意退一步作商量,虽说是莫可奈何,其实也是对辛绚容让到家,就不知辛绚肯不肯领情了。
「你只是一时冲动。」鬼王沈声道,眉头拢得好似一座山,「生死事大,若不审慎考虑,必将後悔莫及。」
「後不後悔都是我的事。」
果然,辛绚非但不受鬼王心意,反而被激起余气,愤然道,「你若真的关心我,为何不考虑我的感受?一而再再而三迫我离开,我会是什麽心情,你想过没有?」
「你本就不该......」话语断得突兀。
最惹辛绚反感的论调,险些再次脱口而出。
好在鬼王及时收住,只是,对於这个竟会因为顾忌他人而连话都讲不完整,反常得不像自己的自己,却忍不住在心底嘲弄地冷笑几声。
鬼王重整思路,严肃地道:「当初你对本座说,只求留一段时日避过责难,而後自当离开。现在却又说要寻死,莫非,你是在戏弄本座麽?」
辛绚神情一堵,不能否认,自己的出尔反尔确有戏弄之概。但这後来的变化种种,当时的他又岂能预见?
「那个......」
辛绚支支吾吾半天,最後耍赖地摆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就算要寻死,那也是我回去之後的事。既然我确实离开这里了,就不算食言吧?你不要拿著鸡毛当令箭。」自我反省不来,居然反攻。
鬼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汹汹怒潮在眼中翻滚。
隐忍,将至极限。
「你、为、何、冥、顽、不、灵?」鬼王一字一顿地问,臂上使力,好似要将怀里的魂魄揉成一团。
辛绚拧紧眉强忍痛楚,摇头苦笑:「被你这样问,不知道为什麽,觉得比死更悲哀。」
鬼王不理解他在说什麽,只认为这是胡言乱语,正要驳斥。辛绚忽然捧住他的双颊,一脸毅然决然地凑了过来。
嘴唇被压住的触感,好象电击麻痹了大脑,鬼王一时间无法思考,做不出任何反应。
辛绚的面孔近在眉睫,如同慷慨献祭般紧紧闭拢的眼睛,在微微地颤抖著。
「辛绚,你究竟......」起伏不稳的声音,在辛绚唇上响起。
辛绚抿著唇不住摇头,拒绝听见鬼王说话。
「你......」鬼王皱眉,先前的怒气却好似被吸干食净,只剩无奈。
「你不用说!我知道。」
辛绚张开眼,目光闪烁地看著鬼王,「我知道寻死很窝囊,简直遭人唾弃,可是......」
他扁了扁嘴角,一头撞进鬼王肩胛,抓捕似地圈紧他後颈,闷著声委屈道,「可是人间没有你,我一天也呆不下去......」
「......」
承受著这番表白,鬼王心中翻江倒海,说意外,却不算十分意外。
辛绚的情意,他并非毫无所察,这麽多天的烦躁,又岂是空穴来风?遑论如此突然就投了过来,难免教他有些措手不及。
胸腔内的收缩感只是错觉,鬼王对此清楚明白,但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竟无故令他想到一种活人常有的感情。
心动,心脏因为紧张或者兴奋而活动剧烈,也叫做动心?
怎样都好,总之只有这个,是万万不能允许。
不合时更不合宜的情绪挣扎,鬼王选择将之统统摒弃,沈下脸,正欲施以厉色严词,脚下蓦地传来强大吸力。
只听辛绚惊呼一声,瞬间便从他臂中被扯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辛绚勉强捉住了鬼王手腕,但是受井下吸力的影响,身子只能吊在鬼王手下悬浮摇晃,随时可能卷进下方那股漩涡般的气流当中。
午时已至,通往人间的入口,终於开启。
由於被辛绚搅乱了心思,鬼王亦完全未及防备,险些一并给吸进入口。幸而他反应敏捷,迅速攀住了井壁上的突出石块,暂时脱离威胁。
但与此同时,鬼王的脸色却越发阴云丛生,一阵青一阵白。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情况愈来愈不稳定,冥力有时会乍然失控,一旦施放便如火山爆发,造成原本不必要的庞大伤害,因此,他才尽量避免放出魂魄中的力量。能以武力或其它方式解决的事,绝不动用冥力。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危机突如其来,他本能地动了冥力,不料,居然完全使不出来。若非阴气无法集中,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这副魂魄的状态,竟已恶化至此。
时间,还剩下多少?可来得及......
该死!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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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09/22 2007
鬼王松开咬紧的牙关,手腕转了转,意欲将辛绚的手摆脱,然而,动作却有所犹豫,导致始终未能顺利抽回手。
那里,本就是辛绚该去的方向。可如果辛绚心意已决,这一趟撵他走又有何意义?送他回去寻死?
并且,是为了自己而死......
越想越不敢想,鬼王头大如斗心乱如麻,实在焦急不过,扬声大喝:「辛绚,本座不许你寻死!倘若你真的自尽而来,本座断然不会见你!」
话一出口,鬼王自己都感到毛发怵然,浑身不对劲。
这等孩子气的威胁,莫说是做,他是想都从没想象过,自己竟会有如此神经质的一天。
「嘎?!」
不消说,辛绚也被狠狠唬到了,双目圆睁地瞪著鬼王,嘴巴张得老大。
「你听明白了麽?!」
卑鄙就卑鄙,鬼王已管不得那麽多,直逼辛绚的软肋,「既然都见不到本座,在人间在鬼界又有何区别?」
「你,你......」
惊异过後,辛绚出其不意地镇静下来,摇了摇头。
「不会的。只要我到了鬼城,就算我不去找你,你也会来找我。」
说不出这份笃定是从何而来,反正,他就是如此确信。
失去了语言的,轮到鬼王。
的确,只要辛绚身在鬼界,他怎可能不闻不问?
辛绚的反攻,居然次次挑准要害。
至此,鬼王真是一筹莫展,忽然感到腕上的力量有所减弱,脸色不禁一变。
「那,我要走了。」辛绚轻笑道,紧抓住鬼王的五指渐渐放松。
毕竟即将面临生死抉择,意志再坚定,心情还是难免复杂,郁悒难言。
自我解嘲般地,辛绚又笑了笑,「不过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这一次,你可以为我准备专门的一间房了吧?天天卧炕,可真是叫人腰酸背疼哪!」
说罢,手掌一放,放掉了依附,几乎当场便被席卷而去。
然而,鬼王却反手一扣,转而捉紧辛绚手腕,再次将他从气流边缘拖住。
辛绚深为意外,抬头看去,但见鬼王目光明灭不定,似是矛盾挣扎了几许,最终,才松开了手。
不过他松开的,却是攀在井壁上的那只手。
「你──」辛绚的惊呼方一出口,即被吞没。
来自脚下的吸力何其巨大,转瞬就将他俩一道拉进漩涡。
看漩涡表面气流汹涌,一旦进去了,却好似落入水里,悠悠缓缓地漂浮著逐渐下沈,但并不像在水中会湿衣裳,更不会窒息。
当然,鬼本来就不存在窒息一说。
鬼王知道,这份平静只是暂时,如果到达空间法术区域,将遭遇比之前更强劲的气流。届时,无论双手握得再紧,亦难保不被冲散。
见辛绚自一进来,嘴巴就一直张张合合不休,鬼王指著耳朵,摇了摇头,意思是,如今他们互相听不见彼此。
辛绚眼中流露失望,显然有很多话想说想问,无奈情形不容许。
没时间体慰他的情绪,鬼王牵过他的手,并从长发中挑起一缕,将发梢一圈圈地缠绕在他小指上。
从未亲身经历由乾坤井到人间的过程,鬼王也不确信,这样做能否保证将他们拴在一起,但至少可以留下一条线索,即便被冲散了,也不必担心找不到。
唯一麻烦的是,万一到了人间,他的冥力仍然没有恢复......能否找到辛绚姑且不提,他甚至无法自行返回鬼界。
真到那时,就只有等牟剑前去了。
所有能做的准备都已妥当,鬼王低叹一声,轻轻捏著辛绚的手指,在凌乱的心境中抬起视线,对上他乌黑明亮的双眼。
尽管不能交谈,但是他的眼神异常好读。
为什麽要来?那个时候,为什麽不松手?......
这些问题,鬼王却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是觉得,不能放任辛绚就这样离开。
希望辛绚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他是特殊的存在,身上承载了凡人望尘莫及的情感与寄托。他可以老死在卧室的床上,可以战死在边疆沙场,甚至可以死於病痛,独独不能死在自己剑下,没有意义没有尊严。
这份心意,想要传达给他,却不知怎样才能准确地传达。
凡事习惯付诸行动而吝於言辞的鬼王,著实头一次遇上如此难题。最最始料未及的是,辛绚似乎对他,呃......对他......
真是万想不到,历来对所谓情爱不屑一顾的他,有一天竟也会为这种事头痛不已。
天上地下,茫茫三界,终归逃脱不了一个『情』字。
辛绚......只能默念著这个名字,倾过身去,在他额心落下薄薄一吻。
假如你非辛绚,或吾非鬼王,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这样想著的时候,胸中泛起一股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酸涨感觉,皱眉想将其忍下去,却感到後颈被圈住。
愕然低头,正逢辛绚扬起脸来,对他眨眨眼睛,像是戏谑他的反常举止,又像是促狭他总算懂得忠於内心。
内心......?
如果真的有心,他倒很想将之掏出来,看看它究竟失落了什麽,又被写下了什麽。
竟会生出如此无稽的念头,鬼王不禁自哂,同时,却也有些释然。
他没有心,但并不代表他不可以有心情。一直以来的所有情绪,愤怒也好无奈也罢,都是实实在在由心而发。
包括此时此刻,心里有个在催促著他的声音,也是真实清晰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忠於内心,并不一定都是正确......鬼王如此叹息,却依然伸出手去,托起辛绚面颊,慢慢地覆上他的唇,放任彼此恣意辗转唇齿间。
就算是错,为了平息心中骚乱,也还是有非犯不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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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09/23 2007
「放手。」
抵达人间後,鬼王一开口,就是对挂著自己脖子不放的辛绚发出一声低吼。
真真造孽,想不到在方才那般冲力之下,他们居然没被分散,甚至还牢牢地粘在一起。
因为抱得太紧了麽?......哼!
鬼王懊赧交加,无视辛绚的『巧笑倩兮』,硬是将他从身上拽了下去。
辛绚不满地吐了吐舌头,忽又掩著嘴偷笑,不怀好意的目光,嗖嗖嗖地射向鬼王。
害羞了,刚才还那麽热情......不过,也只有这样才比较像他啦!冷酷的面孔,薄薄的脸皮,呵呵呵──
看他笑得大有文章,鬼王虎目一瞪,青眸中凶气四泄,若站在面前的是其它人,多半当场便骇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可惜辛绚早已磨练出来,面对鬼王的凶神恶态,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很......很亲切?
辛绚挠头,也知道自己的心理不太正常,更加知道,最好在鬼王真正发怒前适可而止,否则下场堪虑。
「呃......」辛绚辛苦地收起笑意,无辜望著鬼王,问道,「现在要做什麽?」
「还能做什麽?」
鬼王回得没有好气,恼归恼,其实更有一种越来越拿辛绚没辙的莫可奈何。
「你的肉身就在附近,快去找。」
辛绚嘴角一撇:「不用这麽急吧。」我还想多和你玩一会儿呢。
「废话!」
不用猜也晓得他的坏心思,真是被容忍过头,居然学会得寸进尺了。
鬼王头疼地扶住额角,皱眉道:「快去。本座与你一道。」
辛绚眼珠转了几转,放低音量有意问道:「你要看著我自尽麽?」
鬼王脸色刷地大变,怒气如潮涌上眉宇间。
「你敢?!」
「我......」我为何不敢?
本欲这样回驳,但是辛绚想了想,终究什麽都没说,只是意义不明地耸耸肩,然後开始环顾四周。
这一看,著实吃了一惊。
原以为身体若不是曝尸野外,便被深埋荒山密林,哪里想到,他会来到这样的一处地方。
脚下的地面,由方整石块铺砌而成,并且有类似於阵形的巨大图案铺陈其上,比起蜀山的操练场,其广阔壮观毫不逊色。
场地两旁有许多幢房屋,但并不像居民住房,别有一股庄严气息。尤其是从正前方顺延上去,数十层台阶之上,竟矗立著一幢宫殿般的庞大建筑。
他的身体,似乎到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地方啊......
辛绚困扰地挠挠腮帮,心底盘算了一番,决定去那幢最惹眼的房子里探上一探。
无论身体在不在那里,都可以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辛绚手指著那边,对鬼王说:「去那里吧。」
鬼王颔首同意,但在迈脚之前,又稍一迟疑,目带沈郁地望定了辛绚:「你仍然决意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