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对面的中年男人皱起眉,似乎脑中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半天才轻轻蹦出两字,“叔叔。”
“那林叔叔你找……”
“不是的,不是的。”中年男子慌忙截断夏航的话,“我姓杨,叫我杨叔叔好了。”
夏航注意到林放听到“杨叔叔”三个字身体微微震了一下,终于连手里的盘子打翻在地毯上,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本该发出的声响。夏航叹口气走了两步弯腰捡回了盘子,对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有些厌恶,转身说道,“杨叔叔,还有事吗?”
“这……”中年男子仿佛还欲挽留,但转念一想,改口道,“留个联络地址吧。”
夏航随口报上H理工的校名,就拉着林放迅速消失在中年男子的视野里。
林放的脑里乱成一团麻,任由夏航牵着走,因为常年劳动的关系夏航的手掌结实粗糙,从身后看过去夏航的身形依旧消瘦但肩背已经开始稍稍显出男人的宽广。手心交叠摩擦出仿佛能烧灼一切的燥热,巨大的惶恐和不安被渐渐压了下来。
指尖携着暖烘烘的温度,是总能给予人抚慰的安心。
两人回到包房时,正赶上众人逼问俞钧的恋爱史,夏航兴趣大增不遗余力地跟着起哄,对于俞钧和媛媛的交往,一半是被兄弟隐瞒的耿耿于怀,一半是对两人如何走到一起的好奇。
俞钧的嗓音透过低音麦克风,话筒里的声音有点抖,“初中里那会媛媛还是夏航的女朋友……”
“哦?……”第一句就出乎在场人的意料,齐刷刷盯着夏航,“那你怎么……?”
“听我讲完……”俞钧打断众人,继续道,“那时不明白夏航为什么会和她交往,明明又矮又胖又不起眼……咳,总之初中毕业后大家就各奔东西,更是对媛媛这个女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再后来,大学里和外校参加联谊时,才知道她早就已经和夏航分手了,就这样慢慢走到一起了……”
故事没有大家想象中精彩,既没有惊天动地的女生寝室楼下半夜求爱,也没有浪漫旖旎的雨后屋檐下邂逅,甚至没有一句撼人心弦的“我爱你”。在茫茫人海中,他认定了她,便势如破竹无可阻挡地闯进她的生命里,陪她走过未来很长很长一段无所畏惧的路。
夏航看到众人劝酒时,媛媛背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这个看似平淡随意的“慢慢走到一起了”到底要经历过多少挫折没人明白,俞钧笑着给媛媛的杯子里倒了半杯橙汁,“刚才我没注意的时候你肯定又喝酒了,你胃不好最多只能再喝半杯橙汁了。”
媛媛瘪瘪嘴,刚想反驳,俞钧抚上她的头,冲着别人道,“我替她喝。”
对于媛媛,夏航长久以来都是夹杂着亏欠的鸵鸟心态,能躲就躲,躲不了就逃。
所以,当媛媛提出“能单独谈谈吗”的时候,简直是诚惶诚恐到了极点。
“你不打算说吗?”
“恩?”夏航停下脚步。
“你准备一辈子都不告诉他吗?”
“……恩。”
夏航撇开眼,透过媛媛看向身后的那面镜子上,暖光在鼻侧部分投下一片阴影,表情隐忍又阴郁。
“那你现在这幅死人样子又做给谁看?”媛媛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眼睛,“还记得那天马哲考试我叫住你吗?我想就算你只回头看我一眼,我也……可是,你却逃了,当时我就彻底死心了。”
顿了一会,媛媛开始小声地抽泣,“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
“别拿伤害做借口,如果林放他根本不在意呢?”
“可是,我——”
“到底是谁在害怕,到底是谁在逃避?”媛媛咄咄逼人地直视夏航,“你害怕负责任吗?”
夏航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震得说不出话来,只喃喃地重复着,“不,不是的。不,不是的。”
媛媛的目光放向远处,看着俞钧追出来四处寻她的焦急模样,放软了语气若有所思道,“因为你暧昧不明的态度,还想继续伤害他多久?”
一直以来支撑的信念轰然倒塌,夏航不知所措地抱住头,却听到媛媛更加柔和的低语,“喜欢就紧紧抓牢,不喜欢就放手,明明这么简单而已。”
聚会散场,圣诞夜街上熙熙攘攘依旧很多人,夏航提议说到处逛逛。
步行街灯火通明,广场上喷水池等待每隔一小时的爆发,风吹在脸上有些刺骨,只是人流拥挤在一起,背后反而湿了一片。两人漫无目的地绕着街边缓缓前进。
吵闹和喧嚣被摒弃在两人之外。
路过街口的24小时便利店,夏航冲进去买了两杯热的灌装饮料出来,递给林放,“暖暖手也好。”
林放接过,继续刚才未走完的路。不知道将要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段路。也许多年以后还会路过一样的地方,临着和这时一样昏黄灯光。
把影子拖得老长。
但是,也因为身边的这个人,感受到独一无二的放松和安心。塑料瓶子热得烫手,无论何时,只有此刻的感觉鲜明而又清晰。
两只手轮流交替拿着瓶子,夏航首先低低地开口,“还被人欺负吗?”
林放不明所以地摇头,大学里很少再有欺负的事件,可能是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成熟。
“那就好……”突然踯躅起来,简单的话题就此断了。
十字路口绿灯快要熄灭,林放加快脚步穿过马路,走到对面才发现夏航还停在原地,刚抬脚想退回去,交通协管员哨子一响,红灯亮了。
夏航站在林放的对面,隔了一条很短的马路,这些没有勇气无法当面坦诚的话,也因一条马路的距离而变得有些松了口气,他朝对面说,“林放,你听到了吗?”
或许听到,或许没有。
“到底是谁在逃避?”
媛媛的质问挥之不去地在脑中打转。错了吗?想保护林放难道错了吗?
“你还想继续伤害他多久?”
那些压抑着的情感又该置于何地?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被突如其来的哽咽堵住喉咙,被深植在心脏上的疼痛击成破败的碎片,那些自以为做过对的事,说过对的话,原来都是伤害吗?
夏航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刮得断断续续,于是加大了音量。
“那个一起看过萤火虫的人,我,我喜欢你。”
车辆人流开始移动。
黑暗中两人间的距离一点点被过往的行人车辆填满,只有红黄绿三色灯光不停在眼前跳转,和黑压压的人群擦肩而过,远处广场上巨大屏幕墙上圣诞夜倒数计时的钟声响了,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到处都是快乐的人流。
不可思议的夜晚,不可思议的一句话。
他们还怔怔地站在原地。
第二十章
也许多年以后还会保留一颗柔软的心,随着时间把曾经的伤痛都蒸发在记忆里。
也许多年以后还会偶然遇到同样的人,那时脸上究竟该挂怎样的表情?
然而多年过去,没有路过那条很熟悉的街道;没有保留着那样的心情;没有再遇到那人;甚至连预想的结局都没有上演的余地。
夏航再次见到那个杨叔叔,是在寒假的前一天。
寝室里陆陆续续开始收拾着各自的行李,夏航闷得发慌,抄起自己床下的篮球直奔球场。脚才刚跨出门,转念一想,就改了方向。
想到圣诞的那个夜晚,远处的霓虹闪耀点亮了墨色天穹,广场上喷水池整点的迸发,落下的水花打湿了过往人群,兴奋与尖叫融在夸张的笑声里。
他们和整个城市热情的人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苦苦困扰多年的难题迎刃而解,夏航却深深觉得,一切似乎顺利得太不真实。
于是更加小心地如履薄冰。
林放不懂篮球的技巧,只坐在场外看着夏航一球一球投进篮框得分而已。
从很小的时候林放便明白,期望过后的疼痛总是来得更惨烈些,所以当夏航开口说喜欢,那一刻无法控制的感动冷却后,他分不清是夏航另一个玩笑还是真心。
他原以为会是夏航一辈子的兄弟,两人间暧昧又若即若离的距离,互相试探彼此的底线,然后划下所谓安全的防卫。他开始不知所措,也感到害怕。
害怕这只是人生里大大小小的伤害之一。
害怕到不曾期待,也不敢奢望相信。
大概因为林放的旁观,球场上夏航抢篮板格外卖力,跳投也比平时精准许多,对方三人防守住夏航,眼看夏航又拿到球,刚想投球,不料被后面的对手狠狠撞倒在地。
夏航维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扭到脚踝而站不起来,林放匆匆挤开看热闹的人群,托起夏航手臂朝球场外艰难移动。
林放比夏航矮上大半个头,何况夏航全身重量压下来,即使扶着他行走也颇感吃力,然而众人提出要帮忙时,还是被林放一一摇头婉拒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夏航的保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更加痛恨自己胆小懦弱的性格,想要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也想要成为能够保护别人的男人。
目前当务之急是把人先送到医院,校医?请问你在大学听说过这种东西吗?快到校门口,夏航见林放累得满头大汗,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先休息下吧。”
林放摇摇头,让夏航扶住自己的腰执意拖着人前进,可渐渐夏航的手就不老实了,林放自掘坟墓,想甩开他的手,又怕他摔倒在地,思想正激烈斗争间被夏航乘机大吃豆腐。
就在夏航沾沾自喜,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悦里,忽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从林放身上拉开,接着重心不稳倒在地上。
还没等夏航开口,对方先声夺人,愤怒道,“你干什么!”
“我还没问你干什么,你倒反过来问我?”夏航顺口接过话茬,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那天KTV里林放的长辈杨叔叔,一时语塞,“那个……”
杨叔叔看也不看地上的夏航,走近对林放道,“以后离他远点。”
听到那中年男子特有的暗哑嗓音,林放的脑子轰地炸开,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何要出现在眼前,又为何能像现在这般表示出若无其事的关心。林放的身体抖得厉害,强烈的愤怒快要压抑不住。
夏航很快看出不对劲,捂住脚踝,故意提高音量喊道,“脚好痛,快痛死我啦!”
那杨叔叔先是一惊,以为方才用力过猛把人推伤了。恰好这时林放回过神,快步扶起地上的夏航,转身往校门外走。
“快,我送他去医院。”杨叔叔揽过还挂在林放身上的夏航,打车直奔附近的医院。
知道那杨叔叔肯定是误会了,既然林放无法说明真相,对于这种不花钱的便宜,夏航自然是有得占就占,不占白不占。
不过,两人似乎都忘了,林放还被留在学校里……
从医院折腾出来,天色已经呈现灰蒙蒙的半黑,冬天的夜总是黑得特别快,路上正是上下班高峰期,路人捏着鼻子在汽车排放的尾气里快速行走。
刺鼻的气体和让人头昏脑胀的鸣笛声扑面而来。
“我已经叫别人开车过来了。”结束通话后,杨叔叔放下手机建议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
那么,有什么理由拒绝?
医院附近的生意总不乏人问津,小小的店面里坐着三五个穿着医院病服的人,墙上小彩色电视正播放体育频道的世界杯回顾,支持不同阵营的双方马上就吵得面红耳赤。
两人面对面坐着,在等待食物上桌的间隙,相对无言,气氛凝成快要窒息的尴尬。
杨叔叔首先开口打破僵局,“我老了,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想些什么,凡事图个新鲜好玩,时间一长也就腻了,不过林放……”
虽然夏航反射性地觉得林放的这个长辈不对劲,但想到早晚要面对双方家长,也就豁出去了,语意坚定道,“叔叔,我是真的喜欢他。”
“那他呢?”
“他、他当然也喜欢我。”这话明显没有底气。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杨叔叔没有出声反驳,只揪住对方话里的弱点,旁敲侧击道,“林放不能说话这些年日子过得很辛苦吧,我看得出你肯定也帮了不少忙。”
“恩。”
“暂且不说你们违背常理,你有没有想过……”杨叔叔顿了几秒,正色道,“林放只是太依赖你了,并不是——”
“什么?”夏航恼羞成怒地打断他的话。
这时,玻璃门被推开,门外清凉的风灌进来,夏航坐着打了个哆嗦。
“杨哥,车我给开来了。”
夏航扭头朝音源看过去,这一看可吓了一跳,脱口而出结巴道,“赵,赵……”
幼年的恐惧潮水般涌上来,似乎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工厂,身边不停起哄工人的叫嚣,夏航隐忍地握紧了拳头。
对方也认出夏航,神色有些狼狈,丢下车钥匙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
“你和刚才那人什么关系?你和林放真是亲戚?”夏航开门见山。
杨叔叔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叹口气,“我们路上慢慢讲吧。”
“我知道林放恨我,但我总想补偿点什么……”杨叔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单手点烟,微弱的火光在黑暗里隐隐烁烁,“所以他们家拆迁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他。”
夏航想到那间曾经过夜的公寓微微脸红,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因为……”那男子的声音疲倦而又无奈,“林放母亲的情人……”
尼古丁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车厢内,夏航敛起眉头,动手摇下车窗。
“……是我。”
前方一盏红灯,骤然地急刹车。夏航瞪大眼睛转向身边的中年男子,片刻的震惊过后是激烈的愤怒,一拳狠狠捣向对方腹部,“你这混蛋!”
对方被安全带固定在椅子上没办法避闪,结结实实挨过一拳,疼得呲牙咧嘴,硬挤出话来,“你先冷静点。”
像一条可以串联的线,把过去发生过的事渐渐联系在一起。夏航猛地抬起头,“杀人不是应该坐牢吗?”
“我是正当防卫……”杨叔叔苦笑一声,“当年,她也就是林放的妈妈拿刀向我冲过来……”
“够了——”
“我并不是想解释什么,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