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还是先顾著自己为妙。
辛绚知道,虽然鬼王至今尚未对他发怒,但并不代表他就逃过一劫。等将他带回鬼王府之後,要怎麽整治他,时间和法子,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19
想到这里,辛绚顿感背脊阵阵发寒,先前的气啊愤啊,通通灰飞烟散。身子越缩越小,脚步越放越慢,只差没有向後倒著走。
正在无尽凄楚中,老鸨从正前方迎上来,对鬼王恭恭敬敬作揖,笑得既谄媚也敬畏。
对醉颜楼而言,鬼王并非稀客。
而是压根就没踏进来过。
先前鬼王一出现,满院哗然,以为醉颜楼有何大事发生。好在孔书声明只是来找人,这才平息了一场骚动。
「大王,事情都办完啦?」
老鸨看看辛绚,自我回答似地点点头,又望回鬼王,接著说,「可巧,方才阎王大人也来了,说是去王府没见著大王,後听说大王到了醉颜楼便来寻找,此时正在大门外等候。」
今天也不知太阳是打哪边出来,二位从不踏入青楼的大人物,竟同日造访,弄得醉颜楼上下惴惴不安,连著受惊两次。
鬼王脸色微微一动,颔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老鸨退下後,鬼王转身对牟剑和孔书命令道:「你们两个与辛绚留在这里,待本座知会後再下去。」
牟剑孔书深悉其中缘由,当即应是,浮游至辛绚身旁。可辛绚不明白鬼王为何这样安排,满腹不满写在脸上。
他原以为能一睹阎王风范,看阎王与鬼王究竟有多相像,不料鬼王根本不带上他,还把这一书一剑留下,让他想溜去窥上一窥都不行。
孔书如何,他并不清楚,但牟剑的本领他已亲眼见识过,由不得他轻举妄动。
这阎王,是定然见不著了。
期待落空难免失望,怨怼的目光不断朝鬼王射去。
鬼王哪里理会他的小脾气,径自率其余随从步下楼梯,行出醉颜楼。
大门外,果然有来自冥府的数十余鬼差候著,连罚恶司与查察司两大判官也在场。而立於最前方的,自然是地位最高的阎王。
鬼王缓缓走上去,在阎王面前不远处站定。他们身後,各自的随从们,齐齐向彼方王者鞠躬作礼。
周遭路过的行客,眼见这非同一般的阵仗,虽然不敢驻足观望,但仍忍不住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
尤其惹人注目的,就是阎王与鬼王那相仿的容貌,他们这样面对面站著,单看侧脸,简直毫无区别。
但真正观察过的人就知道,二者之间的区别其实并不小。
首先论外表,鬼王青发如丝,瞳色较深。而阎王发色是淡漠的紫,一双瞳眸好似紫水晶,圆润闪亮。
而就气质来看,差别就更大了。
尽管二者都是不怒自威,但鬼王显然更为厉害。他往人前一站,总不免令人心惊肉跳,脾肾发虚,说话也不敢太大声,生怕触动鬼王威严。
相较之下,阎王就要好得多。他这样负手而立,姿态倨傲,但不显张扬,面色清冷,但不教人畏惧,只衬出一股难以言表的凛然之气,天变不惊,地动不撼。
这就是,无数世人闻之又敬又怕,掌管生死轮回的,阎王。
如果让辛绚见了,必定要感慨,龙麒竟能将阎王与鬼王认错,真可谓是怒急攻心,分不出青红皂白了。
与鬼王会面之後,阎王便开门见山,道出此番来意。
由於人间战祸日益加剧,到酆都寻死之人越来越多,鬼城内虽有乾坤井,但每日只有午时方能开启,委实不便。
因此,冥府决定派出日游、黄蜂两位阴帅,从明日起,驻留在鬼城门口,一旦发现有鬼魂经由酆都入口进来,立即将之移至黄泉路,这也是冥府阴帅才具备的特殊技能。到了黄泉路上,自有鬼差会领鬼魂回返阳间。
如此一来,既能维护鬼界秩序,也可节省时间,让鬼魂在人间的肉身不致有何损毁。
若细究起来,这一决定,略有插手过界之嫌,但是,乾坤井在时间上的缺陷确为事实,加之鬼城守卫们也早已对此不胜其扰,於是,鬼王稍作思量,便应允了。
正事谈妥,冥府诸位本应随後离去,然而,阎王却反常地微一迟疑,向鬼王问道:「这两日,鬼城门口是否有自酆都而来,且未能被擒获的鬼魂?」
鬼王不露声色,点头道:「不错,确实有一个。」
从始至终,鬼王都没打算让阎王获知辛绚的存在。所以他口中所指的这『一个』,只可能是龙麒。
巧得很,阎王所问的,也正是龙麒。
得到了鬼王的答复,阎王面色渐渐沈下,但没有问得更多,道别後就率众离开了。
目送著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鬼王眉目低敛,神情复杂,显然有思绪良多。
其实,如果将辛绚交给冥府,一个时辰之内即可还阳。只是辛绚身份特殊,他的事,还是在鬼城之中了结罢。
20
回到鬼王府的时候,已是夜深。
一入大门,鬼王便将随行遣散,包括孔书牟剑,也都分散开来,各安各事去了。
只有辛绚被留下,跟在鬼王身後埋头走,一路迂回曲折,绕过不少庭院与回廊,最终,在一间大房前停住脚步,鬼王推开房门,迈了进去。
辛绚在门外踌躇稍顷,琢磨著自己这会儿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还是认命地跟进房内。
进房後,他作木头人状笔直站定,不敢乱动乱摸,眼睛却不忘四下打量。
房中摆设异常简单,多是必备家具,如桌椅柜床。除了少数花瓶玉器之类,别无其它装饰。
很明显,这是一间寝室。
辛绚是外人,这所府邸中还没有他安身之处,这间寝室当然不可能是他的。
那麽,自然就是鬼王的了。
一想到自己身在鬼王最最私人的地盘,辛绚顿时感到冷汗涔涔,一股强烈的不安掐在喉咙眼,若是他还有呼吸,大概当场便窒息而晕厥了。
看著鬼王慢慢关门的背影,辛绚心想,完了,这门一关上,鬼王无论怎样淫威大发,都只在这间房屋之内,他就是被捏成圆的扁的,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好在辛绚脑子转得快,明白再怎麽紧张也於事无补,合理应对才是上上之策。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於是,当鬼王转回身来的时候,辛绚脸上,露出婴儿般无辜的微笑。面对鬼王徐徐步来的身影,他还是微笑,微笑,再微笑。可是......
啪!
右颊,仍是挨了重重一巴掌。
辛绚登时笑得比哭还惨。
看来这人间的真理,带入到鬼王身上,就成了狗屁不通的歪理。
「你可知道你为何该打?」鬼王沈著声音,问得冰冷严厉,好似一位教训孩子的家长。
哪有『该打』这档子事?你有暴力倾向,打人还不就是想打便打,又来扯什麽理由?......
尽管心里如此嘀咕,但辛绚还是摆著委屈之极的脸,撅著嘴点点头。
见他如是反应,鬼王目光闪动几下,脸色稍霁,却又莫可奈何般地闭上双眼,沈默了片刻,才重新睁眼,移步走到书案前,坐进桌後的官帽椅中。
「明日午时,牟剑会送你到乾坤井。」
鬼王正颜道,停了停,附加一句警告,「你不要再耍花样,自讨苦吃。」
一听,辛绚有些乱了方寸。
若是就这样走了,且不论神剑尚未到手,还有龙麒那边,他也无法交代。不守承诺这种事,他以前从未做过,现在也不想做。
他很清楚,自己这次已是逃无可逃,如果想扭转乾坤,彻底摆脱这种局面,只能兵行奇招怪招,任谁都想不破也很难招架的那种......
突然,辛绚浑身颤抖著垂下脸去,鬼王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清楚看到,两行泪水正汩汩而下,滴落在地。
他的眼泪掉得毫无预兆,饶是果敢厉害如鬼王,也不由得没了主张,一时间只能瞪著眼睛愣在当场。
而这个将鬼王都镇住、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强将──辛绚,则一边拼命将眼泪刷了又刷,一边哽著嗓子,抽噎著道:「我不想回去......我真的不敢回去......」
「不敢?」鬼王抓到他话中的纰漏,蹙眉质疑,「为何不敢?」
上钩!辛绚哭得倍加凄惨:「我,呜呜......其实我骗了大王......」
鬼王的眉蹙得更紧,寒声问:「什麽时候?什麽事情?」
「就是,我根本不是正式蜀山弟子,了不起,就是个打杂的......」阿弥陀佛,我接下来讲的话包括这一句,都是胡扯,都是放屁。天上地下的诸位神仙,您们可千万别听啊!
「可是你的仙术?」
「那都是我偷师学来的,他们......蜀山的人从来不让我学,他们就当我是杂役,把我使唤来使唤去,天天叫我除草,打扫房间,清理茅房。他们还说......呜呜......」呃,我也是万不得已,师父师公还有各位师叔师兄弟,莫怪莫怪。
「说什麽?」鬼王自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双拳越攥越紧,似乎想象著将谁人的脖子捏在手里。
「说我没有父母,是白鹤叼来的野种,呜......」
继续哭,哭得越惨越好!再加把劲!(大腿,我对不住你,得让你多肿几天了......)
「呜呜──!就连刚入蜀山的最低级弟子,都可以拿石子砸我,欺负我,还让我帮他们倒夜壶......」
21
听到这里,鬼王的脸色,已足以骇跑一里之内所有的牛鬼蛇神。
「哼!」
鬼王豁然站起,阴戾狠绝的眼神,好似要将触目所及之物,统统剥皮抽骨。若是辛绚抬头,见著了鬼王如此表情,只怕也要吓得哭不出来了。
不过,若从另一方面来讲,辛绚之所以演出这一幕惨绝人寰的苦情戏,也正是有赖於先前在醉颜楼的装晕,得知了鬼王对他有所关护,才会想出这样一招。
只是,他大概自己也没料到,鬼王竟会因而盛怒至此。
「好一个蜀山!」
鬼王虎目圆睁,字字句句宛如刀刃般凌厉,「做人都做得如此龌龊,竟还个个妄想修炼成仙,真是可笑!」
辛绚原本就对污蔑师门心怀愧疚,如今听鬼王一棒子打翻一船人,虽说是为自己不平,但终归有点不是滋味,嘟嘟哝哝地辩道:「唔......其实,掌门和几个大弟子人很好,只是天高皇帝远,顾不著我......」
「没有『顾不著就可以不顾』这种事!」
眨眼间,鬼王的声音已近在耳边。
辛绚吓了一跳,当即抬起头,果然,在咫尺之处,迎上一双锐利逼人的青色眼眸。
压力好大......辛绚本能地想要後退,好在还记得自己尚在戏中,如此反应未免蹊跷。
「大王......」只得保持状态,顶著一张泪痕满布的脸,楚楚可怜地注视鬼王。
鬼王的表情,猛然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四目相对,被逼得退去一步的,竟是鬼王。
这样的一副容颜,这样的无助神色,硬生生地,将他震慑得不能言语。
随之浮现在脑海中,是另一张哭泣的脸,那脸上悲痛欲绝,却仍写满坚持,义无反顾。
......我要他活!要他活下去,历经生老病死;要他的人生,由他自己来写!......
哭喊出来的话语,反反复复穿插著鬼王耳膜,挥之不去。
怒气,被沈重的回忆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恍惚的疲惫感,如同在惩罚当时的无能为力一般,逐渐加深。
「就算如此,你还是得回去。」
鬼王面色微沈,恢复了冷静的语调,严肃地道,「该面对的事,你必须面对,即便何其艰苦。若无法扭转现有局面,也只怪你自己努力不足。」
早料到鬼王有可能这样说,辛绚嘴角一撇,不停摇头,口里继续胡编乱造。
「可是我这趟到酆都,原本是帮师叔捎信,耽搁了这麽几天,带信的人一定走了。我完成不了任务,回去搞不好会被师叔打得要死......」
听得他这般委屈卑微,鬼王不禁又有些冒火气,但没有发作,沈吟著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回蜀山。之後,你想在人间定居也好游历也罢,你有手有脚,生活无需发愁。」
辛绚仍是摇头,泪眼婆娑地道:「我怎麽敢?蜀山大派门规森严,我妄自离开,万一被逮住,下场更是......我想都不敢想......」
「你──!」
鬼王简直暴走,不知是该抓起这没骨气的辛绚痛打一顿屁股,还是斩草除根,直接领著鬼兵鬼将去人间灭了蜀山。
只可惜,无论是哪一种想法,实施的可能性都不太大。
鬼王扶住额角,半没辙半妥协地问:「那你倒是想怎样?」
辛绚一听有得商量,那两颗尚带水意的黑眼珠,立即灵动起来。
他垂下头,佯装为难地沈思了一会儿,才坑坑巴巴嗫嚅道:「我想......想先在这里避一段时日,等师叔的气消了再回去......」
「离开蜀山那麽久,不要紧?」鬼王吊起眉梢。
「唔,到时我会编一些借口,譬如说遇到意外或者什麽......」总之就像诓你这样啦。
「行得通?」r
「大概可以吧......」至少在你面前,通了。
「你......似乎很懂得撒谎?」鬼王的口吻听上去很迟疑。
猝然间,辛绚被问得无所适从,暗道不好,莫非把戏已被鬼王火眼识破?若真是这样,那麽他的下场......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现在情况还不明确,在弄清鬼王的意思之前,不该让慌张有所泄漏,自己露出马脚。
常言道,多说多错,辛绚索性保持沈默,无声等待鬼王的判决。
「如果你所设想的对策,只能是这种程度,」
鬼王微微一顿,意味深长的视线,在辛绚脸上流连稍顷,接著道,「而又确实受用,本座可以许你留下。」
原本已经做好等死的准备,陡然听见这番话,辛绚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呆痴表情抬起头:「啊......啊?」
无意戏谑他的傻状,鬼王肃然道:「你留在人间的身体,就由鬼卒上去搜寻,找到後带去隐秘之处藏紧。通过乾坤井还阳,你会被送至肉身附近。届时本座令牟剑去与你会合,由他酌情修复你身上腐坏部分,并送你进身。」
还有这种好办法?不早说,搞得大夥儿都乌烟瘴气......
刚从惊愕中回过神,辛绚便又有闲气抱怨了。
不过无论如何,至此他的目标便初步达成,虽然饱受虐待的大腿痛得他想哭,但还是开心占了绝大部分。
接下来,他总算可以安心寻找神剑。
哈哈,神剑啊神剑,该是本大侠的,果然怎麽都逃不掉啦!
22
辛绚意得志满,简直想仰天长笑,但是考虑到戏要演得彻底,否则就不够逼真,他强压下几乎浮出皮肤的得意之色,斗篷内又使劲掐掐大腿。
『激动』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大王!」
他一脸敢听不敢信的惊喜,颤声说,「我能留下来吗?真的可以?」
面对他那洪水破堤般的凶猛眼泪,鬼王眉头紧拧,无法理解这具看似清瘦的身形,怎能储存如此大量的水份。
鬼王不可思议地翻了一下眼睛,淡淡道:「可以。」
「这......太好了!」大腿,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必再假哭,辛绚用手背抹抹眼泪,昂头迎视著鬼王,露出阳光般开朗的微笑:「谢谢大王,你真好,谢谢。」
鬼王的阴鸷脸色,因为这充满感染力的快乐表情而有所缓和,但眉心依旧浅浅纠结。
待辛绚的欢喜劲过去,鬼王眼光一凛,复开口严厉道:「本座容得你,并不代表鬼界也容得你。你若真心想留下,那便记住,你不得离开府邸一步。若是你偷跑出去,本座定会将你抓回来立即送走。」
辛绚一愣,满肚子的不乐意无法掩饰,跳上扭曲的眉宇间:「为什麽?」
「不必问理由,你只需遵从。」鬼王斩钉截铁。
辛绚怪叫:「这,这不是要闷死我吗?」
鬼王皱眉横他一眼:「你是来游玩的麽?」
「我......」真是百口莫辩。
总不能明说要去查找神剑吧?
辛绚的心情,一下子从天上跌到地下,哪里是『沮丧』两字足以形容。
他气恼得乱七八糟,直欲跳脚,但是定心一想,对鬼王不能硬碰硬,便转了沟通方向。
「我原本就不属於这里......」
辛绚小声说,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上微微颤动,考炼著人的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