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专注於棋局,辛绚走到桌边来了,他也并未抬头看一眼。
辛绚瘪瘪嘴,突然『哎哟』一声,做出不小心绊了一下的样子,手中的茶水,溅了大片在棋盘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辛绚假声惊呼,拿袖子拼命擦拭水渍,棋盘上的棋子,被他搅得乱七八糟。
男人似乎这才留意到房里多了一个辛绚,掀起眼帘望去,视线对上辛绚的侧脸,原本淡定的神色猛然一震,眸中透出匪夷所思的光。
辛绚只顾埋头捣乱,未察觉男人异样的神情,等他将水渍擦净,满脸无辜地向男人看去时,男人起先的震惊已然从面上擦去,正托著下巴,似笑非笑看他。
四目相触,辛绚方才发现,此人有著一双邪气丛生的眼睛,却并不混浊,反而极其犀利,似能穿透千生万物。
被这样一双眼盯住,背後不觉有如虫爬般疹然,灵魂深处都在战栗。
这个人......绝非池中之物!
辛绚猛然想起鬼王。
如此强势的存在感和压迫感,与鬼王颇有几分相似,不同之处只在於,鬼王固然冷酷暴戾,但从不曾像这样,眼神中传达出的意思,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嗓子里一阵干涩,辛绚暗道倒霉,碰上个不好戏弄的人物。
正犹豫该如何应对,一只长臂忽而伸来,环过他的腰,再一收紧,将他拉至了大腿上。
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今天,辛绚终於深刻体会。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随机应变,挤出受惊小鹿的眼神,无助望著对方:「大爷......?」
那四位美人,由於男子的在场,所以,尽管心中对辛绚的搅局相当不满,但也只是静静旁观。
现下,陡然见一婢女成了男人的『座』上宾,齐齐啊呀一声,连说不妥。
男人并不理会她们,只对辛绚沈沈一笑,帅气得很。
「在下戚追,敢问姑娘芳名?」磁性的声音,缓缓荡出薄唇。
辛绚捏著嗓子,怯怯答道:「辛......新月。」
「新月?呵呵,好名字。」
说著,戚追抬头,向那四位美人点点头,「你们都退下。」
辛绚一听顿时傻眼。
倘若四女一走,他的处境岂不更加危险?
哎呀,万万使不得。
当下扭动身子,嘴里说著『这怎麽行?怎麽可以?......』,试图从戚追腿上逃脱。
然而戚追的臂膀紧得似钳,辛绚努力许久,终是以惨败收场。
见戚追已一心系在婢女身上,四女纵有千般不甘,也只能悻然告退。她们恼辛绚恼得牙痒痒,那四颗绣花枕头般的脑袋,却忘了想一想,妓院里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天姿国色』的婢女。
眼看房门砰然合紧,辛绚掂了掂袖中钱袋,暗暗苦笑。
他原本只是想,找个机会接近『豪放男』,神不知鬼不觉摸走其钱财,而後拍拍屁股离开,再看那只色鬼如何安享风流。
可现在,钱袋固然到手,自己却无法脱身,真是造孽啊,造孽。
16
戚追一直注意辛绚,看他表情千变万化,生动有趣,眼角不禁噙上笑意,忽然道:「新月,这种地方不适合你,你可愿意跟我走?」
辛绚天真地张大双眼:「我不懂大爷的意思。」
戚追手指勾起辛绚下巴,目光轻佻地凑过脸去。
「意思就是要新月你......」卖关子地顿了片刻,才呵呵一笑,道,「作我的妻子。」
「妻......妻子?!」这一回,辛绚脸上的惊愕并非假装。
「不行不行。」
回过神来,辛绚忙把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我身份卑微,哪能配得上大爷您呢?」心里骂道:这色急恶鬼,想要本大侠下『嫁』?我呸呸呸!
「此言差矣。」戚追并不在意,淡淡道,「若是真心喜欢,即便是阿猫阿狗也会视如掌上珍宝。」
什麽!竟敢把本大侠比作阿猫阿狗?!
辛绚简直气炸,极想扑上去打掉戚追满口大牙,但还是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忍忍作罢。
「可是......」辛绚大眼汪汪,注视戚追,「我是被老鸨买来作婢女,若要带我走,势必得为我赎身,那笔钱......」
「钱是小事,若是新月想要,整座醉颜楼都买下来给你也无何不可。」
戚追放出豪言壮语,辛绚肚子里扮个鬼脸,幸灾乐祸地想道,如今你身上分文没有,想为我赎身?哼,还是先看看自己如何过得这个关吧。
四大名伶的作陪费,定然不是小数目。
正暗爽有好戏可看,忽听得戚追慢慢说道:「赎身的事不必著急,倒是新月,你既已愿意委身於我,那麽此刻我亲近亲近你,你应当不会介意吧?」
辛绚一呆,尚未明白过来,颈窝深处,已覆上两片冰凉的唇。
「啊!」
从不曾被人如此碰触,辛绚骇然,身子猛力一弹,竟从戚追怀中挣脱。只可惜,他还来不及拔脚跑开,便又被戚追抓了回去,牢牢按在腿上。
「新月莫怕。」戚追轻轻咬著他的耳畔,无尽温柔地道,「我不会伤你。」
辛绚又惊又怒,眼看著那只魔掌徐徐探来,离自己胸口越来越近,心思急速转动,猛大叫道:「大爷!您等一等,我去给您端些点心来!」
戚追的动作停住,对他置疑挑眉。
「时间已晚,大爷一定饿了吧?」
辛绚笑得脸都僵硬,肚里泪流满腔,「等我把点心端来,您先吃饱了,我们再......再......」
「何需点心?」戚追坏笑,「新月亲我一口,便足已将我喂饱。」
说完当真转过脸来,唇角含笑,等著辛绚送吻。
「......去死!」
接二连三的调戏,辛绚实在气不过,一拳送了出去。
戚追没有避开,俊美的面容上,迅速多出一块淤青。他却也不气恼,笑眯眯瞧著辛绚,摇了摇头:「还会打情骂俏?啧啧,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辛绚气结,简直想一不做二不休,放出仙术,与对方同归於尽。忽然,戚追大手一伸,眨眼间便探进他的衣襟,抽出来时,掌中握著两块圆圆的蓬松糕点。
「喔?这不是有现成的点心麽?」
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戚追眼中邪气流转,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新月,莫非你连自己身上带了什麽都不记得?」
对於这始料未及的变节,辛绚哑口无言。
他愕然半晌,方才想到,其实戚追早知他并非女儿身,却还来有意调戏,顿时愤得牙关紧咬。
至此,障眼法已不必再用,辛绚露出本来面貌,怒声低吼:「少罗嗦!反正我是不可能嫁你,快放开我!」
「你不想嫁我,可我仍想娶你,又该如何是好?」
戚追冷笑,眼神邪恶地斜瞥辛绚,忽而扬起眉梢,正视著辛绚的脸,慢悠悠道,「娘子,你生气的样子也是这般动人呢。」
辛绚几欲吐血,又是一拳挥出去。戚追抬手一握,轻松化解了这次的攻击,并将他的手反扭到身後。
两人之间,已是鼻尖相碰的距离。
端详的视线,从辛绚因气愤而格外闪亮的眼睛,滑过鼻梁,定在那双淡桃色的嘴唇。戚追眯起双眼,阴柔一笑:「娘子莫要咬唇,我会心疼。」
辛绚火冒三丈,方要开骂,双唇,竟猝然被封。登时浑身颤抖起来,抿紧嘴巴,坚决抵制那只试图溜进来的舌头。
但又有另一种想法,要不要把舌头放进来,然後一口咬断?
两双眼眸,近在咫尺地对视著。
研读著辛绚眼中丰富的情绪,戚追越看越有趣,一瞬间竟真的动了念,想要将他......
忽然,戚追松开双手。辛绚当即一跃而起,退到离他几尺之外,心中矛盾,不知是该速速离开,还是该以仙术发发威,一解心头之忿。
就在此时──
砰!砰!
房门,被踹得横尸在地。
17
好似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缓缓在房内扫视。
首先对上的,是戚追似笑非笑的脸。
鬼王轻轻一震,沈声道:「你怎会在这里?」
戚追耸肩,理所当然般地:「在底下闷了太久,上来透透气,仅此而已。」
「哼。」
暂且将其搁置一边,鬼王转头,捕捉到不远处神色萎靡的辛绚,一看他竟身著女装,又是衣衫不整,脸色霎时一黑。
「辛绚!」
「......在。」辛绚耷拉著脑袋,应得有气无力。
在鬼王踏进来的时候,见鬼王身後随从众多,并且牟剑与孔书也在,如此阵仗,俨然将他当作头号要犯来缉拿,他已是心灰意冷,放弃了一切抵抗。
只盼鬼王能大发慈悲,莫对他大刑伺候就好。
鬼王并不同情他的苦楚,犹是怒吼:「还不过来?!」
「喔。」
如果可以,辛绚希望离危险越远越好,可如今命令已下,他也只能硬著头皮,拖著重如铁块的双腿,一步步挪到鬼王面前。
看到鬼王伸出手来,以为要被赏耳光,辛绚死心地闭紧双目。
不料,只听吱啦几声,身上的裙装被粗鲁撕下,不禁愕然睁眼。
鬼王解下披风,罩在他仅著亵衣的身体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万想不到鬼王会有此一举,辛绚诧异不已,就连旁人都个个一副下巴要脱臼的表情。只有孔书牟剑戚追三个反应平平,似是觉得不足为奇。
惊诧过後,辛绚忽感好奇,不知道这是鬼王一时犯胡涂,还是发自心底对自己有所关切?
这样一想,他竟完全抛却了方才的沮丧,不良地鬼脑筋又起。
「唔......」
辛绚呻吟著托住额头,身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头晕......」
鬼王不疑有它,伸手圈过辛绚腰际防他倒下,并将他揽至身前,蹙眉道:「怎麽回事?」
如此顺利,倒是超乎辛绚预料,怀心眼转得更快,哼哼道:「唔,被气的......」在鬼王来到之前,房内除了辛绚,只有戚追。
言下之意自是不需推敲。
果然,鬼王的目光,立时朝戚追狠狠射去。
辛绚眯著眼睛,窥见了这一切,暗暗咋舌之余,心头涌上阵阵奇怪的感觉。
自己的事,竟能引起鬼王如是反应,这固然令他大惑不解,但同时,却有一丝莫名的窃喜,不知是从何而来。
没有向戚追做深究,鬼王垂眼看回辛绚:「很难受?」声音中并不包含感情,但至少从字面上来解析,这句问话,可被列入关怀的范畴。
窃喜,升级至飘飘然。
「嗯。」辛绚表情委屈,又呻吟几声,身子放得更软,基本将全副重量都交给了鬼王。
人虽无法接触鬼魂,但倘若双方都是鬼,碰触起来,倒也与凡人之间无异。
辛绚觉得,鬼王的胸膛很结实,既不松软,也不会过於坚硬,脸和身体靠上去,堪称相当舒服,辛绚自然乐得享受,偷笑著粘住不放。
但是,当他听见鬼王唤牟剑过来看看时,夸张的表现立即有所收敛,略微提起力气,从鬼王身前离开一些,讪笑著道:「呃......我似乎好些了,不必麻烦。」
「真的好些了?」依旧不含情绪波动的话音,如此问道。
辛绚哪敢说不,忙把脑袋点如捣蒜。
至此,他的事便算告一段落。
鬼王从他脸上收回视线,再度转向戚追。後者一直坐在原处看辛绚作怪,看得泛上了满脸深奥。
鬼王的目光隐隐摇动,一字一字冷然道:「戚追,你已不属於这里。」
「这是在赶我走麽?」
戚追扶著腮,唇边笑意忽而一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幽幽地道,「你待我,何以变得如此冷漠?连发怒都不屑於我了麽?」
辛绚猛然间警觉起来,回过头,狐疑地向戚追望去。
先前听戚追与鬼王的交谈,获知他俩原是旧识,但看鬼王态度冷酷,倒还不觉有何不妥。
此刻听得戚追这番言辞,不由猜想,这两个同样不好惹的危险人物,似乎更有著不好揣摩的过往。
以戚追的行为举止来判断,品行不端,会与谁交恶也是必然。只是,为何对象竟是鬼王?鬼王高高在上,理应不可接近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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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绚想不通,心里愈是憋闷,暗自剜了戚追一眼,望回了尽管面相略显阴戾,但就是看著比较顺眼的鬼王。
但见鬼王脸上寒意如冰,好似上著一把锁般从不放松的眉心,比平日纵得更紧。
「哼,不知所谓。」
鬼王袖中拳头轻攥,低低道,「千刹鬼城既已容不下你,多待一刻亦是徒然。你走吧,本座不想出手。」
闻言,戚追嘴角慢慢挑起,纵然是笑,却仿佛带著难言的晦涩。
「戚追大人......」孔书突然出声唤道。
他自一进门便候在鬼王身侧,默默观望事态发展,至此再也按捺不住,忧心忡忡地插进话来,「其实您心念在此,却又为何不肯回来?千刹鬼城,本就是......」
「住口!」鬼王大怒喝止。
承受著他的怒气,尚在他臂弯间的辛绚顿感腰肢一紧,痛得脸都扭曲。若是血肉之躯,恐怕当场便喀嚓一声,断了。
「息怒息怒。」
戚追站起身来,向他们摇了摇头,「反正我已不容於此,所以,你们也不必为我伤了和气。我这就走。」
「戚......」孔书还想再说什麽,却终是忍下了几欲出口的话语,无奈地转过身去。
戚追眼色复杂,又摇摇头,恢复一张漫不经心的脸,抬脚走向门口。途中,目光滑至辛绚後背,他开口叫道:「辛绚。」
辛绚本不愿理会,想了想,还是应声转头,丢了几枚白眼过去。
戚追笑著托住下巴:「辛绚,呵呵。你知道麽?第一眼看到你,我很是吃了一惊,以为看到宛离。」
辛绚一怔,很意外戚追也认得他娘。
想问清楚一些,可是碍於鬼王在场,只得抿住唇闷不吭声。
「不过,想想就知道必定不是。」戚追又道,目光看在辛绚脸上,却好似透过他看著另一个人。
「因为宛离早已不在,也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说出这样一句,戚追在辛绚身边站定,向他摊出手,似笑非笑地道,「现在,你是否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辛绚还在细忖他之前的话是何寓意,忽然听到他这样说,先是愣了愣,继而便明白过来。
有鬼王在,他可没胆量作怪,老实取出袖内钱袋,好生生地放进戚追掌中。
这些都进行在鬼王眼皮底下。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
从腰上传来的力道,辛绚心知,鬼王的怒气上升了一级台阶,不禁在肚里暗骂戚追臭狐狸,老奸巨猾,原来早知道钱袋被摸走,却故作不知,一个劲逗弄自己,最後,还要害他在鬼王面前难堪。
收回失物,戚追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再次将辛绚打量一圈,方才离去。
辛绚冲著他的背影龇牙咧嘴,忽听得严厉的问话声从头顶传来:「那个和你一起的人,在哪里?」
辛绚一惊,知道话里指的人是龙麒,偏偏龙麒是决计不能让鬼王看见。
於是露出迷茫的眼神,开始装胡涂:「人?哪里有人吗?这儿只有鬼啊,哪来的人?」
鬼王淡淡睨视他,他的装傻并不高明,但也懒得拆穿。反正此行目的,就是要将辛绚带回去,至於老鸨口中与辛绚一道来的另外一名男子,忽略也罢。
「头还晕麽?」
听见鬼王这样问,辛绚想,他对自己这麽好,再让他担心就过意不去,遂不再欺瞒,笑眯眯道:「不了。」
话音方落,腰上的力度旋即消失,辛绚始料未及,身姿尚未调整过来,歪了几歪方才站定。
鬼王撂下利落的一个『走』字,转身踏出门去。
辛绚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还以为鬼王是在关心他,原来是嫌他累赘,早想将他甩开......无情!冷血!没人性!
如此腹诽著,辛绚还是乖乖地跟上去,越过鬼王身後诸多随从,一路小跑至鬼王身边,近距离发起目光攻击。
鬼王虽有所察,但没有理会。
遭到他的无视,辛绚更是气得牙痒痒,目光一转,忽然发觉,他们正将路过先前他与龙麒所处的房间,心思立即转移开来。
鬼王既然知道有另一人与自己同来,那麽,想必先前已差老鸨带他们去那间房中搜查过。而刚才鬼王问及龙麒何在,也就是说,龙麒并没有被发现,大概已安然脱身。
还好......辛绚暗自松了一口气。
鬼王是为逮他而来,若是因此而连累到龙麒,那就太抱歉了。虽不知龙麒如今身在何处,但以他的头脑和身手,应当不需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