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扬镳后看着那不到一米七的佝偻的背影,张弛不自觉还是有种仰视的感觉,张逍在旁边小声评论,"你导师可真严厉。"
张弛也心有余悸,"不管怎么说,他人倒是很好。上次的事情后我在学校差点没法混了,多亏老头子提携我一把。"
"上次的事情?"张逍随口问,八卦果然是女人的天性。
"哦,你是不知道的。"张弛对自己的失言悔之不及,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若还心有芥蒂,可能永远无法摆脱那时的阴影。所以这样也好,他抬起头,"前两个月我们学校有学生跳楼,你大概听说了吧,那倒霉孩子就是我。"
张逍嘴巴张得老大,努力了好几次没发出声来。
"怎么着,被吓着了?"果然还是人生的一大污点,世人排异的眼光也难免的吧。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得了,真被吓着就自个回去吧,我也省点银子。"
"不行,好不容易逮着个人请我吃饭,怎能被一句话给打回去呢?"
张弛看她,眼睛弯弯地笑,尖下巴翘起来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这个女人虽然过于通俗化,却不是没有温柔的。他忽然有些感动,也许这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虽然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没脾气,对于这个世界他一直有种游离的感觉,冷眼相对,犹如隔岸观火。选择结束生命时,其实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寂寞。
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却是在这样一个早春的清晨。面前是个第二次见面的女子,她的善意让他在这料峭的春寒里温暖起来。
张逍微笑着,上前给他一个极浅的拥抱。
然后事情就像晚上八点档的肥皂剧一样发展起来,越过张逍纤巧的肩头,张弛沿着长长的马路,看到遥远的,因为不放心他而追出来的白洁。
他退后一步,躲开张逍的拥抱,擦着她的肩奔过去,而白洁已经转身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肩,只觉得手下微微颤抖。
白洁站住,仍背对着他,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却能感觉到她激烈的情绪波动。张弛知道她可能是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可是他也知道,即便这样,他的感情依然是性格使然的冷淡,始终无法改变。
但是并不影响他做一个温柔宽厚的男朋友,张弛朝身后挥挥手,心想妹妹这回就看你的了。
张逍抿嘴一笑,"姐姐别多想啊,刚才碰到张弛被人欺负,不好意思安慰过头了。既然你来就没我什么事了,看在我又被误会又这么辛苦解释的份上,改天你们俩得请我吃饭啊。"
其实看外表张逍绝对要比白洁老,过来解释还非要叫人"姐姐",额外一顿早点换了一顿大餐,这女人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到。张弛感激中带着点无奈地看她走过去,低头对白洁说,"你都听见了吧?"
白洁转过来头,冷冷地看着他说,"这么大男人,怎么被欺负了?"
张弛嘿嘿一笑,"被人问起那件事,失态了。"
"看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失态了也有人安慰,温香软玉,你不是抱得挺紧的么?很好,这下不用担心自己是不是喜欢男人了......"白洁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眼中一片惊慌,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有些事情,如不是赤裸裸地放在眼前,人们总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从未曾发生过。张弛是如此,白洁亦然。张弛扶在她肩上的手一颤,果真如此么?
"如果真能确定,那就好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洁刚才还在不安,此刻却愤怒起来,"你连自己喜欢的是男人是女人都不知道,还学人家谈什么恋爱?"
张弛沉默,无法给人安定的感觉是他的错,当年何丹离开他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这次不同,不是安全感,不是性向,似乎也不是能不能去爱的问题。不同的只是两个名字,白洁,还有萧楚慎。
他无法否认对那个梦里人如此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苍白修长的手指,令人无从躲闪的凌厉的眼神。那份熟悉感,是从没被摔死后的第一个梦开始的,仅仅是看着感觉着,内心的充盈无法用言语描述。他所需要的安定的感觉,那个人可以给。
白洁的脸色一点一点褪为惨白,"张弛,你不要疯掉。"
"你说什么?"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张弛并没有听清这句话。
"没什么。"白洁勉强摇摇头,说,"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不要想太多,平时注意休息,只要你不愿意进入那个梦,他就无法影响你。我还要上班,先走了。"
"谢谢你。"张弛由衷地说。可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第二十六章
"少主,少主。"
听到周围焦急呼唤的声音,张弛知道自己又一次入梦了。他悠悠然张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眉头紧锁却在一瞬间欣喜万分的千枫。不理睬他,再往后看去,林林总总一大堆慕容家的人。不甘心,再向远处看就张望到门口,从门框里投射下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从那片光晕里渐渐走进一个白色身影,明亮异常。
张弛终于展开笑容,"萧医生。"
见萧楚慎进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小道。他走到床前,搭上张弛的手腕,淡淡的凉意随脉搏传开。张弛用以往从未有过的眼神注视着他,既然已有所觉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萧楚慎打断他的思绪,开口道,"只是疲乏过度,现已无大碍。"
"多谢萧医生。"千枫在一旁感激不尽。
萧楚慎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淡淡地对张弛说,"大公子这是心病,若自己放不下,任何医者药物都是无用。"
张弛不知如何解释梦醒和心病的区别,正在为难,却听千枫开口道,"大哥有何忧心之事,不妨告诉我,我拼尽全力也会替大哥办到。"
张弛想了想,虽然他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却真想不出一件真正想要的东西。而有些东西,不是要到的才有价值。
见他沉默,千枫又道,"大哥或许是闷到了,才会抑郁成疾,千枫照顾不周,是我的错了。"
"这怎么能怪你?"张弛只得安慰他。
千枫还是自责不已,"大哥若对生意有兴趣,不妨与我一同做事,好过独自在家中饮酒......"
听这话里道不尽的兄弟情深,哪里有外面传言因少主之位而起的争端?
张弛情不自禁,握住千枫的手,竟有些激动,"自家兄弟虽不必说太多,总觉我这个做大哥的亏欠了你。"
"大哥......"千枫不自然地动了动,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一旁萧楚慎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冷笑,笑过后又觉得自己太过无聊,无聊之余又带上一点点惶恐,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让自己心境起伏?他转过身正欲离开,却听千枫说道,"萧医生请留步,大哥既然愿与我一同,你还是跟去的好。以防有个万一,身旁有大夫总是放心些,还要麻烦你了。"
萧楚慎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依他之言留下来。
日前把张弛独自留在筵席上,千枫去拜会的那官员叫做左世昌,在刑部居要职,那件灭门案的卷宗便是在他手上。
千枫带着张弛上门拜会,自当选择夜半更深的时刻。敲开门,递上拜帖,多亏之前刘大人引见。那刘谦和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也因此能在短短几年中平步青云。如今既肯过问这件事,只怕幕后非同一般。
张弛不懂,千枫却是明白的,在他参事以来,还是第一次有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虽然恼火却无可奈何。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把张弛牵扯进来是好是不好。
左府家仆走在前方引路,张弛左右环顾,只觉异常简朴。这种前所未有的经历对他来讲甚是新鲜有趣,因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是梦境,故而能够自得其乐。萧楚慎跟在身后默不作声,然而那种冷淡的触感隔着空气隐隐撞击着张弛,轻微的窒息感中带着点点令人沉溺的舒心,甚至有一刻,因为这个人他不愿醒来。
那位左大人在书房中待客,清茶,白瓷,素淡的点心,全然不似朝中四品官员的气派。而看桌后那人的长相衣装,竟都与寻常百姓无异,唯有那双倒三角眼,目光犀利叫人不敢直视。张弛很自然地偏过眼神,打小自信心不足无法长时间与人对视,这倒也不怪他。千枫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左大人。"余下二人也照他的样子抱了抱拳。
左世昌目露打量,眼神来回在千枫与张弛间不住审视,却一直无视萧楚慎的存在。张弛有些诧异,虽说慕容家的两位公子是主,萧楚慎周身的那种气势却不容小觑。依照这左大人的年龄阅历,绝不应忽略掉这个随从。张弛心中也不是没有打量,那人的身世来历全然不知,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从来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可他也不是真想干涉别人的生活,只不过觉得无从把握而有些患得患失罢了。想来千枫定也抱着几分同样的意思,若真能借左世昌看出他的身份,又何乐而不为?
可惜那左大人只看着张弛冷笑,"慕容家大公子向来深藏不露,这次怎么舍得出山?"
张弛诧异不已,一名朝廷大员,何以对自己这一无是处的江湖晚辈如此在意?想了想,决定照实请教,便上前道,"左大人似对在下有所误解,并非深藏不露,说来惭愧,在下实在没有值得深藏的品质......"
"大哥......"千枫小声道,显然对他自暴自弃的语气表示不满。
张弛浅浅一笑,"原本如此,千枫不必介意。只是左大人,慕容家向来行事端正,依照的也都是江湖上自有的规矩,区区小事,大人为何咬住不放呢?"
"大胆。"左世昌震怒,被一个小辈如此无理地训斥,一张老脸要往哪里放?他却不知张弛是全然不在乎的,这个世界对他没有约束力,因而可以肆无忌惮。
千枫白了脸色,忙上前道,"左大人赎罪,家兄心直口快,其实并无恶意,您大人大量,请别跟他一般见识。"
左世昌斜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又是哪位?"
千枫面色又是一沉,却还是恭敬作答,"晚辈慕容千枫。"
"做代少主的那个?你们家老头子真是头脑发昏了。"
见左世昌仍不拿正眼看他,张弛小小的侠义之心又膨胀起来,冲口而出,"立贤不立长,古而有之,左大人饱读诗书居然不知,真是匪夷所思。"
左世昌怒极反笑,"好个张狂小子,你不怕你们活着出不了京城吗?"
张弛摇摇头,"既然他是我弟弟,在我面前被人轻视了去,我便不能不管。"
千枫霍然抬起头,眼中竟有些晶莹闪烁,嗫嚅着,"大哥......"
忽听背后萧楚慎冷哼一声,打断了兄弟间的感性时刻,也成功地把左大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你是什么人?"
第二十七章
萧楚慎从容走上来,道,"我是他的大夫。"
未待左世昌发怒,他指着自己的额头说,"那人这里有些问题,故而慕容家请我随行照看。他言辞虽不妥,却是因疾病神智失常的缘故,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哦?"左世昌摸了摸山羊胡,半信半疑。
张弛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楚慎,未说出口的受伤分明写在眼神里,"你真的以为我疯了吗?"
萧楚慎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对千枫道,"少主,大公子情绪过于激动,怕不便在此久留,不如我们先行告退。"
千枫担忧地看着张弛,点点头,转而开口,"左大人,家兄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慕容家今且由晚辈作主,大人看......"
左世昌目光如电扫视这几人,饶是张弛知道在梦里也不由打了个寒噤。萧楚慎半拽着把他拖出去,待走远了才冷冷地说,"你就那么想找死吗?"
张弛一愣,"我怎么就找死了?"
萧楚慎停住脚步,略凑近了些低声道,"那人明摆着是要找你家的麻烦,借故砍了你,嫁祸给慕容千枫,你想想后果会如何?"
张弛不傻,随即明白了几分,"他要的是慕容家分崩离析,以便一举收拾掉......刚才真险。"
这时才惊出一头冷汗,恍然发觉自己直挺挺站在巷子里,背后隔着寸把距离的是墙壁,而面前的萧楚慎尽在咫尺。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双俊秀的眉眼,甚至还可以感觉到微弱打在自己脸上的平缓的气息。周围散发着潮湿的青苔味道,阴冷而暧昧。
他的心跳又不由自主地快了几拍。
于是出声掩饰慌乱,"那你也不该说我脑子有病,这太伤自尊了。"浑然不觉,这样的抱怨竟也带上些许亲昵。
萧楚慎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扭过头,"反正平安出来了不是?"
张弛也在瞬间清醒过来,面上一红,不禁万分庆幸那人没有正对着他。然而他自己也很享受方才失神的一刻,情绪波动间,心是满的,或者还有一丝不甚分明的窃喜。这种感觉,是他和任何女人之间从未有过的。
张弛眯起了眼,"时候还早,一起去喝酒吧?"
萧楚慎不作声,算是默许了,两人便在空旷静谧的街道上找起酒馆来。
"这地方真难找,上次找了半天,居然是去喝花酒了,还被千枫逮到,"张弛说着,又想起来,"你说那左大人不怀好意,留千枫一个人在那里行吗?"
"放心吧,你弟弟比你精明,定可以全身而退。况且那人想对付的是整个慕容家族,并非一个慕容千枫。"萧楚慎难得解释这么多,说罢停住脚步,身边一扇黑漆大门,上方悬着两个暗红色的灯笼。
灯笼纸上龙飞凤舞的那个"酒"字,张弛还是认得的。
回身便笑了,"真是柳暗花明。"
萧楚慎随他走进去,穿过影壁,厅堂大敞着门,望进去果然别有洞天。厅里灯火通明,布置奢华,隐隐有酒香飘来,宾客满座笑语不绝。
在楼上角落处落座,张弛随即要了两坛好酒,坐下来,神色有些黯然,"萧医生,千枫还在那边赴鸿门宴,我便来饮酒作乐,这大哥做得真是惭愧啊。"
"你在担心他?"萧楚慎探寻似的看着他。
"呃,大概是吧。"张弛皱皱眉,忽而又舒展开,"难得有个弟弟,担心也是应当的。可是我究竟不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无须承担的责任,哪怕在梦里都会避之不及。"
"可是你却在自省。"
"即便怯懦自私,自知还是有的,否则岂不是狼心狗肺?"
"你相信他吗?"萧楚慎忽然问。
"谁?千枫?"
"嗯。你相信他吗?"
张弛沉默片刻,嘻笑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呢?不过在我来说,怕是连自己也不信的......"
"那你相信我吗?"萧楚慎突兀地开口。
"信啊。"张弛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回答,说罢,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为什么?"z
"因为你是我的医生啊。"张弛笑着,瞬间眼里的阴霾就烟消云散了。
萧楚慎怔在当下,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说不出来。罢了,他心底叹了口气,拿起张弛给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候过道上走来一个人,经过他们时瞟过一眼,擦身而过后又顿住,停下来回头道,"慕容公子?"
张弛一抬头,慌忙站起身拱了拱手,"原来是刘大人。"
刘谦和微笑道,"上次酒宴上匆匆一会,并未得详谈。早听说慕容公子风流倜傥,此刻才算见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