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慎紧锁眉头似在思索,竟忘了让两人先起来坐好,紧接着说道,"神智不清时闻着花香,再看到那绚丽的色彩,倒可以说明你是掉下去而不是自己跳的。"
"废话,我当然不是自己跳的。"张弛颇有些恼羞成怒,即便是自己压着他,言语间还是一直处于劣势。
"你一路上已觉到异常,醉酒时行为更只会随性而动,又怎会转到这个容易感觉不适的地方来?"
这句话张弛听懂了,听懂的下一步就是惊呼出声,"难道,我是被人陷害的?"
第十五章
"我这样的人,有陷害的价值吗?"
"你说是谁这么无聊?"
张弛翻过身,仰天躺在萧楚慎身边的草坪上。他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咬在牙齿中间含糊说着,看上去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反正是在梦里......"小声道,自然不敢叫对方听到。
"你得罪过谁吗?"偏过头对他说,惊异之色在萧楚慎眼中一闪而过。这样都无动于衷,若不是看淡了生死,便是荒唐到无可救药了。
张弛摇头,"你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那么,据你推测呢?"
"不是有仇,便是有利益冲突了。"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张弛冲他眨眼笑道。
萧楚慎也不多问,有利益冲突的,除了那继任少主的慕容千枫,似乎也想不出别的人了。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光,他径自闭目养神,浑然不觉夕阳在脸上洒下一片金色光华,看得张弛几乎痴了。
"下一步,你待如何?"
"还能如何?无凭无据,说出来无济于事,却难免伤感情。"张弛平躺下来,眯着眼看那漫天霞色,"这少主的位置我也坐不踏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家主之位传于嫡长子,原本是天经地义,难得你竟放得下。"萧楚慎叹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先下山,不着急回去。"张弛站起身,拍去衣襟沾上的断草碎屑。
"你还想去哪里?"萧楚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喝酒。"
此言一出,张弛在他心目中刚刚建立起来的形象轰然倒塌,这个人绝不是天性豁达,至多不过一块朽木罢了。
学校附近的大小饭馆张弛早就摸得清清楚楚,可是在这古城街头,一眼望去灯火点点,正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古时没有电影院没有KTV没有网吧,娱乐项目单调得可怜。幸好还有大排档。
远远看到一处敞开的大门,院中张灯结彩的,似乎摆满了八仙桌。门口小二笑脸迎送,隐隐有酒香飘出来。
张弛眼睛一亮,拽着萧楚慎往院子里奔。他习惯了和那帮糙人勾肩搭背,倒忘了这眼下这位是个谨言慎行甚至有点洁癖的主儿。萧楚慎怔了怔,不露痕迹地避开他甩过来的胳膊,却叫他拉了袖口走过去,一时也顾不得其他。
"二位爷......"小二一上来就把张弛哄得脸上乐开了花,到这边成爷了,嘿,那叫一个翻身农奴做主人。
看张弛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小二也高兴,今儿晚上多宰他一笔,回头红利就多分一些,忙不迭将他二人让进去,迎面而来的女招待也陪上笑脸。
"爷是头回来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张弛立马顿住脚步,想他从小遵纪守法品德端正,对这种第三产业最多胡侃两句,哪敢亲身体验?他一听就蒙了,回头向萧楚慎确认,"这究竟什么地方?"
未等萧楚慎开口,那女子捏着嗓子先笑出声,"公子看起来也不小了,莫非还是个雏儿?"
脑中轰然作响,张弛脸上炸开一片晕红,反倒是萧楚慎替他接了下去,"既然进来了,坐坐也无妨。酒钱少不了你们的,麻烦姑娘找个清静点的位置,别扫了我们这位公子的酒兴。"
那女子娇声应了,回眸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抹了然的暧昧神色。
进青楼开房,似乎比进宾馆开房还要昭然若示,纵使张弛还是个单纯无比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隐隐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看萧楚慎,仍是沉静如水的漠然表情,这厮看起来却更是正直。张弛左右思量,反正自己的名声早就败坏了,日后再传开什么谣言,至多也不过叫那慕容老爹大骂一顿,死不了人。倒是将这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萧医生拖下水,他心中莫名地得意起来。得意之余不忘自省,果然是越来越行为败类心态猥琐了。
酒送了上来,上好的杏花村,开坛便是谷物的醇香。张弛喜欢喝酒,大学以后的圈子里多是以啤酒交流感情,他在家乡却是习惯了白酒的浓烈。
"不许过量。"萧楚慎冷眼看他道。
"放心,不会再醉到不要命的。"张弛抬眼一笑。
这一仰头,不经意带了几分俊逸几分超然。萧楚慎摇摇头,这人什么龌龊样子自己没见过?若真为他失了神,真要鄙视自己了。
"你若醉得人事不醒,我只有回去叫爹派人来抬你。"
"呵,抬他出来吓唬我么?"笑得眼睛弯弯的,神色间竟有几分妩媚。
萧楚慎不自然地移开眼神,还没开始喝,难道自己就醉了?
"萧医生......"张弛举起杯,"第一杯为了感谢,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拿人钱财于人消灾,你不必把我想得太高尚。"萧楚慎淡淡说着,与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萧医生果然是爽快人,陪着我这个废物,也难为你了。"嘴唇还挂着一滴残余的酒珠,张弛仔细舔去了,替二人满上杯。
"如此妄自菲薄,真不像你。"
"萧医生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萧楚慎沉默。
"胸无大志,半生蹉跎,一事无成?"
萧楚慎微微一笑,"你懂得振作,却不愿选择。为什么?"
"很简单......"张弛看着他清亮的眼眸,差点说出后面的话。因为,这是在梦里啊。可以肆意而为极尽嚣张的一个梦,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
醉眼朦胧间张弛看向萧楚慎,那人淡淡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不似平日那种穿透人身体的锐利,这时候他的眼神越发干净透彻,却始终令人看不懂。
"没有人懂得,是不是会寂寞?"或许这样问有些唐突了,但是对于一个醉鬼来说也不好计较什么。张弛看准了这一点,越发肆无忌惮。
萧楚慎飞快地挑了挑眼,他一样喝了很多,但似乎千杯不醉。
远远的有丝竹声飘来,想象得到那边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一时间竟有些苍凉。张弛望着夜空的目光是空荡荡的,无论在哪里,繁华都在别处。他无法溶入,也不愿溶入。
听到脚步声近了,他抬起头看。
"大哥,你......先回去再说吧。"
迎面而来的是那张半熟不熟的慕容千枫的脸,年轻而英俊的,焦急与痛心明明白白写在眼底。
第十六章
张弛有点发蒙,这弟弟,当得也太尽责了。
"大哥?"见他神情恍惚,慕容千枫伸出了手。宽大的手掌,掌心纹络深刻而清晰,没有过多杂纹。
看这种手相,应该是单纯直率的性子,生不出太复杂的心思。默默回忆着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解说,张弛想,也许他可以信任这个家人。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欲递过手去,却被一旁插入的萧楚慎挡了下来。
"慕容少主,他这样出去未免有失身分,不如先服下醒酒药再走。"
慕容千枫有些不悦地看过去,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只得由着萧楚慎将张弛拉至近前,指间捏着一颗深红色的药丸送到他嘴边。
张弛低下头,草药的气息扑鼻而入,清甜中带着点刺激。抬起眼,笑道,"果然是医生,随处都找得到药丸。"
萧楚慎皱眉,正要出声呵斥,却见张弛嘴唇凑过去含住药丸。
湿热的唇瓣擦过指尖,萧楚慎觉察到了,竟突然觉得有些发烫,从手指一直蔓延到胸口,心跳似乎也快了几拍。
张弛歇息片刻,神智恢复了大半。他睁开眼,那边萧楚慎神色不定,慕容千枫却是一副从容等待的样子。
"走吧。"他叹了口气,似乎又惹到麻烦了。
"去哪里了?"
径直来到书房,桌前那人捧着本书,头也不抬地问。若不是语气中有明显压抑不住的怒气,却要以为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是随口问问罢了。
"回父亲,去断肠崖,而后是酒馆。"
"明明是去了烟花之地,却骗你老子说是酒馆,你......"慕容老爹暴怒之下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一手拍在桌沿上震碎了青花瓷杯。
"好厉害......"
张弛喃喃自语,不料被老爹逮个正着。慕容家主突然间心软下来,这孩子因天生绝脉不能练武,私下不知伤心难过了多少回,这命定的缺憾却不是他的错。借酒浇愁,似乎也没有那么罪无可赦了。可是,他毕竟是慕容家的长子。长叹一声,"即便不会武功,你在家中的地位也是毋庸置疑的,又何苦故意去败坏自己的名声?"
张弛一愣,"您说的,我不是很明白。"
"自你娘过世后,为父一直空着正房的位置,这嫡庶之分却不能含糊。家中上下几百人,对你虽不是那么惧怕,几分敬畏总还是有的......况且,作为家主的条件,并非必须要武功超群。"
"父亲?"
"眼界宽阔心胸大度,能知人善用并果断决策,这些千枫皆不如你。"
慕容家主说得直白,儿子啊,你咋就恁不争气......
张弛也愣了,"爹爹,千枫并没有什么不好。"
慕容老爹冷笑,"到这时候,你还要讲什么兄弟情深么?"
"自从上次回来,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至于对那个兄弟,其实并无感情。"张弛坦然道。
"那么,对于这个爹呢?"
张弛顿住,本想说一样如此,这样的话又怎能当面开口?
"看来,我是放任你太久了。"慕容老爹转过身正色道,"继承慕容家族,是你的责任,决不允许以任何理由逃避。即便不会武也不能。"
"您想我怎样?"张弛静静地看着他。
"为父当众将少主之位给了千枫,如今,要你凭自己的实力拿回来。"
张弛一个人走在静寂的院落,前面有掌灯的侍女带路,用不着担心走丢。皓月当空,他的心境却犹如乌云盖顶。
慕容家需要一个有足够手腕和能力的继承人,任慕容千弛如何躲闪,他终究免不了承担这些历练,压力,或者义务。可他并不是一个有足够心理承受力的人,不然也不会想不开从五楼跳下去。
"怎么了?"从侧院走过来的,是萧楚慎。
张弛突然间莫名的开心,颇有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他快走几步来到那人跟前,停下来,只是微笑。
"傻了?"萧楚慎开口多半尖刻,可这不怎么好听的言辞在张弛耳朵里变得难以言喻的美妙,他乐呵呵地笑开了说,"回来时我偷藏了一壶酒,要不要陪我把它解决掉?"
月下对酌,说不出的诗情画意。萧楚慎看着他醉眼迷离却神色冷清,一时间心头泛起些许怜悯。不由喃声轻道,"或许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你在想什么?"张弛晃了晃手,引来他的注意。
"在想你。"没来由地随口说,下一刻萧楚慎便被自己这句话惊到。明知如此,陷进去未免太可笑。可这本该是暧昧的一句话,如何便能轻而易举说出口?他想着想着,脸色终于褪到惨白。
"想我什么?"张弛嘻笑着,显然思想还是很正派。
"在想你......当真对那莺莺燕燕的不动心?"匆忙掩饰自己的失态,却愈发慌乱起来,脱口而出的借口叫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并非我故作圣贤,实在是家中葡萄架枝繁叶茂,恐一时不慎倒下来砸着自己。"张弛说这话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心虚。他想到的明明应是白洁,却也明明知道,自己是随便拖出来个人做挡箭牌。
"哦?世人皆知,慕容家大公子并未娶亲。"听到这样的回答,萧楚慎心情忽地凝了下来,稳稳当当的,不知为何又有些沉闷。
张弛讪笑,"确是如此,不过有位红颜知己,不敢辜负罢了。"
"这些日子怎的从未见过?"语气明显生硬起来。
"呵,是梦里的人呢。"张弛笑道,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谁又分得清楚?哪一种爱情,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影像,经历着,再错过,终究空无一物。萧楚慎是梦里的人,可在当下,白洁又何尝不是在梦的梦里?他突然悟到了什么,一个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如流星般闪耀着划过脑际。
"张弛?"萧楚慎见他神色不对,暂时忘了自己的忧虑。
张弛抬眼看他,眼中光华流转,竟与平时那个颓废青年判若两人。他知道,在这人面前自己的心境也是不同的,有他在身旁就好像放软了身体泡在浴缸里,松弛而舒适,说不出的安心。只因为是他,无关性别。他的眼神其实并不柔和,但那种剖析一般的凌厉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靠近,或者说,靠近的企图。
换作现实中,张弛即便有十分感情,能表露出来的不过五分,然而在梦里早已诡异得有些过分,将五成的感情夸大一倍,似乎也是质能守恒的一种方式......既然如此,再离经叛道又能如何?
他凝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轻缓却清晰地说,"萧楚慎,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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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张弛是笑醒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后,仿佛还能看到萧楚慎错愕的表情。花前月下和一个男人说那样的话,张弛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那个男人,干净得好像不属于凡尘。
他起身扯开窗帘,外面熟悉得有些腻味的景色也刹那间明媚起来。
洗漱完毕,他整理好资料带在身上,打算去找老头子汇报。走出宿舍门,八点钟之前楼里出没的生物还不多,安静得只剩一个人的脚步声。
食堂倒是人挤人,他似乎很久没有吃过早饭了,记不大清楚窗口买饭的格局。随便挤进去,端了一盘油条米粥出来,很油腻,但是能填饱肚子也算。男人么,哪来那么矫情?
张弛找了个空座放下食物,刚坐稳不经意直视前方,马上变得呆若木鸡。对面并排坐的那两个人,不正是何丹和小安?
"张弛......"正对的何丹不说话,她旁边小安有些不安地打招呼。
"吃饭,吃饭。"为了避免尴尬,埋头苦吃是最好的方法。m
饭桌上沉闷,周围倒是唧唧喳喳越发噪杂。何丹吃得郁闷,一根玉米半天咬不了几颗玉米粒,也不知会不会消化不良。
反倒是张弛先吃完站起来说先走,逃荒一样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背后隐约听到那个熟悉好听的女声,"切,摆脸色给谁看呐。"
张弛当场就怒发冲冠,火焰腾到半空,给理智硬生生压下去。人嘛,低调点没坏处,怎么说也是共患难过的兄弟,为个女人驳了他的面子不值。如在梦里,冲过去发一顿飚是难免了,任由这种女人嚣张绝对是对不起自己。张弛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或许是太受那个梦影响,脾气渐长。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毕竟在现实中人不能醉生梦死地活着,总有顾虑。
张弛走进实验室时,在场的几个人都淡淡打了声招呼。他想终于算正常化了,找到一台空闲的电脑玩了会牌,等老头子过来便起身迎上去。
两三个小时的汇报结束后,已经到了中午。老头子叫他一起吃饭,张弛忙着感谢并推辞。这本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可他性格中总有那么点怕生,也不知道是哪里见不得人,跟导师一起吃饭回去铁定消化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