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笑世上士,沈魂北酆都。』
人间有城酆都,曾地处秦、楚争雄要地,承蒙黄河长江文化孕育,秦风楚韵,蜀气巴魂,多有浸润。而且自古以来,关於酆都就流传著许多鬼神传说,更令其以『鬼城』之称闻名遐尔。
不过事实上,酆都城内并没有野鬼横行。外表看上去,就与一般城镇无异;在城中来来往往行走的,也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而已。
但是每到晚间,城里的气氛就变得与白天时不大一样。若是独自一人走上街道,身上传来阴风阵阵,著实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入夜後的酆都,必定是家家门户紧闭。
这样做,并非为了抵御鬼怪入门,而是要防止不听话的小孩,趁著大人不注意,擅自溜到街上去。万一稍有不慎,就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鬼城鬼城。人间好好的一座城,却被称之为『鬼城』,其中的渊源无疑深值揣摩。
正如无风不起浪,所谓传说固然听来夸张,却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这其中内情种种,外来人并不了解。如果没有得到当地人的指点,发生了什麽意外,也只能自认倒霉。
辛绚来到酆都的时候,恰是夜岚浓重之时。
本想找一家客栈入住,但是天色太暗,街上也抓不到可问路的人,敲门吧,又怕扰人清梦,於是摸著黑,在城里绕了大半个时辰,脑袋转得发晕,仍没有发现目标。
正当他在原地思忖,今晚是否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时候,嗖的一声,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在他面前不到一尺之处,著地。
辛绚探过头,仔细瞅了瞅才看出,这团姿势扭曲倒在地上的东西,是一个人。
由於没有月光,辛绚无从得知对方的相貌,只嗅到一股子血腥味,浓得刺鼻。
由此可知,这个人身负重伤。另外,人是从天上落下来,辛绚便猜想,他大约是拖著伤飞檐走壁,到了这里时再也支持不住,终於掉了下来。
一开始,辛绚也想过视而不见,可是转念又想到,在这深更半夜,异地他乡,人家哪里都不掉,偏偏掉在他的跟前。要说他们二人有缘,大概也不为过了。
既是有缘人,就救他一救,倒也无妨。
这样想著,辛绚走上前去,抱起那人的身子。
肌肤相触,从手底传来的冰凉,很是让辛绚吃了一惊。再一探鼻息,辛绚心中暗叫不妙。
此人的呼吸微弱,时有时无,恐怕命不久矣。
方才决定要救人,人却就快死了,辛绚自然不乐意。
尽管双方的体型有些差异,但对於自小练功的辛绚来说,要背起一个比自己壮了一圈的人,倒也不算难事。
估摸著要赶快找到大夫,辛绚没有方向地寻了一会儿,抬起头,居然望见酆都城门。
辛绚心一横,放开喉咙,刚刚喊出一个『大──』字,眼前,突然光芒万丈。
变故,就在这一瞬之间。
往後若是要抱怨,辛绚也只能怨自己,什麽时候不好挑,独独挑在半夜子时,站在酆都的城门口。
但若往乐观的方面想,酆都何以被称为『鬼城』,这下,他可以亲身去体会了。
02
辛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去意识,又是怎样来到这里。他昂著头,望著前面的壮观城门,横匾上,涂有四个金漆大字。
千刹鬼城。
酆都几时改名了麽?又或者,这里根本不是酆都?
辛绚纳闷地四下看了看,左方右方後方,皆是一片漆黑,不时有寒风扑面而来,异常阴森。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愿意走进那片黑暗。
辛绚从未不将自己当作正常人,於是理所当然地,向著城门走去。
这一走近,却吃惊地发现,城门内的景象,竟是亮堂堂的白昼。
「鬼城不得擅闯!报上名来!」
一声大喝传进辛绚耳中,他应声看去,只见两个貌似守卫的人,手持长枪,正拦在另一个高大的男子前方。
辛绚一想,如果自己上前,必定也会被拦住,干脆老实地伫在原地。
闲著无事,他趁机将男人打量了一番,尽管只看到侧面,已经足够养眼。再加上一身华丽衣装,想来身家不凡。
只是,辛绚还留意到,此人的脸白得毫无血色,却又不像是重病的人,好生怪异。
他越看越稀奇,那边厢,龙麒盛气凌人地对守卫吼道:「一派胡言!什麽鬼不鬼城?我想去的地方,还从来没有去不了的!」
说罢,龙麒就要闯过去,突然,一根青丝从城门内射出,不偏不倚地扎进龙麒的额心。龙麒霎时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辛绚瞪大了眼睛。且不论是谁如此光明正大地杀人,仅是这种前所未见的手法,已经让他看得呆住。
不一会儿,那根青丝从龙麒的额头中抽出。辛绚顺著它收回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它是来自一个人的脑袋。
那人身著锦袍,鸢色的斗篷随风翻飞,显得傲然绝尘。那个人,单是这样静静立著不动,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厉害气势,教人不敢迎视。
更遑论那一头浅青色的长发,美固然很美,但也相当骇人。
好好的头发,居然扎进别人的身体,能不骇人麽?
「龙麒。」那人缓缓启口,唤出了龙麒的名字,紧接著,又将龙麒的生辰报了出来。如此知根悉底,乍一感觉,似乎这两人早已熟识,可是这种氛围,却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正当辛绚越发迷惑时,啾!从那人身後飞出一个东西。
辛绚定睛一瞧,原来那是一本书,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吊住般,悬浮在半空中。
而且,呃......在这本书褐色的裱皮上,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甚至留著白胡子。
这一人一书......神仙?妖怪?
辛绚想不出所以然。
「龙麒是麽?待老夫查一查。」
哗──,书精开口说人话咯!辛绚暗暗咋舌。
这时,那两名拦住龙麒的守卫转过身去,面向著青发男子,深深鞠了一躬,齐声喊道:「大王!」
男子微微颔首。书精又道:「龙麒,嗯,没有错,的确该死。」
「放屁!」龙麒大怒,「何方妖孽,竟敢说我该死?!我看是你找死!」
辛绚诧异地瞅瞅龙麒,没想到他还好生生地站在这里。方才受的那一刺,难道没有要了他的命?
「年轻人,不要这麽大火气。」
书精『脸』上,露出仿佛是微笑的表情,「此『该死』非彼『该死』。老夫的意思是,你确确实实阳寿将尽,若再晚半个时辰,便是寿终正寝啦。」
龙麒一愣,神色异常地古怪起来,面上怒气犹存,却不若先前的理直气壮,似乎,心里隐约估摸到了什麽。
书精接著道:「不过,你来错了地方,此地并非冥府所在。经由酆都入口过来的魂魄,依例得遣回阳间。但你既然阳寿已尽,就由鬼卒送你到冥府去吧。」
在它说话期间,龙麒心思急转,忽然纵身一跃而起。
「我的死活,还轮不到妖孽来决定!」转眼间,人已掠进门内。看情形,是想绕过那一人一书,另寻出处。
「唉......」书精吹吹胡子,「你功夫再好,终只是一缕孤魂。」
话音刚落,只见千条万缕的青丝,向龙麒席卷而去,缠住他的手脚,将他在空中捉牢。
龙麒自知形势对自己不利,又怒又急,不假思索挥出一掌,却没想到,以为无法施展的掌风,竟放出了更胜从前数倍的威力。
他又哪里知道,人若撤去肉身的束缚,魂魄其实更能发挥潜在的力量。
但是如此强劲的掌风,却在青发男子的轻轻一拂之下,化为乌有。
「哼。」
冷哼过後,对方还给龙麒一记掌风。霎时间,耀目的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漫天烟尘遍起,飓风来袭也不过如此。
待到一切回归平静,本应被困住的龙麒,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王......」书精轻咳两声,语气复杂地道,「莫非,又不受控制了麽?」
鬼王双眉紧蹙,一双微显凶气的眼睛里,流动著不可名状的隐晦。
关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缓地抚过发梢,鬼王用听不出情绪的口吻说道:「没有魂飞魄散,看来是逃了。」
他回头,向身後的随从下令,「你们在城内搜查,找到後立即送往冥府,无需通报本座。」
鬼卒领命而去。
城门守卫走上前来,向鬼王请示道:「大王,那边的小子如何处置?」手指著城门外围,仰面倒在地上的辛绚。
因为没有抵挡住先前那股凶暴的掌风,辛绚被震得晕过去,作了无妄之灾的牺牲品。
「嗯?」
鬼王似乎这才注意到辛绚的存在,撇眼看了一看,神色倏地一震,锁紧的眉头松开刹那,随即拢得更紧。
这个人......?!
03
醒来的时候头晕脑胀,辛绚按住头颅,觉得手与皮肤相触的感觉很怪,但又说不上到底哪里怪,就好象是......缺少了一些实在感。
辛绚望著屋顶,慢慢回想著先前的遭遇。
从龙麒与书精的对话中,虽然还不足以了解详情,但大概能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如今他已不在人间,却也不在冥府。
千刹鬼城......究竟是什麽地方?书精所说的『酆都入口』,又是怎麽一回事?
各种怪力乱神,在蜀山长大的辛绚早已耳闻过不少,但亲身经历,这倒是头一回。最糟糕的是,现在的他,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弄不清楚。
若是就这样糊里胡涂死了,真堪称一件惨绝人寰的倒霉事。只不过......
辛绚坐起来,睁大双眼东张西望。
此时他所在的房间,家具摆设,简约中不失气派,桌上一炉檀香清新怡神,还有身下这张柔软的大床。这等待遇,让人连诉苦都没有立场。
作鬼作到这个份上,也没什麽可喊冤的啦。
辛绚掀起被褥,正要下床,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长一方两件物体,飘呀飘著进来了。
其中方的那个,就是辛绚先前所见的书精。
而长的那个是一柄剑,剑芒灼灼,白刃如霜,想来定非俗物。它并不像书精那样有鼻有口,却也自动浮在半空,俨如有生命的物体。
辛绚难掩好奇,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它们猛瞧,还来不及发问,书精已呵呵一笑,主动开口:「老夫姓孔。」
「在下姓牟。」沈闷的声音,从剑中荡出来。
辛绚讶异地『啊』了一声,伸长脖子,想看看剑是用哪里在讲话。
他这一动作,却被对方误以为没听清楚,於是又重复一次。
「老夫姓孔。」
「在下姓牟。」
「呃?喔......」
知道被误解,辛绚促狭地吐吐舌头,响应道,「我是辛绚。请问这里是?」
「千刹鬼城。」孔书和蔼地看著辛绚,「辛绚是麽?你可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
辛绚认真想了想:「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时间是半夜,我人在酆都城门附近......」
「这麽说,你与龙麒一样,都是经由酆都入口而来?」孔书眯著眼睛,眼神锐利,带著丝丝奇异光芒,深深打量著满脸迷惑的辛绚。
「酆都入口?」辛绚一愣,「那是什麽?」
孔书细心解释道:「每晚子时,约有半柱香的时间,酆都城门处的地面上,会开启通往鬼界的入口。只要人站在入口范围,魂魄便会被强吸进来。我看你应该并非酆都人,才会对此一无所知。」
顿了顿,孔书又道,「既然你不了解这些事,也就不是有意来到鬼界的了?」
辛绚又是一愣,觉得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谁会有意往鬼界跑?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不料孔书却像是会读心术般,轻轻一笑道:「如今人间战乱纷纷,许多人流离失所,命悬一线。比起死於战祸,宁愿死得没有痛苦,因而特地去酆都寻死的人,其实不在少数。」
辛绚愕然:「有这种人?而且还不少?」有勇气寻死,却没有勇气活下去,这种想法,他是无法理解。
「正是。」孔书上下摇动两下,似是点头。
「尤其是近段时间以来,鬼城内无故冒出许多游魂,大为扰乱了鬼城的秩序。为了不让这种情形愈演愈烈,才加强了城门的监管,一旦发现有游魂从酆都入口进来,只要经查是未死之人,一律遣回阳间。不过,像龙麒那种本就将死的人,与其送回阳间,倒不如送到冥府更为合适。」
说到这里,孔书若有所思地瞄了辛绚几眼,低声道,「辛绚,辛绚......唉,虽然知道你的姓名生辰,老夫却查不出你的阳寿,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
辛绚奇怪地回他几眼,「你知道我的生辰?你怎会知道?」
问题一出,孔书却缄默了,掩饰般地别过脸去。辛绚正觉疑惑,一旁的牟剑靠近前来,闷声问:「你可知道你娘姓甚名谁?」
「我娘?」
辛绚面上狐疑更浓。他自小便未见过娘亲,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若是她早已死去,成鬼之後来到鬼城,认识了这两只鬼怪,倒也并非不可能。
「我娘姓宛名离。」辛绚坦然答道。
「果然......」牟剑喃喃低语数声,又道,「辛绚,在你来此之前,身体是否有何异状?譬如有病,有伤?」
「都没有。」辛绚摇头,嘻嘻一笑道,「我啊,我健康得很,吃饭吃得好,睡觉睡得香。」
「是麽?」牟剑沈吟,「既然如此,你便不是应死之人。下床吧,趁你身体未被送远,我与孔书送你还阳。」
「还阳?」
不知是不是消息来得太快,辛绚一时竟适应不了。本该欣然应允的事,居然心生几丝犹豫。
「现在吗?」辛绚的手指抓著床单,好似不舍离开,「一定要这麽快,不能再宽限几天吗?」
听见他的话,孔书错愕不已:「怎麽?莫非你在这里,有什麽想做的事?」
「那倒不是。」
辛绚歪著脑袋,黑白分明的的眼珠灵活地转动著,脸上笑意悠然,「只是难得来一趟,若不四下转转,不是太可惜了嘛?」
04
「你......」
孔书几乎讲不出话来,叹息道,「生命不是儿戏。你要知道,你的肉身尚在人间,若是被人拖去埋了,等到你的魂魄回去,岂非要从泥土里钻出来不成?即便没有入土,耽搁几天下来,肉身有所腐烂或是损毁,你又当如何?」
「无妨无妨。」辛绚摆了摆手,「反正我的魂魄还在,肉身怎样都没关系。」只要没有化作枯骨,我那贵为蜀山掌门的师公,就有法子把肉身还原得完好无损。
後面一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只见一道人影从门外劈风而入,转眼便行至辛绚面前,揪住辛绚的衣襟,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
「无妨?没关系?」
低沈浑厚的声音里,隐隐含著危险的怒气,「你可明白自己在说什麽?」
对方的出现毫无预兆,辛绚无措地撑圆了双眼,一时间接不上话。
其实,早在孔书与牟剑进房的时候,鬼王就站在门外,默默听著房内的谈话。原本,他并不打算现身,直到听见辛绚方才的一席话,终於克制不住,冲了进来。
这一切,辛绚自然不可能知道,更不知道鬼王为何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但凶恶归凶恶,如此近距离地看著这位鬼王的脸孔,却煞是令人瞠目。辛绚之所以说不出话,有一部分原因,恐怕还得归咎於此。
虽是鬼王,却并非民间所流传那般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相反的,这个鬼王简直好看得......该遭天打雷劈。
面部线条深刻,但不会显得鲁莽突兀;皮肤白皙如雪,但不会给人阴柔之感。修长的剑眉与眼角,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双弧度鲜明的薄唇,便造就了这样一副惊为天人的容貌。
再被那双藏青色的眼睛,以充满力度的目光如此穿透著,辛绚想说什麽,却只觉没有力气开口。
有生的十八年来,辛绚从未对上过这样的目光。仿佛若有一个字不慎,那道目光便会化作火焰,将他烧成灰烬。
从来不曾感受到的恐惧,在辛绚心底冒出萌芽,然而另一种异样的情绪,却如大浪扑来,将那一丁点的恐惧埋葬到了海底。
啪。
辛绚拍开鬼王的手,往後趔趄几步方才站定。
「我说过的话,我当然明白。」
辛绚扬起脸,回视著鬼王的眼睛。捕捉到鬼王眼中掠过的寒光,辛绚心里阵阵发怵,但仍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