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衣没有说话。
水云初微微一笑,“公子可知这字有个说法?”
慕容雪衣转头看她。
“据说此字能映照出人心所念,不同的人看,是不同的字。”
慕容雪衣略有些惊异。
水云初轻声说:“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情’字。”她嫣然一笑,“公子看它是什么?”
慕容雪衣沉默片刻,道:“命。”
这两人说话间,路萧已走到慕容雪衣身旁,听得他们仿佛在说这是个什么字,结果一听到慕容雪衣的话,便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不是个‘空’字吗?”
旁上一个扫地的僧人猛然抬头看他。水云初的眼色似也有些讶然。
路萧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们一眼。
慕容雪衣在一阵静默之后说
“我们回宫吧。”
待回了宫,慕容雪衣去丁冼之处复命。
却见他一身男装,是要出宫的样子。
“雪衣,”丁冼之一见他,说,“祝稷那边说新修了个园子,请我去瞧瞧,你既回来了,随我一起去吧。”他瞟一眼慕容雪衣身后的路萧,道,“你也去吧。”
路萧甚少见丁冼之着男装,半晌没有说话。
觉得他还是女装顺眼。
他想起一件传闻,这蒙面的规矩本是丁冼之订的,他自己却很少履行,随心意想蒙就蒙,想露就露,于是一次外出时被当成女扮男装,惹上了采花贼。
丁冼之似乎觉得这事很有趣,仍然不改。
陪同丁冼之出宫,便有厢车接送。
路萧和丁冼之在车内,慕容雪衣依旧例坐在车外守卫的位置。
没有人要赶时间,车缓缓而行。
路萧默不作声的坐着,偶尔掀开小巧的挂帘看看外面的景色。丁冼之在铺的舒舒服服的坐塌上睡了片刻,醒了,便眯着眼看路萧。
“你过来,”他说,“陪我下盘棋”,遂起身从旁边的小匣子里拿出棋具。
路萧也知这时间十分难打发,在丁冼之面前的地上坐下,执了白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路萧的白子渐已失势,忽然车身一震,棋盘微倾,丁冼之虽及时按住盘面,仍有部分棋子混作一团。
路萧随手去拿那些棋子,一一将他们按原本的位置放好。
丁冼之看着,露出一丝笑。
路萧正摆着棋子,忽然瞥见丁冼之的笑容,心中一动,便面无表情的在一处极不显眼的地方作了些手脚。
丁冼之并未察觉,两人走了几步,丁冼之只觉路萧那边形势突变,以一处为突破点,做星火燎原之势,一连吃掉他好几处。他这才醒悟过来,盯着面前的路萧冷笑。
路萧仍面上无异,只低头沉思,正想好了要放下棋子,手却被丁冼之捉住。
他尚未反应过来,丁冼之已一把推开棋盘将他抓过去,棋子如雨般倾泻,黑白子混在一起,不出声的滚落在锦缎上。
路萧推开丁冼之起身想逃,却被丁冼之拦腰揽住,跌在地上,丁冼之再一扯已拉开了他的衣裳,他挣不开,被丁冼之压在了身下。
他惊惶的看着丁冼之,“雪衣……雪衣在外面……”
丁冼之低下头去亲他,轻声地笑,“那你忍着点,别出声。”
慕容雪衣在车外守着,眼看着天色沉下来。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周边环境,没有去在意车厢里的动静,开始只觉得静的出奇,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突然间,有什么被打翻的声响,但车里铺满了缎子,声音闷闷的,也听不真切。
他正奇怪,又听得路萧一声含含糊糊的喊叫。
再听
却没了声响。
车子有些摇晃。
他一动不动的坐着。
马车仍缓慢而沉着的行进。
天已全黑。
至一处落脚点,车停了。
慕容雪衣下车去,在厢门口低声说一句,“宫主,请下车休息。”
丁冼之嗯了一声。
慕容雪衣拉开好几层帘子,一个下人赶忙拿凳子放在厢门口。
丁冼之懒洋洋的走下车来。
手里抱着路萧。
路萧的衣裳有些凌乱,他转过脸,不愿意看慕容雪衣。
慕容雪衣也没有看他。
有人拿着灯引路,神情卑微。
丁冼之遂抱着路萧进了那栋宅子。慕容雪衣跟在最后。
这是缥缈宫旗下一处产业,平日披着商户的外衣,做些正常买卖。丁冼之若外出,多半宿在这样的地方。
慕容雪衣的房间仍在丁冼之的隔壁,眼看着路萧被抱进房去。
那夜,静的连一丝虫鸣也没有。
隔日,慕容雪衣收拾停当,来请丁冼之下楼。
丁冼之起的很晚。被伺候着梳洗了,用过饭,才懒懒的下楼来。
路萧在他身旁。
慕容雪衣在楼下,也不知站了多久。
马车停在宅子里,临上车了,路萧突然说:“车里闷,我要坐外面。”
丁冼之已坐上车,听了这句,笑一声,“随你。”
路萧这才露出一丝轻松的神情,在慕容雪衣身旁坐下。
行车间,慕容雪衣不发一言。
“雪衣,”路萧问,“还有几天的路程?”
慕容雪衣并没有看他,“照这速度,至少还要六七天。”
路萧不说话了。
当夜,待宿下,路萧突然又说:“我今天不舒服。”
丁冼之看了他一眼。
路萧掉开目光,神情有些不自然。
丁冼之漫不经心的说:“雪衣,照顾好你师弟。”
慕容雪衣低着头应一声。
“别让他把你给吃了。”丁冼之冷笑着说。
前篇·韶光.十八
这一路行了将近十天,路萧每日皆以各种借口为由,不与丁冼之同房。
丁冼之只是冷笑。
祝稷那边眼巴巴的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得丁冼之大驾光临,拿出最高规格接风洗尘。丁冼之始终懒懒的,似提不起什么兴致。路萧跟住慕容雪衣,尽量不和丁冼之打照面。
那新修的园子,不外是圈了片地,有些山山水水,自己又依景修了些别致的住所,现在时节正好,景致自是不错。
时值午后,风和日暖,山青水碧,一叶竹筏随流而飘。
筏上就四个人。
撑筏的位于尾部,前面不远处站着慕容雪衣,他前面安放着一张舒适的竹椅,坐的是丁冼之。他撑着头,眼微开,似睡非睡。他几乎整天都被人抬着逛山水,却始终不发一言,心不在焉。
刚上筏时,路萧还坐在他身旁,可漂了一阵,丁冼之便忍不住要和他亲昵,路萧一察觉丁冼之的意图,便立刻挣开他说一句“我去玩水!”,人跑开了,丁冼之抱了个空。
他本也不是很认真,路萧跑掉后他也只是轻笑一声。
路萧脱了鞋,挽了裤脚,坐在筏头上,脚浸在水里,偶或有水草小鱼等蜿蜒过脚背,他笑起来,伸手去捉。
丁冼之撑着头瞧他。竹筏轻飘飘的在水面上滑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雪衣几乎以为丁冼之睡着了,却听到他说:“雪衣,你有没有觉得他长大了一点。”
慕容雪衣也一直在看着玩水的路萧,道是。
“想他初来时,还不到十五,”丁冼之自言自语道,“已快一年了啊……”
慕容雪衣没有说话。
丁冼之叹了一口气,“日子过得真快啊……想当初,我出山那会,每日里只是杀人,遇上好多事,好多人……过得是又自在又快活。后来,事一了,便无聊了。雪衣,你觉得这日子难过吗?”
慕容雪衣无言以答。
丁冼之继续说下去:“你看你师弟,整日里无忧无虑的,”他冷笑一声,“也不知道他这些天真的模样是要做给谁看!”
那日夜,安排了府中乐班做余兴,琴台设于一湖心小岛。
慕容雪衣和路萧在岸上的看台里坐着。丁冼之一个人在二楼的主位。
他本想要路萧作陪,却被他找借口逃掉。
袅袅丝竹扑面而来,是极暧昧柔情的调子。路萧在玩一个连环套,慕容雪衣便看他玩。
“雪衣,你玩过吗?”
“看别人玩过。”
路萧以前曾玩过,没用多少功夫便解开来,
“……那,你会玩吗?”
“不会。”
路萧觉得不尽兴,又自己套回去,来来回回解了好几次,慕容雪衣觉得很无聊,四处闲看,眼光无意间便落在了那个坐在首位的琴姬身上。
他看她的眉眼,看她蜿蜒乌黑的发髻,看她发髻下隐隐露出的一段雪白晶莹的肌肤。
他下意识的看着她,心里也没有想什么,路萧说:“雪衣,我不玩了,你来解。”
慕容雪衣便应一声,伸手去接,忽然眼前闪过一片衣角。
路萧人已经不在了。
银子打的锁套掉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慕容雪衣怔怔的,手还伸在那里,听见二楼有路萧挣扎的喊叫,以及衣帛被撕裂的声响。
垂在二楼台阁里的成串珠帘因突然的碰撞相互击打着,有些被扯断了来,得到释放的珠子四散逃亡,滚落一地。
乐声忽如潮水般次第涌来,急促剧烈,宛如一波月夜下翻涌的激流,潮起,潮落,无情风月,雨打花落。
那一刻慕容雪衣的心突然随这音乐乱作一团,指尖冰凉,有一种疯狂的杀意毫无缘由的侵占四肢头脑。
而这乱无章法的乐音却猛然止住,一顿之后,又是细水长流,蜿蜒绵长。
慕容雪衣回过神,眼光落回原处。
那琴姬仍低眉顺目的弹拨着琴弦,不经意间抬眼一晃,对上了慕容雪衣,她含羞低头,有一丝淡淡的妩媚在眉眼间晕开。
夜已深。
慕容雪衣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很晚很晚。
丁冼之还没尽兴,慕容雪衣离开的时候还听到他的笑声。
那丝竹班子也不知换了几轮。
慕容雪衣在园子里绕着路,到了地方,却有人在门房等候。
那人见了他,暧昧道:“公子,我看你似乎很中意,已安排了她在房里。”
慕容雪衣一言不发的越过那人,进了房。
那琴姬已换过一身装束,梳洗停当,候在他的床上。
慕容雪衣灭掉房里仅有的微弱烛火,走近那名女子。
她见他靠近,往旁边微避了些,低下头去,也不说话。
他拂开她下垂的发丝,手指在她脸上摩挲着,慢慢转向后颈,插入她冰凉顺滑的发丝,顺着向下,那女子的衣襟便无声滑落。
“公子,”她含笑低语道,人软软的靠在他怀里。
他的手却停住了。
他看见的那一段雪白诱人的肌肤,就掩盖在这散发着暗香的发丝之下。
人已在他唾手可得的距离,他却完全没有兴致。
他越是感觉着这柔软的肌肤,就越是清晰的想起路萧,想起他说雪衣,我不玩了,你来解
有东西掉在地上的铮铮声响。
“你回去吧,”他低声说,走开了。
那女子惊异抬头,“公子?”似乎有些害怕。
“我今天很累,”他转身离开。“你回去吧。”
慕容雪衣在黑沉沉的园子里乱走。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会忽然乱了。
路萧的脸反反复复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在无心的说,雪衣,我不玩了,你来解。
他伸出手去。
却什么也没接到。
那成串的银环仿佛是掉落在他的心上。
撞击着,发出脆生生的音色。
而说话的人已不在身旁。
天渐已微亮。
他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看台的附近。
寂静中有鸟雀醒来的稀少微鸣,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慢慢的走过去,猛然看到通往二楼的台阶底下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头发散着,抱着自己缩在偌大的看台旁,显得小小的。
时候不过初春,早时的风颇有些寒意。
慕容雪衣快步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风口里坐着!”
路萧一动不动的抱着自己,几缕乱发盖在脸上,被风吹着,微微的动。
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慕容雪衣,没有反应,就像睁着眼在睡。
慕容雪衣下意识的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抬眼看见慕容雪衣,脸上有一瞬惊恐的神情,站起来就想往楼上跑。
却不知为何腿软了一下,几近摔倒。
慕容雪衣的衣服落在地上。
他挣起来,扶着墙似乎有些艰难的往上走着。
慕容雪衣喊了一声萧。
路萧停了停。
可片刻的停顿后却并没有回头。
慕容雪衣看着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再来,是丁冼之怜惜的声音:“唉呀,怎么冰成这个样子,来,我给你捂捂……”
没有路萧的声音。
接着,有悉悉挲挲的声响,含义暧昧。
丁冼之在温柔的说:“叫你披件衣裳,都说了外面冷了……”
慕容雪衣一动不动的在清晨的冷风里站着。
鸟雀晨起的鸣叫此起彼伏的响起来,逐渐连成了片。
中篇·锦瑟.一
夏去秋来,秋过冬至。
路萧不与其他人接触,在丁冼之那里也很少说话,只专注潜心修行。日子过得很慢,慕容雪衣仍然时常带他出宫。
两人平日里在宫中的行为态度越发的亲密起来。
宫里已有谣言。
转眼春来,宫内海棠树遍开,花团锦簇。
一日午后
丁冼之悠然坐于一株开的特别繁茂的海棠树下,周边陈铺着各色糕品点心,纯酿美酒。
路萧着一身纯白而单薄的绸衣,面无表情的坐在丁冼之的身旁。慕容雪衣站在一旁,着一身黑衣,再远处是些丫鬟随从端着各式应急之物候着。
有一二八少女,容颜娇俏,身穿霓裳彩绸,在丁冼之前方不远处,身旁有人吹笛拨筝,她便翩翩做舞。
这是丁冼之不久前带回宫的新宠,名为小乔,丁冼之贪新,得了小乔便有半个多月没有召过路萧,路萧倒是落得轻松自在,日日与慕容雪衣习武欢谈。今日不知丁冼之为何心血来潮,突召他们同赏海棠。
慕容雪衣的视线只停留在路萧脚边大约一寸多的地方,他既与路萧十分交好,便站在路萧这边,丁冼之倒也不怎么在意。
眼前有佳人仙乐,丁冼之撑着头,唇角一丝隐隐微笑,过了不多一会,小乔便如一只轻盈蝴蝶飘过来,贴近丁冼之撒娇,她虽知道路萧的身份,却不明白为何独路萧可以坐在丁冼之的身旁,娇笑言语间便会敌意的瞟他一眼。
路萧看也没有看她,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不光独路萧可以坐在丁冼之的身边,就连丁冼之的床,也只有路萧可以睡,丁冼之若要别的姬妾,自会去她们的居所。
这看似给了路萧特权,其实正因为他是个没身份的人。
光看他居住的那间房子便可探知一二,那屋子只是个睡觉的地方,不要说服侍的人,连饮食也没人负责,路萧每日只能去丁冼之或是慕容雪衣那里“蹭饭吃”。
丁冼之知道路萧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才故意用这方法压他。
他要他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他要他明白自己在宫里的地位。
这一边小乔说完,丁冼之一笑,抚过她娇艳的脸,耳语间轻噬小乔耳廓,她面色染绯,格格娇笑。
这一边两人在情挑意迷,另一边却如平静水面,路萧默默地坐着,因有慕容雪衣在旁,他依约没有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