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姨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黎叶,你过来。燕姨倚在床头,伸手拉了黎叶一把,让他坐到跟前。她从黎叶手里接过去那个瓶子,扭开了挤出来一截透明软膏,托在手指尖上,一手就去解黎叶衬衣。
黎叶的短袖衬衣一直系到脖子下最后一个扣子,领子一丝不苟的贴着。
燕姨手快,在他躲之前就解开了,脖子,锁骨,胸前,露出一块块淤青的痕迹来。燕姨的指尖抹上去,凉凉的。
这是散淤的,你这么系着,更招人看。燕姨笑他:还好你从来都只顾着低头拣钱,也没人看你。
黎叶从脸红到了胸口,他从黎北那里回来,孙艳红还没来得及说他,燕姨提着两个皮箱进门了,招呼他帮忙搬上来,跟着一天都耗在她这间阁楼里。
黎叶,跟姨说,是不是黎北?燕姨抓着他两只手,燕姨的手又细又软,带着香气的,说出来的话却一个字比一个字重。
燕姨认识黎北看黎叶的眼神。她见过周学宁的爱人,是个很高很温和的男人,手掌很大,周学宁要关门,他一手握在门上,怎么也不松,后来他就咳起来了,周学宁伸手扶住他。那时候燕姨从门缝里看见,他们互相望着的眼神,让她从心凉到指尖。
她去问孙艳红,问她周学宁对她怎么样。孙艳红没说两句就赤红着脸站起来,夫妻两个的事情你一个姑娘问什么?然后她看到燕姨鼓起来的肚子,一句话不说的走了。
周学宁在床上从来没满足过她,直到那个男的出现,开始怀着愧疚,尽了几回丈夫的责任,造出一个孩子。
孙艳红带着孩子,带着周学宁全部家当,带着艾滋病的流言,挣扎着生活了一年,单位大姐介绍,马马虎虎就嫁给了黎建国,一个五大三粗的司机。黎建国别的好处没有,再不会在床上亏待她。
燕姨那句话从牙缝里说出来,她啊,嫁了个屌。
那是黎叶的爸,黎叶有一次看见黎建国和燕姨挤在阁楼里,燕姨一手伸到黎建国裤子里,握住了。按着燕姨的说法,她偷了个屌。
黎叶一直在出神,燕姨伸手摸他的脸,叹了长长一口气。
黎叶,黎北跟你们老爸是一样的,牲口货。你别让他欺负你,别跟他。
黎叶说,姨,我们是不对的吧。黎叶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你恨我妈,但是跟我爸一起是不对的;我喜欢我哥,但是跟他一起也是不对的。
孙艳红推开门进来,喊他们吃饭。在楼下喊了半天喊不应,一肚子气的上来,不停歇骂人。二燕,你就教坏孩子吧!
黎叶低着头,从孙艳红胳膊下面出去。
燕姨斜了孙艳红一眼,把一只手比在天窗照下来的光里,一根根指甲水色氤氲。她站起来,不紧不慢的脱衣服,换睡袍。孙艳红看着她在眼前脱得净光,猛的一摔门,指着门骂她,二燕,你注意点!这不是什么野男人家!
燕姨不急不恼的推开门,她扭着腰靠在门上,柔柔的叫她,姐。
行了,下去吃饭吧。孙艳红忽然就消了气,要走。燕姨拉了她一把,她蹭到孙艳红背后去,下巴贴在她肩膀上,看着楼下的黎叶,慢慢说:姐,你以为黎叶像谁,不就是你?
(9)初见
打开大立柜的门,孙艳红愣了一下。
门背后是齐人高的穿衣镜,屋里没开灯,镜子是灰暗的底色,泛着明晃晃的光。映出来的人枯瘦,眼角,唇边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纹路。孙艳红开始觉得胸口闷,隐隐有一块在抽疼。
忽生想起来周学宁,第一次看见他那天,是去学校报道,教务处的走廊里,他拿着一摞书,身边跟着三个女生,迎面走过来。他走路向来都是又轻又缓,有人说他是带着仙气。他脸上挂着笑,笑容软软的,一边回答学生的话,一边跟孙艳红问了个好。
你好,是新来的老师吧。
孙艳红记得那时候她扎着马尾,一件素白的衬衣紧绷在身上,低着头,含着胸,脸烧烧的,含混着答应了一句。
孙艳红关上房间门,走回立柜跟前,忘了打开柜子是要找什么。她看着镜子,把衣服脱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身体一点点的老了,皮肤像是不停的蒸发水份,细细的干裂,一分一分的枯萎。她伸出手,摆在胸前,皮肉其实是软的,松的,没有弹性,没有一点鲜活气。
二燕贴在她背后的身体,觉得出丰盈。二燕年轻时候细瘦,腰只有那么一把,越到这些年越觉得润泽,白嫩嫩的,脸皮仿佛掐的出水来。
姐妹两个,向来都是反着来。
二燕滑嫩的一双手捧在她见了骨的下巴上,她说,姐,你不信?你在家是个乖女儿,读书是个好学生,嫁人嫁得门当户对。让人欺负了,碗都没胆子摔一个。你一直都是这个样,由着别人把你搓扁捏圆了。
黎叶,可不就是像你?
孙艳红合上柜门,用的劲太大,又怕把镜子砸了,赶紧看看。正摸着镜面,忍不住就笑起来,笑了半声,开始蹲在地下哭。没眼泪没声音的哭法,一口口的喘气。
黎叶是像她,也像二燕,小时候不觉得,两年前回来,他一张脸洗干净,孙艳红看见就莫名的厌烦。
到上班才站起来,孙艳红收拾好了下楼,看见黎叶站在门口暗影里,背着书包,人都要贴墙上去了。
孙艳红想起来他也得去学校,初二学生办了暑期班,一个加强班,让好学生提前接触初三的课;一个提高班,给差学生补补课。
黎叶两个班都得上。他偏科偏得厉害,数理化名次都排在前面,语文和英语一直在及格线上。语文老师说他作文不行,回回写不够字数;英语老师说他死都不张嘴,跟个木头人一样,学得好才见鬼了。
一门课交二十块钱,黎叶闷了好久不跟孙艳红说,还是他班主任提起,孙艳红才从他牙缝里问出来。
黎叶班主任就是语文老师,是个热心肠急性子的老头。
黎叶刚来城里,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老头把他点起来回答问题,他一开口,全班都笑。黎叶轻易再不跟同学说话,偏偏老头急着把他教好,没事就叫他起来朗读。黎叶怕上他的课,怕得心都缩着。
孙艳红走过去叫他,难得没发脾气,把一张钱摆到他手里,跟他说,好好学,别太偏科了。
黎叶抬头,又小心的点点头。孙艳红摸着他脑袋,明明在盯着他,眼神还是游移。
外甥随姨,黎叶的相貌里带着二燕那份媚劲,就是不显。孙艳红琢磨着,她从黎叶身上看见的,不耐烦的,究竟是二燕,还是自己?
孙艳红骑上自行车,沿着巷子哐啷啷的朝学校去。黎叶掉在后面,溜着墙根,慢慢往前走。他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课堂,凡是人多的地方,他都怕。
坐上那辆火车之前,没想过城里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会这么让人心慌。
上午的课过去了,语文课排在下午,老头第一堂课就没来,说是热感冒严重,住院了。代课的是个年轻人,师范学校的,暑假过来实习。黎叶觉得,换了个人,也许就不会叫他起来了。
他趴在课桌上,松了口气,又觉得这么样对不起老头。
代课老师正点名,点到黎叶的名字,他发着呆,错过了回答。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窗户外头的蝉鸣,校园里管道维修的施工声音,一样样的响着。
黎叶注意到有个人走到身边,高高瘦瘦的,低头下来。
问出口的句子不带怒气,温温和和的。你就是黎叶?
(10)课间
新老师说他姓谢,谢晓华。粉笔写出来三个漂亮的楷书,斜斜的陈列在黑板上。他讲课的声音很轻,一不留神就听得一片混沌。下面几个女生交头接耳的说话都比他清楚。
她们说新老师好帅,声音好温柔,人也好温柔。小花老师。然后她们都趴在桌面上笑。
黎叶也趴在桌面上,同桌的手一直捉着他手腕,越钳越紧。他不停的掰他的手指头,后来两只手都被抓住了。他抬头看看讲台,老师低着头念书,没有注意过这边。
刚才他走过来点名,黎叶不敢出声,趴在那里不停点头。他伸手拍拍黎叶肩膀,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可以跟老师说。
黎叶觉得,不管多不舒服,都比不上开口说话艰难。
同桌叫曾志强,身材是方形的,整整比黎叶大了一圈。曾志强以前坐黎叶后面,冬天往他领子里塞雪球,夏天塞虫子,放学领着人围住他喊艾家的,老师不让喊,他就改成哎哎哎的叫。
现在分在一个提高班,座位排下来,他成了黎叶的同桌。
谢晓华刚走回讲台,他就抓住黎叶手腕。哎,你哪不舒服?黎叶使劲挣,他更来劲,一手压住他两只手,一手往他腿中间掏。黎叶涨红着脸,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喊他,你放开。
曾志强也趴到桌子上,他肩膀宽,半边压在黎叶身上。
教室里大半人都听得打瞌睡,从讲台上看下来,趴倒了一大片,没什么不一样的。曾志强抬头看着前面,湿热的两片嘴唇凑到黎叶耳朵跟前。你们家的人不是都喜欢这个吗?你前一个爸就是跟男人搞的吧,是不是这里?
他人宽手也宽,手劲奇大,一把抓下来,疼得黎叶两眼发潮,他把头抵在桌面上,紧抿住嘴。曾志强听见他提气,觉出他背上一缩,忽然就乐的不行。一手还在前头,另一只手就往后面伸,沿着腰带进去裤子,隔着底裤,试探着往里戳。
黎叶两只手掐进他胳膊里,他也用劲抓他,阴茎,屁股。两个人以古怪的姿态僵持着,黎叶疼得眼前有点模糊,浑身发软,慢慢就松了劲。
曾志强不松,他抓着黎叶,最早就是想让他哭,后来越动越奇怪。这个艾家的孩子,长得比女生还漂亮,妖里妖气的。压着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不停的拨弄。
夏天裤子薄,渐渐就掏摸出形状来,黎叶并住两条腿,缩着腰,几乎要哭了。
曾志强摸到粘腻的液体,发现手底下的裤子上渗了块湿,他猛的松手,一下子坐直,撞在椅背上。谢晓华抬头朝这边看,正要问什么,下课铃响了。
这是今天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听见铃声就往外跑,几个女生冲到讲台上去围住他,簇拥着走出去了。
黎叶扶着桌子站起来,书包压在身前,低着头要往外走。
曾志强一把抓住他,你休想跑!几个男生看见整人,欢天喜地的堵上门,走回来,一起围住黎叶。曾志强拉开他的书包,让大家看,一圈人哄起来。
黎叶站在中间,低着头,脸上红红的,不知道谁最先伸手摸他,然后都开始了。黎叶拼命推开曾志强,要往外跑,他一把抱住黎叶就提起来,扔到课桌上。黎叶挣扎着,有人按住他的手,有人按住嘴,然后是衣服被撕开了,嗤的一声。
教室的窗帘拉着,门上也堵着报纸,阳光进不来,就觉得有点冷。
(11)瞳色
谢晓华站在走廊里跟女生们说话,他个子高,体贴的低着头,听她们七嘴八舌的问他。交代了电话号码,说了几遍老师还有事,这才脱身。刚走回到教室跟前,看见几个学生凑在门边探头探脑的。
怎么了?在看什么?他笑着问。
老师!有个胖胖的女生扯着他袖子,压低声音急着说:你进去看看吧,他们在里面打人呢!
谢晓华正敲门,又听见那女生说了个名字,像是黎叶。他用劲转了一圈把手,才想起来自己带着钥匙,插了几下才对准,打开锁。
里头从他敲门就开始哐当响,像是桌椅翻了。
刚进去一片黑,也没开灯,几个男生嚎叫着从他身边逃出去,他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个大块头的上衣,那衣服没穿好,一缩就脱下来。人逃了,剩下个衣服在手里,谢晓华扔了衣服,抬头看见教室里的情形,伸手挡住要跟进来的女生,又把门关严。
黎叶躺在一张课桌上。衣服拉开,裤子挂在脚踝,细长的胳膊腿分别展开,摆在桌边。
谢晓华几步过去,问他,帮他拉衣服。黎叶有轻微的窒息,迷迷糊糊往上看,看见一对眼睛,瞳孔像是绿色。他觉得奇异,也许自己是死了,于是模糊的笑起来。
谢晓华的手抖着,他不明白这些学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这么狠。黎叶身上到处是抓捏出来的痕迹,有的渗着血点。手脚都留下了红色的掌印,最吓人的是,脖子上也有两片抓痕。
黎叶隐约记得,曾志强的手一直掐在脖子上,掐一阵,松开点,然后又掐住。手指沿着颈项摩娑,依依不舍一样。
黎叶喘不上气,嘴上堵着一只手,连声息都压住了。
他们拉开他的衣服,晾着,不知道要干什么。然后开始疼,那些手掌一个一个的抓上来,漫无目标的制造痛苦。
黎叶听见自己的声音,呜的一声,低低的回旋在脑子里,旋了很久。
再来就是一个轻柔的问句,叫他的名字,黎叶,黎叶。
谢晓华扶着他坐起来,胳膊托在他背上,伸手帮他擦额头的汗水。黎叶还是不大清醒,本能的缩了一下。谢晓华问他:怎么样?老师带你去医务室。
黎叶听懂了,使劲摇头,去了医务室等于告诉孙艳红。
他推开谢晓华,从课桌下来,晃了一晃才站稳,捡起书包,抱着要往外跑。临走憋出来一句话,谢谢老师。
谢晓华看着他跑出去,脚软,跑两步歪一下。
女生看见黎叶出去,从门口探头进来,叫老师。谢晓华摇摇头,示意没事,他又打量一遍教室,关门出去。追上黎叶。
从教学楼出来,沿着正施工道路走出校园,黎叶一路上贴着路边林荫慢慢走,低着头,像是要藏进暗影里。
谢晓华跟在他后面,远远的,不叫他,也不赶上来。
出了校门,沿着大马路,到小南门进去,过街的时候黎叶发现了谢晓华。他们一前一后的站在人群里等绿灯,黎叶不敢再回头,背上总觉得有视线落着。
他想起来,这个老师像是有一对绿色的眸子。
谢晓华的脸不像明白的混血,就是鼻子挺直,眼睛平常看起来也是黑的,凑近了,能发现墨一样的绿。
红灯转成了绿灯,黎叶往前跑,想要逃开。谢晓华迈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的,就这么跟下去。
(12)小巷
林荫大道对面,从小道转到一排整齐的大楼后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低矮的灰黑色建筑,水泥砖墙,如同参差的灌木丛林一样密布着。丛林中的道路是石板铺成的,只够两个人推着自行车错身过去。
黎叶走到巷子里,贴着墙根,低头拣着石板往前走。
谢晓华跟在他后面,进巷子的时候停了一下,站在那里仰视天空,它显得异常狭窄,水泥墙切割开来,呈现一个诡异的毫无规律可寻的长条。谢晓华长长吐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跟进去。
巷子往里两百米有个拐角,黎叶一转弯就往路边钻,缩到两栋房子中间的缝隙里,扶着墙,摒息静气的等着。
谢晓华追上来,站在巷子中间,前后没看到人。他喊了声黎叶,声音温吞吞的,街边的老太太抬头看他一眼,没听清,又低头择菜了。
黎叶从墙缝里看他,瘦长的背影,时不时转着脑袋。
谢晓华可能比黎北还要高一点,黎北站着的时候都是笔直的,一定得抬头看他;谢晓华不一样,他是一条温和的曲线,总是低着头看下来。
黎叶忽然觉得,他像一只鹅。以前隔壁家养过十几只鸡,白天圈在那块空地上,有一次放学路过,看见鸡群里混了一只大白鹅,高高的站着,脖子又柔又长。
谢晓华又转着看了一圈,找不到人,终于往前走过去。
黎叶在心里把那群鸡数了一遍,他记得,大白鹅第二天就不在了。大概过去几分钟,没听到谢晓华回来,他松口气,挤出来,小跑着往家里赶。
踩上门槛,看见孙艳红正摆自行车,黎叶小声叫了妈,低头要往屋里进。孙艳红向来瞄过他就算,这一次倒站直了,挡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