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够了——”
清楚地明白如果不歇斯底里地宣泄些什么,仿佛就快要被喘不过气的窒息压垮。
车子停在H理工的正门前,从这里望进去,有两排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和明亮的路灯,似乎快要放假的关系,很少有路人来回进出。
“社会就是这样,乘现在能回头……”
夏航重重关上车门,打断了车内人的说教,“——怎么可能回头啊……”
夏航在路灯下展开自己的双手,光线透过指缝倾泻在脸上投出点点光斑,是双骨节分明,干净结实却并不纤细修长的手,想要的未来,能紧紧掌握在手中吗?
可惜即使这样,也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第二十一章
今年,村口的河塘早早结了冰。从高中以后,夏航他们就很少再去那条河里摸鱼,但总会有新的小孩在那里结伴嬉戏,如同当有天我们忽然成长,开始逐渐摒弃掉那些曾经义无反顾的单纯幼稚并嗤之以鼻,然而无论是谁在经历相同的时光,也未必会有两样。
寒假里,俞钧每天骑三十分钟自行车准时到媛媛面前报道,夏航见他冷风里穿梭乐此不疲,便私底下开导,“哥们,你这又是何苦呢,有句话讲得好,距离产生美……”
俞钧听了也不恼,只斜着眼睨着他,反唇相讥道,“有本事,你也别天天和林放腻在一块啊……”
这些天,夏航的心底有些隐隐焦躁。过去刻意回避的问题提前浮出水面,他有信心不管多么激烈的反对都能继续坚持自己的感情,可是,林放呢……
那天晚上那个混蛋的话像一直刻在心尖上,林放究竟是怎么想的,假如有别人比自己还要照顾他,是不是……
就此打住,简直不敢多想一秒。
所以,他做了一个被俞钧敲着脑袋,破口大骂,“你疯了!”的决定。冲动也好,头脑发昏,不正常也好,既然早晚都要面对,那么索性就豁出去了。
摊牌吧。
林放下意识扭头看了看周围,身处深冬僻静的山道上,清晨路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或许等不到晌午时分就能融化。周围灌木丛生的林间,因大多数动物冬眠而显得死寂。
果然是太安静了,都出现幻听了,他想。
顿了顿脚步,又继续朝前走。
突然手腕被猛地攥住,林放在空中用力地甩了几下,挣脱不开。五指牢牢地扣住手腕,陷进肉里,仿佛快被捏碎似的镇痛着。
“我们见家长吧。”夏航一字一句认真道。
冷风不断从两人的身体间穿过,忽然就感觉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夏航加大手上的力气,而后注意到林放吃痛的表情,犹豫地松开手。
手腕刚被放开,他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夏航只站在原地,额前过长的刘海挡住眼睛,依稀能从发丝间看见林放姿态狼狈的背影。
“我们没有退路了,不是吗?”
听到身后夏航的高喝,林放的身体重重颤了一下,没有停下脚步。
“早晚都要面对的。”语气骤然变得低沈,想要问出口的话到嘴边就转成了别的句子,“你,你害怕吗?我也一样。”
林放慢慢回头,眼里是夏航嘴角熟悉的弧度。
冬日的清晨,万籁俱寂的山道旁,露水从树叶上滑落,拍打在那清浅得恰到好处的笑容上。
他走到林放身边,牵起他的手,柔声劝慰他,“我们都一样。”
傍晚,刚吃过晚饭,夏航抢着帮忙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林颐文转向儿子身边的男孩,对于这个陪在儿子身边的朋友,心里是深深的感激,嘴上忙道,“你和阿放去边上看电视,这里我来收拾。”
“叔叔……”夏航瞅瞅林颐文的脸色,似乎心情不错,低声道,“我有事跟你商量……”
“你这孩子,跟叔叔还有啥好客气的。”林颐文利落地把筷子拢好,“有什么话直说。”
夏航伸手拽拽林放的衣角,林放低着头,抹完了桌子才对上夏航的眼。
“我,我们……”夏航深吸一口气,揣测该用什么词比较好,最后横下心道,“我们恋爱了。”
“不错啊,挺好的。”林颐文一时间脑子还没跟上,但马上就反应过来。
惊得说话有些结巴,以为听错了,“再,再说一遍。”
“我们……”紧接着,夏航又要开口。
啪──
夏航的头被打偏过去,脸颊火辣辣地疼,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这在夏航众多想像的场景里,最为寻常偏偏又最不愿意发生的一幕。忽然他感到手被紧紧握住,把自己的颤抖裹在黏腻的手心里。
当着爸爸的面,林放握住了身边的大手。想要在一起,不想被分开的念头压倒了一切,正因为无法表达,所以才用笨拙的行动证明给爸爸。
“我们恋……”
又是不留情面的一巴掌。夏航的脑子被打得有些懵懵的,只有异常清晰的疼痛感,甚至能感觉被打的地方迅速红肿起来。即使这样,他还是再次开口,虚弱地喃喃道,“对不起──”
林颐文身体一震,举起手掌,但悬在半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了。挡在眼前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双眼睛直盯着人看。那手终究还是颓然地放下。
过往的琐事绕在记忆里,罢了,罢了。
林颐文转身轻轻打开房门,疲惫地说道,“我想出门走走。”
倘若可以把悲伤从整个世界中剥离,把惆怅从年华里抽丝剥茧般褪去。
在走过的青春,倘若可以演绎成悠扬的奏鸣,父辈的教诲是否就是其中激烈的强音。
倘若可以,绝不想要他们的难过伤心。
夏航不可置信地盯着林放的后背,已经顾不上脸颊的肿胀,努力抑制手掌剧烈的抖动,想伸手触碰下这人消瘦的肩膀,在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缩回手。
被无法言表的感动湮没了心房。
那是第一次,林放真切地感到被人憎恨的震怒。
夏航的家是村里普通种果树的人家。父亲是个精壮黝黑的中年男子,常年的体力劳动使这个男人看起来强壮而结实。比起父亲,夏航的母亲则是个稍显软弱的妇女。
就村中的习俗而言,绝大多数都是这样软弱而无力的女人,甚至不被允许与男人们同桌。她们天经地义地承担了所有家务,却依旧只能忍受每餐蜷缩在后院的厨房里。
在恒古不变的习俗面前,个人的坚持和抗争往往显得微不足道及渺小。
或许要历经很长很长的时光,才能抵达所谓“未来”那种遥不可及的地方,才能回首验证现在所将要发生事务的对错与否。时间把记忆换了种模样,曾有过的惆怅感伤在漫长的生命中被悔恨不甘反覆放大。因此无论怎样,不顾一切地孤注一掷是他们唯一的筹码。
只是不想在日后听到某首歌曲、看到某部电影、读到某部小说,哀怨地触动到思愁,“如果当时……”
想要的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和当时。
“兔崽子,送你进城读个狗屁大学别的本事没有倒学会给我造反了。”夏航爸爸勃然大怒,拍案指着夏航骂道,“我们家就你一根独苗,我警告你那乌七八糟的想法趁早给我断了……”
“孩子他爹……”夏妈妈不忍心,“孩子大了,有事好好商量。”
“商量个屁!我看这兔崽子就是被你惯坏了!”
“听我说,我们……”就在夏航想要辩解的时候,被更大声的怒吼打断。
“你想气死老子啊!”夏父话锋一转,冲一旁的林放迁怒道,“给我滚,滚!”
耳里是愤怒的谩骂。
林放无措地站在原地,无所谓害怕逃避,只是听到某些字眼还是微微闪了神。
情绪开始变得激动,进行着失控的对话。以驳倒对方为目标的争论和输赢,往往不可避免地沦为恶毒的攻击。
“想让我同意?没门!”夏父气得几乎咆哮,“告诉你们,除非我死了!”
夏航不甘示弱,抓住林放的手,顶回去道,“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放弃的。”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
这动作看在夏父眼里,无疑火上浇油,气得竟说不出话来,“你,你……”
夏母半张着嘴,几次想出声劝阻父子俩争吵,可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被哭声搅得心慌意乱,夏父抚住额头,“看看你养的好儿子,都骑到老子头上了。再过几年,恐怕……”
夏父的嗓音忽地拔高,“这到底造的什么孽啊。”
满屋子哭声和打骂混在一起。
夏航站在屋子的中央,挑起眉梢,眼角就跟着向上钩起来,本该是凌厉的神色,拧成川字的眉头却显露出主人的无奈;他的手与林放的绞在一起,手指倏然收紧,感到黏在手心里那层分不清谁出的汗;心里填满巨大的煎熬,对未知的惶惶不安,他侧过脸看了眼身旁的林放,随即放软了视线。
夏父的怒火不断升温,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生儿子有什么用,不如打死算了。”
到底还是母亲心疼儿子,把夏航揽在身后,又是一阵呼天抢地,“你要打儿子,就先把我打死吧。”
“滚,滚……”见状,夏父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气得扔掉手里的扫帚,转身走回里屋,“当我没生过这个儿子……”
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
那人“唰”地跪下来,而后──
咚咚咚。
沉闷而不是特别响亮的声音此起彼伏地蒸发在空气里。额头因为和水泥石板的连续重击,渗出斑斑血丝。他也无法告知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可能只是单纯的“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动作”而已。
所有的感觉陷在强烈的钝痛里,直到疼痛脱离了躯体,晕乎乎地重复着动作。
在他的心里,困扰不会比任何一个人更少。
他的名字里有“放”,却依旧放不开。
夏航很快从震惊里清醒,接着跪了下去,连语言也失去意义。
他低头用力撞击地面,几颗水珠打在石板,流年似水,过往的年华化成一条窄浅的溪河,飘摇荏苒无法重来。
“有话站起来好好说……”夏母慌了神,忙想扶起儿子,见两人仍不起身,又转向里屋的夏父,“你好歹也说几句啊……”
重重的一声“哼”透过房门清晰地传来。
夏母的精神整个地崩溃。
夏航抬头看见的就是母亲倒在地上的情景,悲切地大喊,“妈──”
林放也慌忙摇摇晃晃站起,猛地起身,小腿隐隐抽搐起来。
听到喊声,夏父不禁探头察看,几乎立刻冲了出来,急怒攻心一时找不到发泄,揪起林放的衣领,把人往地上摔,“你不得好死,克死自己妈妈,还来勾引我们家儿子,难怪……”
“爸……”夏航脸色不受控制地难看起来,“现在先看看妈的情况。”
林放倒在地上,眼神呆滞得找不到焦点。
恶意的语句像打开的闸门,停不下来,“话都不会说的人,死哑巴,你也配和我们家儿子一起么,我们儿子将要是要娶媳妇的,你趁早……”
“爸──”夏航出口打断了话头,语意坚定,“我们是不会放弃的。”
“为了这个哑巴,连家都不要了?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兔崽子你是要气死我啊!”
“爸,我没说不要家。”夏航澄清道,曾无数次努力强忍住的话轻易地脱口而出,“我不要别人,只想和他在一起。”
这一刻,他是真的愿意相信。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觉离不开这个男人的?纵使太多可供怀疑的选项,因为彼此过于熟悉的距离,而统统变得漫不经心。在单方面害怕伤害而不肯交付真心的同时,却仍自私地享受对方的温柔。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嘴角微微嘲讽的男孩,变成如今不断褪去青涩,随便勾起嘴角便引人尖叫的帅气男生,然而却忽略了原本最重要的东西,他一直一直陪在身边,从来不曾离开过。
必须要做点什么,必须要传达同样的心情给对方。夏航父子的对话又开始白热化。
“和这个哑巴在一起?绝对不可能,除非我死!话就讲到这,我先把你妈送到医院,再回来收拾你个兔崽子!”
如果结局就此戛然而止,身体深处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慢慢红了眼睛。不可想像,肯定会在往后的岁月里悔恨到终老。
他试着张开口,急促的喘息从鼻翼泄了出来。
“爸,你等等,我还没说完──”
“说什么说,我没空听你胡扯。你快放手,你妈还等着看病呢。”
深深吐出一口气,他握紧拳,试着调整说话的气息,喉咙里带出破碎的杂音。九岁前的记忆在脑中不断闪现,上演。
“堆。”“噗。”……
尖锐的嗓音划过,奇怪得让人听不懂的语调,像学语的幼童。
夏航怔怔地看着林放通红的双眼,伸手温柔地覆盖上去,没有看向同样愣住的爸爸,“爸,儿子不孝了。”
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夏爸爸怀里抱着自己的妻子,听见儿子的低语,浑身阵阵发冷。
儿子重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儿子说,爸,儿子不孝了。
S市的暖冬总是来得特别迟,今年也不例外。
这是夏航大学毕业后在S市的第二个冬天。夏航和林放在S市的郊区租了小小的一室一厅,除去房租和水电,每月往家里寄点钱,工资便所剩无几。
临近睡觉的前夕,厅里电话响了。夏航本不想接,硬被林放从被窝里挖出来,拿到耳边才发现是妈妈打来的。
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哽咽,“儿子啊,别跟你爸呕气了,你爸那臭脾气……”
马上听见那熟悉“哼”的一声,夏航了然地微笑起来。
“今年过年回来吧,带上林放。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过年了……”
夏航感到肩上一沈,回头见林放靠在自己身上,电话里妈妈还在絮叨,“你们城里冷,记得多穿点衣服。我最近看新闻,报道你们城里流行感冒,别给传染了……”
“嗯,嗯,恩。”夏航忙答道。
“你们快……睡了吧。”妈妈讲到“睡”字突然顿了几秒,连带夏航也跟着不好意思,“今年千万要回来过年,把林放和他爸爸也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