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虽然很想告诉鬼王,回到肉身的事无需鬼界操心,只是,依照鬼王目前的表现来看,即便说了他大概也听不进去,反倒可能以为这是强词夺理,继而施加一顿虐打......
事实是,他的猜测的确不差。这一口六方井,正是鬼城内通往阳间的路径──乾坤井。
片刻之後,鬼王已经站在乾坤井边沿,却没有立刻将辛绚抛下去,而是低下头,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眼中情绪百转千回,复杂非常。
辛绚一门心思放在逃上,不曾注意到鬼王异样的表现。
「辛绚。」
猝不及防地,鬼王喊出这个名字,声音依然低沈,却不再如坚冰般冷硬。
被唤到的辛绚,不由得轻轻一震,讶异地抬起脸回视而去。
在那完美但略带戾气的面容之上,罕见地显露出几分柔软。
「记住,回到阳间之後,不许再来胡闹。」鬼王轻轻地道,似是警告,却更似叮咛。
辛绚脸上的惊讶越扩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撇开脸色不谈,讲话竟然不用吼的,也不带有冷嘲热讽,这样的鬼王真真奇怪之极。
莫不是天要塌下来了?
不过,唔......他这样的语气,听起来竟然很......很......
很舒服。
对於自己反常的心理,辛绚无语。
「辛绚,你......要好好保重。」
说出这样一句,鬼王松开手将他一推,放得毫不迟疑。
辛绚一愣,急转的心思,瞬时从刚才的迷糊中跳脱。
人已在向井口倒去,千钧一发之际,他反抓住鬼王的手,用力一拽。
鬼王立如劲柏,依然是伫立不动,不过经此一拽,辛绚倒也顺利将自己拉回鬼王身前。
先用双手环过对方脖颈将之圈紧,继而派上双脚扣住对方腰肢,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半秒也不敢松懈。
至此,辛绚整个人已如同×皮膏药,死死地粘在鬼王身上。想要撕下来,只怕不那麽容易。
方才鬼王抱住他,令他无技可施,这一回,他也要让鬼王尝尝被抱得无法脱身的滋味。
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
09
难以置信地瞪著那个腆著脸,正冲自己『明媚』笑著的人,鬼王的脸色,从最初的阴晴不定,逐渐转为乌云密布。
「你这是做什麽?」鬼王冷冷问,并不尝试将他从身上剥离。
「舍不得大王你呀。」鬼话扯得面不改色,但话一出口,辛绚便立即别过脸去,悄悄伸了伸舌头。
如此嬉皮笑脸,其实并非辛绚所愿,只是心里总觉得憋著一股闷气,不拿鬼王开涮就呕得慌。
一方面对他浅露关怀之态,一方面却如赶苍蝇般地轰他走......到底算是什麽跟什麽?
听了他的回答,鬼王剑眉一竖,浓浓怒色浮上脸表。
就在这时,先前被『风雪冰天』制住,而今仙术时效已过才得以脱身的鬼卒们,齐齐冲了进来,却在见到眼前情景时,愣在当场。
一介凡魂,居然堂而皇之挂在他们的大王身上,实在不成体统。可是看大王,竟也没有反应,由著对方放肆,他们一时间也没了主张,拿不准该不该上前,将辛绚从大王身上剥下来。
正在踌躇间,鬼王一声命令传达过去:「退下。」
鬼卒们面面相觑,不知大王是何用意,但命令既是如此,他们也只好遵从,老老实实退出拱门之外。
同他们一样,辛绚也弄不懂鬼王在玩什麽把戏。
虽然说,即便鬼卒上来,也只能落得与先前相同的下场,但是鬼王让他们自行离开,却变相地替他省了不少力气。毕竟像『风雪冰天』那样的强力仙术,用得多了难免伤及自身。
而最最让辛绚不解的,还是鬼王本身的行为。
他曾在鬼城门口目睹鬼王与龙麒交手,单单一记掌风,已是威力无比。现下,他死劲将鬼王缠住,单凭蛮力固然难以甩开,但若是用上法术,他未必能够抵挡。
鬼王的能力与蜀山仙术不同,就拿掌风来说,只会伤及敌人,而不至於波及自身。也就是说,鬼王并不需过虑彼此间太过紧密的距离,出招即可。
然而拖到现在,鬼王却迟迟不发威,不晓得是在顾忌什麽。
辛绚的疑惑,其实并非多心。
鬼王之所以不肯出招,确确实实有特殊原因。已跟随鬼王千年有余的孔书,对此再清楚不过。
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候在门外,静静观望事态发展。本以为辛绚被制住,定能顺利送返阳间,岂料形势会转折至此。
看著鬼王此时的进退维谷,孔书既疼惜他的难处,也气恼辛绚的不识好歹。而另一方面,却又不自禁地感叹,辛绚这让人无力的性子,实在像极了他的娘亲──宛离。
唉,冤孽。
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孔书掠进门内,目带征询地望向鬼王。
见他来到,鬼王微一偏头,说:「去叫牟剑来。」
孔书授命离开,於是萧瑟的庭院中,又只剩下了两具『密不可分』的身影。
为何要叫牟剑过来?辛绚咬唇细忖。难不成,鬼王已被他气得怒火中烧,准备让牟剑来刺他?
牟剑绝非寻常剑,若是受其一刺,搞不好会魂飞魄散。
这个鬼王,不会真的如此狠毒,如此小心眼吧?
揣测的视线,在鬼王脸上辗转来回。遗憾的是,除了一对紧皱的眉,辛绚找不出其它端倪可供窥探。
气氛变得相当怪异。
对视著的两双眼眸,一双灵动机警,一双微带愠色,显然互不友好。偏偏双方的距离又是如此接近,简直等同於合成一体。
意识到这一点,辛绚开始有些不自在了,悻悻地道:「喂,你是不是非要我走不可?」
「非走不可。」鬼王放出逐客令,干净利落。
「为什麽?」
「不为什麽。」
「有点人情味好不好?」
辛绚不满地噘起嘴巴,「你就让我留三天,三天即可。我保证只是看看就走,绝对不会乱来,这样也不行吗?」
鬼王瞪他一眼:「不行。」
辛绚倍感挫败,脱口而出:「你就这麽讨厌我?」
闻言,鬼王眉尖一跳,面色变了又变。复杂的心绪在胸中翻腾,一时半刻,居然不知该怎样作答。
他的无言,被辛绚当成了默认,顿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郁闷,叽哩咕噜道:「天理何在。我有什麽理由被讨厌呢?想我相貌堂堂,机智活泼,年轻有为......」
也不知这是自怜还是自夸,鬼王听得啼笑皆非。方才纠结的思绪,却不可思议地逐渐化开。
「本座何时说过讨厌你?」鬼王沈静道。
辛绚鼻子一纵:「那你为什麽一个劲赶我走?」
鬼王居高临下看著他,目光严厉:「你本就不属於这里。」顿了顿,大手缓缓覆上辛绚背後,「生命不可拿来儿戏。况且你的命,并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辛绚听他话说得深奥,正觉奇怪,脑中忽然灵机一触,想起一点疑窦,当下扬起脸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娘?」
未料他会有此一问,鬼王神色猛烈一震。阴霾如雾,再次在他眼中弥漫而开。
「是不是?」辛绚不依不饶,非要挑破鬼王的缄默。
僵持了一阵子,终於,鬼王的回答郁郁地传进辛绚耳中。
「......不错。」
10
疑问得到证实,辛绚却不期然地呆了一呆,讷讷低语:「你真的认识?那我娘她......她是什麽模样?」
同样的问题,他也曾问过师父师公。然而,当年将尚在繈褓中的他送到蜀山的,竟是一只白鹤,就连他们也未亲眼见过他的母亲。
包括『宛离』二字,以及为他取的『辛绚』一名,也只是夹在繈褓内的一张纸。
虽然对『娘亲』这个概念很模糊,但是一直以来,对於那生他却不养他的生母,他并非完全没有好奇。如今得知了鬼王与之相识,便情不自禁想要问一问。
鬼王的眉愈蹙愈紧,放在辛绚背後的手不自觉地使力:「宛离......」
辛绚屏息凝神,满怀希望地盯著他,然而他只淡淡地附上一句,「你与她有七分相似。」
「就这样?」辛绚低叫,「还有其它的呢?譬如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你无需知道过多。」f
方才还似有所拉近的鬼王,骤然疏远,眼眸深处透出冷冽的光。
视线相触,辛绚不由被弄得暗暗心悸。虽知此时还是闭口不提方为明智,可是积蓄了十几年的好奇,又岂是说忍就能忍得住。
更何况,就鬼王迄今为止的言行来看,他与宛离之间的关系,委实很值得推敲。
!!!
辛绚那颗有时聪颖、有时却会少根筋的脑袋里,不知何故,竟冒出这样一种想法。
「我说......」他的表情扭曲,颤抖著声问,「你不会是我爹吧?」
「你说什麽?!」
鬼王面色倏忽大变,手臂一紧,几欲将臂中的人拦腰折断。
「荒谬!不要将本座与那厮混为一谈!」
他的口吻中流露极端不齿,但是,因为辛绚对父亲了无概念,听得他如此鄙夷生父,却也没有多大感觉。只觉得,鬼王的反应越来越可疑了。
「呃,那麽──」
辛绚放低音量,面上小心翼翼,其实却相当不怕死地追问道,「你是不是暗地里恋慕我娘?所以......」所以才一提到我爹就咬牙切齿。
「住口!!」
鬼王勃然大怒,「男女之情矫揉繁缛,本座由来不好此道!宛离太过胡涂,才落得......」话到这里乍然而止,久久没有下文。
辛绚耐著性子等了好半天,但见鬼王薄唇紧抿,皱痕分明的眉心如被刀锋划过,眼中光芒宛如冰刃。
心下了然,鬼王已言尽於此。
他不由得越发狐疑。如鬼王这般专横脾气,说话竟会欲言又止?
有隐情,嗯,一定有隐情......
不过,比起就此刨根问底,辛绚倒更在意另外一些事。
「你怎麽会认识我娘?你去过人间,还是她来过鬼城?若是後者,她如今还在不在?」问题一出便如连珠炮,关也关不住。
鬼王面无表情看著辛绚,半晌,眉头才稍稍一动,答了最後一问,「她早已不在鬼城。」
「那她在哪儿?难道轮回去了阳间?」
「......」
鬼王再度陷入沈默,任辛绚如何焦急逼视,恁是不再开口。
看出没有商榷余地,辛绚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妥协,退了一步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你,你那次的话是什麽意思?你说为了让我活下来,我娘她付出了什麽?」
鬼王眼光一黯,好似责难般地睨了辛绚一眼,冷冷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莫大的疑窦不解清,辛绚自然不肯依:「说话呀,你到底......」
「大王。」一声低唤,打断了他的穷追不舍。
这把声音是......牟剑?
辛绚有所提防地转头看去,在拱门下,他却寻不见牟剑所在,只有一位高挑的男子立在那里。
此人的相貌俊朗非常,但是气质淡漠,体态端正,给人一种严谨而老成的印象。
「牟剑。」鬼王对男子微一颔首,「拿下他。」
辛绚一惊,眼看牟剑向他大步走来,原本想赞叹一下:那柄鬼剑竟能化为人形?──而今也抽不出时间了。
「不要过来!」
辛绚急急挥出右掌,稀散的风雪尚未成器,牟剑身形骤然一晃,转瞬间,便已移动到他正後方。
牟剑伸出手指,迅速戳上辛绚脊梁。这一戳并未用上劲道,但却灌注著法术,辛绚固然不觉疼痛,亦难忍地呻吟一声,浑身顿然无力,从鬼王身上倒了下去,正落进牟剑舒展的双臂之中。
辛绚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看牟剑,又看看鬼王,终於清楚认识到,自己已无处可逃。
「等等!等一等!」
反抗虽挤不出力气,但用来叫喊还是可以的。辛绚挣扎著从牟剑怀中探出头,目光抓牢了鬼王,迫切地道,「先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
鬼王的视线,冷冷滑过辛绚焦灼的脸庞,并不理睬,对牟剑偏头道:「扔下去。」
「是。」牟剑毫不拖沓,转身就将辛绚一抛,丢进了乾坤井里。
「呀啊──」
长长的惊呼,随著不断下坠到深处,而越发地空远模糊。
最後,只听好不惨烈的『哎哟』一声,外加『咚』地一声闷响,井中恢复到一片死寂。
鬼王脸色轻微一动,看向牟剑,正逢牟剑也表情尴尬地看过来。
大约意识到发生了什麽,鬼王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无奈道:「下去看看。」
牟剑纵身跳入井中,上来的时候,肩上扛著额头肿著一个大包的辛绚。
虽然彼此都对情形心知肚明,但是按规矩,牟剑仍向鬼王躬一躬身,详细地报告道:「大王,先前耽搁了太久,午时已过,通往阳间的入口业已关闭。适才辛绚摔到井底泥土上,晕过去了。」
「............」
11
昏迷,其实算不上什麽大事,但假若接连昏迷三次,并且每次都是因为同一个人,那麽问题就比较严重了。
躺在床上装了半个多时辰的睡,直到守在房里的孔书被请走,辛绚当下一跃而起,躲在门後,往门缝外窥探一番,见只有数个小卒看护,机不可失,立即开始想法子偷逃。
既然已证实过仙术可用,逃跑的方案也变得相对轻松。
辛绚使出『云隐』,整个人立时隐身,但这种状态无法维持太久。而为防自己的气息被发觉(魂魄也有气息,不过是阴气),他另外对鬼卒施放了『禁咒封』,这样一来,即便他走到鬼卒跟前,也不会被发现,并且鬼卒自身也觉察不到被施了封印。
而後他便大摇大摆迈出房间,对鬼卒一一做个鬼脸,再来到庭院右侧的拱门边勘查。
大院中的鬼卒真真不少,不愧是鬼王府邸。不过,只要不碰上鬼王,或是像牟剑那样的厉害角色,避过这些小卒,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院落中分布著许多苍劲大树,他先躲在一颗树後,待到『云隐』时效过去,而後再度与『禁咒封』结合使用,在这段隐身期内抓紧时间寻路,每当预计仙术即将失效时就停下,重复刚才的套数。
如此循环往复,他的逃脱计划,完成得尚算顺利,就是累得快要趴下。
只怪鬼王府结构太复杂,他找来找去,仙术反复使用了数十轮,著实伤人又伤己。要不是终於看见了两扇金红色的壮观大门,他险些就想放弃。
离开府邸後,因为害怕在路上与鬼王撞见,辛绚只能挑僻径走。至於在鬼城中打探神剑下落的想法,也不得已暂且押後。
丝毫不敢怠慢地飞奔了好一阵子,穿过大片树林,当行至一座湖泊前时,辛绚再也支持不住,大跨几步走到岸边,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了下去。
咦?这湖边的泥土好柔软啊......辛绚正纳闷著,一声闷哼便自他身下传来。
辛绚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这才发现,草地上原来躺著一个人(呃......鬼)。
按揉著内脏几乎移位的腹部,本就一肚子火气的龙麒,掀开眼帘,恶毒的眼神朝辛绚瞪视而去。未及开骂,辛绚却抢先一步,惊讶叫道:「呀!是你?」
龙麒一愣,也忘了发怒,将话接了过来:「你认得我?」
「不认得。」
辛绚摇头,在他旁边的草地找了一处坐下,接著道,「但我见过你,知道你的名字叫龙麒。」
龙麒又是一愣,分明记得不曾见过辛绚,脑子里仔细回想,终於搜索出一点点印象。
「难道说,」他不甚确定地瞧了辛绚几眼,「那天在鬼城门口的另外一个人就是你?」
「啊?你有注意到我在?」辛绚相当意外,他还以为龙麒只管闹事,无瑕旁顾。
他这样想,确实小瞧了龙麒。虽然在鬼界只是一缕游魂,但其实龙麒本身并非寻常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对周遭情形掉以轻心。
见龙麒不作声以表默认,辛绚想了想,又说,「你是不是曾在酆都受了重伤,不支倒地?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来到鬼城?」
「你怎会知道?」
龙麒狐疑地皱起眉头,脸上微露不友善。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身处高位,且遭到过暗算的人,难免疑心较重。
「果然。」辛绚点点头,「我不止知道,我还背过你一程呢。」
龙麒眼中的猜疑渐渐化开,再一深思,骤然明朗。
「我想起来了。虽然印象很模糊,但的的确确是曾被人救起过,原来那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