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二人才真正面对而坐。陆飞仁轻轻点头,他既然拜於贺尚书门下,自然知道贺家与皇室关系亲密,但也从不放在心上,并未追问下去。
"六年了。你当真不如仕途?"
听见陆飞仁的提问,贺子致叹一口气:"官场无奈。自那时起,我便再不对官场抱有信心了,只盼能掌握点实际之物,才能保护重要的东西......"
後面越说越轻,但那一如记忆中的惆怅,却让陆飞仁明了他的意思。
他十二岁住在贺府,两年内与贺子致成莫逆之交,每每提到为官入世之事,贺子致便是这般,仿佛有什麽事发生过。那事情到底为何事,陆飞仁不知道。但却知道那是贺子致心中一直以来的牵挂,如今已经过去六年,仍一如既往,心里也不由替他感到惆怅。
两人一时无话,贺子致被勾起往事,只喝著闷酒,无意开口。陆飞仁也不好开口,也只喝著酒,聆听起夜半时分自然中的天籁之声,一时竟也忘形。
忽然,贺子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他自沈醉中惊醒。
"你入宫,有没有......见到什麽人?"
"什麽人?"陆飞仁有些迷茫,"自然有很多人。恩师给我引见了许多重臣,但我却记不大清了。"
贺子致也知道他高兴之余怎有余力去记清每位大人的面孔,了然的笑笑,见他说不出些什麽,只喃喃自语:"他也不是什麽大臣......没见著也就算了......改天再给你引见。"
"对了!有个人我是记得的。"陆飞仁仿佛想起什麽,双手一拍。
"噢?是谁?"
"一个姓刘的尚书。他似乎对我很关照。是老师的朋友吗?还约我明日一叙。"
"他?"贺子致低不可闻地冷哼一声,却没让陆飞仁听见,"他是读书人,三年前考上状元,倒也有点作为,仕途一路平顺。我爹名声一向很好,他就喜欢在我爹身边跟前跟後。他们读书人就是好个名声。"说这皱了眉头,"明日见了他,他大概又要说一些什麽了吧?我告诉你,肯定要提起他们读书人里面的什麽公子,也要乱说一通他看不惯的什麽人。刘锦玉这个人,就是看不惯这个那个,尤其是我,呵呵。"自嘲两声,饮下杯中的酒。
"你?"文人自古如此,陆飞仁也不在意,倒是对他最後说的话很有兴趣,"你该不会做了什麽男盗女娼之事,给人家落下把柄了吧?想不到这几年,你也风花雪月起来。"
这话本是互相打趣,但却不见贺子致如往日般的打趣回来,他只是自顾自的喝著酒,片刻才慢慢的开了口,声音是极轻极淡的,似是低喃,又似是感触。
"飞仁,那刘尚书的话不可信,但也不可不信。世上之事,有时候一定要亲眼看到方才为准,别人所说的,无论多麽惟妙惟肖,都会与事实有出入。然而有时候,甚至是亲眼看见的事,也不一定为准哪......"说著,又爽朗起来,"你回来之後,倒要好好在京城逛逛,刘尚书却是贺极好的向导,你又是个当朝红人,想必他会与你讲得极为清楚。这些文人肚子里游山玩水的知识,可是能好好利用,哈哈。"
陆飞仁也笑道:"若不如此,我又怎麽会同意让他一大早来找我。"
二人又是一阵朗笑,觥筹交错之间已过半夜,仍在谈笑。
第四章
陆飞仁看著面前侃侃而谈的刘尚书,不禁笑了起来。
他今日不过稍稍询问了一下京城的景致与可游玩之处,刘锦玉便热情地全全解说了起来。城东至城西,城南到城北,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听得他不由感叹於文人的超强功力来。虽然戏言刘锦玉罗嗦,但心中却不免敬佩於他的热情与学识。
听了一大堆被文人骚客推崇的景致之後,陆飞仁却忽然想起贺子致昨日的隐约暗示,於是问道:"这京城里,可有什麽让人在意的人物?"
话一出口,就见刘锦玉眼睛一亮。陆飞仁知道贺子致昨日模糊言语的关键之处便是在此,更注意听了起来。
"说到京城中独领风骚之人,自然是才绝天下鼎鼎大名的兰公子了。"刘锦玉的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与崇拜,"虽然还有一位与他起名,但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只有兰公子才是一等一的绝顶人物。"
"是吗?"陆飞仁听刘锦玉说得夸张,不由有了兴趣,"他是怎样的人?"
刘锦玉抿了口茶,缓缓道来:"城西有座茶楼叫作玉楼,本来生意平平,只因选址在湖边,占了一方美景,所以引得文人喜来吟诗作对。不知何时起,兰公子住到了玉楼里。他如一般文人般或作诗或抚琴,映衬那一方美景。那诗作琴艺,皆为当世绝顶,一时间名动天下,日日在玉楼里坐等兰公子的人不在少数。渐渐兰公子也发现玉楼的人多不是单纯为景色而来,这应景抚琴作诗的次数也少了下来,只是偶尔为之。有时虽坐在雅间,也不露面了,但是这样一来,每日枯等之人却反而更多了起来。"
陆飞仁更有了兴趣:"听刘兄所说,兰公子这等文采,不是是否也是一位翩翩君子?"
刘锦玉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道:"兰公子白衣覆面,无人知其真容。不过那身形气质也与仙人无二了。"
"如此,我虽为武人,却也想去相识一番了。"陆飞仁叹道。忽然眉头一挑,又道:"方才刘兄所说似乎还有一人与兰公子齐名?不知另外一人又是如何?想必也是这般惊才绝豔之人了?"
陆飞仁随口一问,却看见刘尚书脸色突地难看起来,再後来,又依稀有了轻蔑的神色。正觉得一头雾水,只听他言:"另外那人,陆兄想必也应该见过了呀。就是昨日那......"忽然刘锦玉止住了话语,仿佛见了鬼似的望向门口。
陆飞仁发觉他的异状,扭过头去,只见到一团耀眼的紫站在门口,亮丽的颜色让他不由眯起了眼睛。
辛夷抄著手站在门口,淡淡地笑著,却并未进入:"二位在谈什麽呢,这麽投机。"
陆飞仁看见这样一个过分漂亮的少年站在自家门口,身上衣服的颜色与不一般的气质都昭示著他不一般的身份。然而自己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对方的身份,一时便愣在了那儿。
刘锦玉只觉得辛夷的笑容极端刺眼,想起自己的未尽之语,只觉得心中一阵憋闷。然而身份的差异却让他此时亦不敢先开口。屋子里就这样怪异的宁静著,竟无人应答辛夷的话,气氛一时压抑起来。
刘锦玉心里暗叫不好,白辛夷喜怒无常,对人总在骨子里透著冷情,此时如若热闹了他,不知道他又要如何无理取闹了。刘锦玉焦急起来,只愿事态不要不可收拾。然而接下来的事实却说明刘锦玉此时自暴自弃的心态,都是过虑了。辛夷非但没有恼怒,却仍旧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
"怎麽?不请本王进去?"e
清柔的声调里盛满了笑意,哪里有刘锦玉所担心的种种?只让人觉得眼前的少年更加令人起了亲近之心来。
陆飞仁看眼前少年笑意盈盈,只觉得终於见到何谓"笑颜如花"了,心里的好感正悄悄升起,却突然听到那少年珠玉似的声音,似乎说出了"本王"二字。
刘锦玉自然不敢再将气氛冷却下来,立刻拉过陆飞仁,向他介绍到:"陆兄,这位是十一王爷,切勿无礼。"而後又对著辛夷作了一揖,恭敬地低下了头,"十一王爷怎敢怠慢,请进来吧。"
辛夷见他貌似恭敬,却知道他实际上是半点不屑於看见自己,对於他们这些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儒士,自己永远是可耻的。最初自己心中还会微微一酸,如今却是半点都没有了。他微笑的看著刘锦玉,深知此时自己的笑容才是让他们忐忑不安的源泉。这不是平常略带妩媚的笑,只是一个小小少年的纯真却略带残忍的笑。这种笑,就如同儒士们以无视来蔑视辛夷一般,代表了辛夷对他们那哗众取宠的不屑。
若是平常,辛夷恐怕还要故意与刘锦玉为难一番,然而此时,他却仅仅笑了一笑,便不再深入去纠缠。此时,他的满心满眼,只有眼前陆飞仁一人。
抬眼看去,正迎上陆飞仁的目光,他粲然一笑。
第五章
陆飞仁听见"本王"二字,一阵失神,半晌才将"十一王爷"与眼前这位美丽的少年联系起来。眼前的少年一身亮丽的紫衣,可不正是昭示了他极为尊贵的身份。再见他进门之後便是举止谦和,紧接著,那璀璨的笑容看在眼里,是如此的纯净,让他顿时明白,为什麽这个十一王爷会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弟弟了。
来人身份既然已经明了,陆飞仁自觉不好再呆愣下去,连忙与刘锦玉一般,朝辛夷作揖行礼:"莫将不知王爷驾临,请上座。"
辛夷微微一笑,脸上却隐约发红:"陆将军莫要多礼,昨日见将军英姿,十分仰慕,今日特来拜访,不是什麽驾临。我年岁最小,又怎敢上座。"
听得他言,陆飞仁更是对他亲近起来,正要寒暄一番,却听见身边的刘锦玉开了口:"礼不可废,王爷,还是上座罢!"
话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不满,陆飞仁看去,只见刘锦玉怒视著十一王爷,似乎很是在意。顿时,他似乎有些明白贺子致为何会与刘锦玉交恶了。
刘锦玉虽然正直,却过於清白了,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看不下一丝随意。
然而这是一王爷显然是一番好意,而自己一向性喜自由,此举也是很和自己胃口,可刘锦玉却当头一盆冷水下来,让两人答应也不是,反对也不是,刚刚热络不到一刻的气氛,又硬生生的冷了下去。
刘锦玉自然也察觉了。虽然他知道应该避免冷场,但是对於礼法却真真看得很重,尤其面对的又是白辛夷这个一向与自己交恶的人,便更加坚持起来。
陆飞仁此时算是摸清楚了刘锦玉的脾性,说不上讨厌,觉得此人甚是刚直,然而对於他现在造成的场面,也是无奈了。而辛夷更是早就知道刘锦玉的顽固脾性,此时又是在陆飞仁面前,便别开视线,也不搭理他。
两人无奈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辛夷不想便这样就对上了陆飞仁,心里一惊,脸顿时红了。陆飞仁也是一愣,没想到对方如此羞怯,他笑著向刘锦玉那儿撇撇嘴,对著辛夷故作无奈似的摇了摇头。辛夷见了,也腼腆一笑,心里的惊慌被缓解了,他也朝刘锦玉那儿撇了撇嘴,一个忍不住,就这麽笑了出来。
刘锦玉不知道自己造成的冷场,却让面前的两位理所应当的"眉来眼去"起来,只当辛夷又在与自己为难,嘲笑自己,脸色更加冷了。
於是这两个人都对对方起了亲近之心,虽然现在的冷场因为辛夷的笑声更加冷了。
这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插了进来。e
"刘大人,真是每次看见你,你都这麽彬彬有礼,如今又把辛夷和阿仁‘冰'在了这里。你可真是厉害呀!"
刘锦玉刚刚听见了第一个字,脸色便是大变。
陆飞仁循声望去,果然看见是贺子致。昨夜他们聊的太晚,贺子致就留宿在了将军府,本来说不想见到刘锦玉,就没出来,可是辛夷来了,他就憋不住跳了出来。他话里有话,一脸挑衅,而刘锦玉的脸色也说明二人此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此,陆飞仁总算知道传闻中二人到底是如何的不和了。
辛夷一见到贺子致,笑眯眯的迎了上去:"子致,你怎麽来了。"
陆飞仁看见他们热络的样子,不由一愣。
第六章
贺子致淡淡的瞥了眼刘锦玉,倒也不在危难於他,只是看向了辛夷。
辛夷此时正是满面笑容,普普通通的笑,不是与刘锦玉这些腐儒们故意斗气时候的笑,也不是敷衍众多求欢者的娇笑,而是鲜少有过的,却让每个见过的人都为之沈迷的纯真笑颜。笑得明媚快乐,又带著些许的羞赧,这笑容,贺子致是在熟悉不过的了。每当辛夷满心希望的和他提起,也许就要找到那个人了,这次一定是那个人的,全新爱著他的全部的那个人,这时候,他拥有的就是这个笑容。现在在这里看到了这个笑容,贺子致便什麽都明白了。
他看了陆飞仁一眼。这一眼让陆飞仁怎麽也看不透。这里面究竟是个什麽意思,却又隐隐觉得,那一眼中深深的难言的复杂感觉,奇迹的与当年提及仕途的寂寥的贺子致重叠起来。难道,有什麽触动了贺子致长久的心结?
就在陆飞仁疑惑的时候,贺子致稍稍迟疑著,开了口:"辛夷,你来找阿仁?"
辛夷点了点头:"是啊。"眼睛却是笑得弯弯的,他高兴得看著贺子致,相信对方这个多年的好友,定会知晓他的意思,定会支持他吧。
贺子致立刻从他的话中确认了自己的想法,问道:"你们刚刚是在干什麽?"悄悄的,将话题拨向了正轨。
"啊,对了。"辛夷一幅恍然的神情,转向陆飞仁,"我刚刚还在问陆将军再说些什麽呢,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
"啊......刚刚我们......"陆飞仁正要回答,却被打断。
"我们正在谈京城中的绝顶人物。"刘锦玉解答道,但是话语中却夹杂了一丝的恶意,"我们正谈到名满天下的兰公子,陆兄,你说呢?"
好事者将辛夷与兰公子并列,也不知是借此贬低兰公子,还是借此讽刺辛夷,总之,辛夷与那兰公子心中总有疙瘩,两人各在一方,互不往来,尤其是辛夷,心中总有不忿,如今刘锦玉故意提起,果然看见辛夷脸上一僵。
然而陆飞仁却是不致到这京城中世人皆知之事,回答道:"是的,在下已经听闻兰公子的惊才绝豔,正是满心憧憬,不知究竟是何种人物。不过我们正谈到另外一位与兰公子齐名的人物,不只是哪一位。"
刘锦玉看相辛夷,面带挑衅的笑答:"陆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那位能与兰公子齐名的,正是眼前这位十一王爷啊。"
所谓齐名,辛夷的名,究竟是何种名,除了陆飞仁,在场的人都是心知肚明,刘锦玉看著冷著脸面若冰霜的辛夷,顿时有种扳回一场的快意。
没想到,辛夷却没有像刘锦玉想的一般拂袖而去,反而笑了起来,温和得如阳光融了满身薄冰:"不错,正是本王。"
塔此时竟能毫不介意的隐忍下去,没有一丝不甘不愿,叫刘锦玉暗暗惊讶一番,只奇怪今日的白辛夷如何能这般沈得住气。
不知道二人暗地里的较量,陆飞仁却著实惊讶道:"是王爷?"
贺子致笑著上前拍了拍陆飞仁的肩膀:"就是辛夷。阿仁,我和你,和辛夷都是多年的朋友,你们二人也不要这麽生疏,王爷什麽的,辛夷一向不爱听。"
闻言,刘锦玉似乎要说些什麽,却被贺子致一眼瞪了回去。
陆飞仁见了暗自一笑,虽然觉得对刘锦玉这个实诚的人有点失礼,但自己本就自由惯了,况且自己正想与面前的亲切少年深交,这提议正合自己心意。
辛夷也感激得看了贺子致一眼。
於是二人就以名字相称起来。熟悉之後,陆飞仁想到昨日贺子致的建议,便邀请道:"方才与刘兄谈得投机,如今正好出去游玩一番,也好了解京城景致。我们一起同行如何?"
刘锦玉想拒绝,但看到辛夷,有惟恐他的恶习沾染了陆飞仁,便点头答应了。看见白辛夷听见自己也要同行,不满地蹙起眉头,更是觉得自己留下留对了。
贺子致却道:"我不去了,家里面还忙著。"
辛夷想到他那乱糟糟的书房,抿著嘴笑著点了点头。陆飞仁想挽留,却想到昨日两人闹了半夜,不想老师担心,便也同意了。
於是三人便要出发,贺子致淡淡的嘱咐道:"保护好辛夷。"便离开了。
陆飞仁答应著,心里却一惊。方才思索间,也知道眼前的十一王爷昨夜必然在宴席之上,想到昨夜贺子致隐讳的话语,再加上刚刚那淡淡一声的嘱咐,陆飞仁突然醒悟,那让贺子致心心念叨著的,竟然会使辛夷?想到辛夷是他的好友,这也不无可能。眼前这露著纯善笑容的少年,会是贺子致那似乎包含了莫大深刻复杂的悲哀的关键吗?陆飞仁走在後面,看著辛夷那时刻夺人视线的身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