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辰帝眼中滔天的恨意,童墨经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暗中告诫自己,今晚,就算真的逃不出去,也不能落到对方的手里。当年自己可以引发全身的灵力,将近五成的仙庭侍卫击毙。那么今夜亦可如此。而且这一次不会再有第二个卫离前来阻止自己,只要卫尚安能够安全离开,即便油尽灯枯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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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恨意喷薄欲出的辰帝,卫尚安用一种“你很无能”的蔑视眼神,不断挑衅着对方已经不堪刺激的情绪。虽说这么做有些残忍,但在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如果不逼着辰帝“热血沸腾”到妄图亲手抓住“贼人”的话,那么自己和童墨就休想逃出这重重围堵。
果然事情如卫尚安期望的那样,年轻气盛的辰帝经不住撩拨,从紧闭的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谁都不要插手!”说完便以雷霆万钧之势举剑向卫尚安扑了过来。
然而正当卫尚安庆幸对方至少有三处破绽可以让自己攻击的时候,突然从林外传来一个沉稳而悦耳的声音,硬是将辰帝前冲的身影顿在了卫尚安面前三步之遥。旋即,原本立于辰帝身后的众侍卫如潮水般迅速向两旁闪躲,从中间空出一条两人多宽的通道来。
在昏黄色琉璃宫灯的指引下,一位雍容华贵女子从暗处缓缓行来。见到女子的身影,周围的侍卫全都低垂了手里的武器,弯下腰来恭谨行礼。众人中只有辰帝还是一脸暴怒未平,整个人呈现出跃跃欲动的样子。
女子走上前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赤熙尸体,然后瞪了眼辰帝,旋即将视线定格在了卫尚安和童墨的身上。
听出了说话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对方缓缓靠近的当口,童墨下意识地移动了位置,将卫尚安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卫尚安发现他的意图后,虽是心存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只可惜,这么做还是阻挡不了镜后两道灼灼的目光。
将卫尚安上下扫视了许久,镜后脸上一直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仅眉宇间呈现出些许慈爱,连眸中都染上了难得一见的温柔。她微微侧身,对着周遭众侍卫命令道:“全都给我退出这片林子。辰帝,你也下去吧!”
“这怎么可以,母后!”辰帝听镜后如此吩咐,顿时起急。虽然他不敢太过放肆,压低了音量抗议,但仍可以听出字里行间所隐藏的愤怒和恨怼,“这人太危险,如果只留下母后一人,我绝不放心。请让我带领侍卫在此保护!”
“不用。”见辰帝当众驳斥自己,镜后也来了脾气。她收起了方才昙花一现的柔情,冷下脸色道:“我自有分寸。还是说,你已经长大到不用听我话的地步了?”
“我……”辰帝见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想到镜后往日的脾气和作风,只得压制住心中的暴怒,用力跺了跺地面,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抱起赤熙的尸身,领着一众侍卫离开了林子。
确定闲杂人等都退出了林间,镜后裙摆微摇,莲步款款靠近了童墨和卫尚安,低声叹道:“我从没想过你还活着,更没想到你会偷入仙庭,与我等拔剑相向。不过,不管你相不相信,看到你生气蓬勃站在这里,我很高兴。”
童墨见镜后已经发现了卫尚安的秘密,知道自己欲要保护卫尚安远离仙界和魔道的想法已成白昼夜露,于是他蹙眉没有言语,思量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化。卫尚安则是一脸茫然得看着面色慈祥友善的镜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手里鹰扬的剑尖从未垂低过一分。
发现卫尚安对自己的话丝毫没有反应,镜后不免觉得有些挫败,以为对方还在因为千年前老风池一役而气恼自己。但很快她就察觉到卫尚安的气息颜色有些异样。
虽然从魂魄上很容易认出对方是当年的焜烨,但卫尚安灵台上灯火的颜色却是五彩缤纷的。摇曳的光芒不时变幻出各种瑰丽的色泽,更有点点流萤于火焰中跳跃闪烁。如此的灯火绚于目,惑于心,让旁观者恨不能伸出手,亲自去感受它的温度和美艳。
对镜后而言,这颜色不管是仙还是魔,都不曾见过。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搭救这个魔?”带着满腹疑问,镜后忍不住开口问道。眼前这位既是“焜烨”又非自己亲弟弟的凡人,实在引起了仙界幕后统治者的极大兴趣。
见镜后发问的对象是自己,卫尚安向旁跨了半步,和童墨稍稍换了个位置,直面于镜后道:“我是人。至于来救他……不过是不愿见到仙魔开战。如果能将一触即发的战祸消弭于无形,便是最好不过。而且,因为相处过一段日子,对他的印象不算坏。所以,他欠我一个告别。”
卫尚安言毕后,童墨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而镜后的眼睛随即也亮了几分。面对着坦然自若的卫尚安,她淡淡笑了,“很庆幸我没认错人,虽是历经千年,不管容貌如何,你待人处世的方式果然没怎么变,也从来不会辱没双贤之称。其实关于这场战争……”
镜后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了话头,旋即望向了有些摇摇欲坠的童墨,复又续言,“真没想到你这魔界兵马统帅当得如此不得人心。明知你已是仙界阶下囚,而这一代武君非但不顾你的生死,还大张旗鼓地举兵压境,好似巴不得让我们动手杀了你才好。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会让你平安离开这里吗?”
童墨听镜后话带讥讽,虽想出言反驳,却硬生生忍了下来。现在不如前几日,自己能不顾一切地做个口舌之争。如今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目睹卫尚安平安离开这里,而镜后就是那最为关键的一个扣。
童墨非常清楚,在这个硕大的仙庭内,她的寥寥数语会比锋利的鹰扬更管用。
见童墨欲言又止的样子,镜后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分。其实自己方才那番话的用意,就是想试探着童墨对焜烨的感情。当然盛怒之下,她错失了好好了解这对恋人的机会,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弟弟,镜后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沧桑感。加之对仙界来说,现在扣下童墨,除了拿他祭旗之外别无大用,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以补千年来的遗憾。
于是,镜后摆出了一贯的严肃表情,道:“童墨,让我放你走,可以!只是,有个条件。你必须想办法让魔道退兵。”
镜后的话像是夏日里突然降下的暴雨,即让人措手不及,又令童墨和卫尚安感到了丝丝舒爽。如果真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再好不过。
因而童墨立刻急切答复道:“行,这件事我能办到。虽说我不知道哥哥他究竟用什么方法说动了四大长老出兵围攻,但是我手里有着代表兵权的麒麟玉兵符。魔界一直有认符不认人的规定,只要我以统帅的身份下达命令,所有的魔都不敢违抗,否则他们的下场会极其惨痛。自魔道开世以来,还没有一人敢做如此忤逆之事。所以相信我,只要放我回去,就一定能令魔界退兵。”
见童墨口气急迫,就差要指天明誓以表信心,镜后不由暗自默默笑了。她点点头,道:“我信你会全力以赴,毕竟你不会让他失望,不是吗?”
听出镜后的弦外之音,童墨用力点了点头。这一瞬,他觉得眼前这为能令全仙界都噤若寒蝉的威严女子其实也有着鲜为人知的温柔。
跟随镜后走出果林,卫尚安发现有三层侍卫拉满了弓箭,尖指林间等在外围,辰帝怒目横眉伫立其中,而赤熙的尸身被安置于不远处,底下铺着洁白无暇的白布。
镜后见到如此阵仗,立刻轻哼一下,沉声道:“所有人都把手里的兵器放下,闪开道路,让这两人离开。”
辰帝做梦也没想到镜后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至于当他听到几声兵刃落地的声音,才惊觉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幻。顿时,如雷的暴喝响彻于仙庭上空,“我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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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答应!”辰帝气急败坏道,“先不说这魔是对方武君的亲弟弟,得之不易。杀了他是我们仙界威慑魔道、一展雄威的好机会。单说这凡人,不但擅闯仙庭,更是累及帝师送命。如果我们就这样放他离去,岂不是要被整个天下耻笑无能?为了仙庭的威信和颜面,母后你要三思啊!”
见辰帝对卫尚安终是咬牙切齿状,镜后心中暗自叹惜,脸上却不得不保持着淡然。她语重心长道:“辰帝,我正是考虑到仙庭,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杀了这魔,只能激起魔道众军更为高昂的斗志,哀兵易胜,于我等非常不利;放他们离去,便有了让魔道退兵的希望。试想如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打发走压境的大军,何乐而不为?”
“母后,那些犯境的魔军自由我去驱逐,不劳母后挂心。我就不信凭仙界的数万兵卒,还斗不过魔道的庸碌之辈。”
镜后发现辰帝根本没把魔道四军放在眼里,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忍不住当着众侍卫的面,冷声斥责起他来,“哼,仅凭你这狂妄自大的口气,还未上阵就已经输了对方三分。要是赤熙……总之,我是不会把仙界的精锐交予你手的,我不想培养了千年,尚未恢复十成元气的仙界军队毁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上。此事我心意已决,无须再议。所有人都给我退开,违令者,杀无赦!”
“母后!你怎么能一意孤行!”见镜后不听从自己的劝阻,辰帝顿时急红了眼,一时冲动之余竟嘶声力竭对着镜后质问,并提剑向镜后冲了过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想将自己的母亲挑于剑下方能罢休。
镜后见状,气得金钗微颤,她单手打出道气流袭向辰帝下肢。辰帝不设防备,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几乎是同一时刻,镜后向着周围有些仲愣的侍卫命令道:“还不快把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给我带下去!”
听见镜后说话,众侍卫这才七手八脚将辰帝架住,也顾不得他如何反对,一左一右把他带离了现场。
望着辰帝不断挣扎的背影及其丝毫不服气的抗议,镜后不由长嗟轻叹道:“傻孩子,你以为杀了他,赤熙在九泉之下真会感激你吗……”
目送辰帝远去,琢磨着方才那场母子之争,卫尚安不得不对镜后此举的用意产生了怀疑。这人为了放童墨和自己离去,竟全然不顾自己孩子的情绪和颜面,难道就只是为了消弭战祸那么简单?还是说,魔军的压境真让眼前这位端庄女子起了深刻的怯意?
就在卫尚安思量的时候,镜后转过身,对他和童墨说道:“你们现在离开不会再有人阻拦。只是,莫忘记我们的约定。否则我定会加倍讨还。”
“放心,我一定言而有信。”童墨见最大的阻碍也去了,巴不得尽快离开此处。他任由卫尚安半搀半抱,疾步离开了仙庭。
离着白色的巍峨宫殿愈是遥远,童墨觉得身上愈是有气力。等他见到停在远处的巨鹰时,体力已经恢复了五成,起码不用再依靠于卫尚安的身上。于是,他直起身来,试着揉了揉前几天一直被禁锢的身体各处关节,发现肢体的力量尚不足动武外,并带有小小的酸软,其他已无大碍,就连原本冒出血珠的伤口也开始渐渐愈合。
卫尚安也看出童墨的身体开始恢复,很是高兴。原本他担心以童墨的身体,要趴匐于鹰背上不掉下去会有些困难,现在看来这已不是什么问题,所以便催促童墨赶快启程。
谁料想童墨并不急于离开此处,而是静静斟酌了一番,然后道:“我本想和你同行,只是方才答应镜后要劝说魔军退兵,所以你我还是分头行动吧。”
闻言,卫尚安先是蹙眉不语,旋即展眉道:“你一个人去,有把握吗?”
察觉卫尚安语存关切,童墨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他用力点点头,道:“有,只要你把鹰扬剑上的那颗圆珠给我即可。”
听童墨说得蹊跷,卫尚安半信半疑将鹰扬递给了他。只见童墨将左手张开成爪,整个握住了剑柄顶端的圆珠,口中默念有词。不消片刻,圆珠隐隐发出幽幽绿光,并同时开始变化形状──从原本的圆润无棱变成为一只有头有脚的玉麒麟。
等到玉麒麟的身上变化出片片细致的鳞甲,就听见“咯啪”一声作响,它从剑柄上掉了下来,然后被童墨藏入了怀中。然后童墨将鹰扬又还给了卫尚安,“好了,有了这道兵符,我便又是魔道的治军大元帅。全军上下都必须听我号令。所以我现在要赶去军前,你……”
其实,童墨的心中非常希望卫尚安能与自己同行,但想到魔道不是很欢迎凡人,而自己方才又说了要分道扬镳的话,所以他立刻顿了顿,转了内容道:“你还是尽快回去人间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靠什么支撑着来到这里,但呆久了总是有害。”
卫尚安见他胸有成竹,心中又记挂着卫离,便颔首应允,骑上了巨鹰腾空而去。望着卫尚安瞬间缩成了黑点的背影,童墨久久凝视着不能移开目光……
再度穿梭于奇峰乱石,云帆雾霭,卫尚安已无心思去侧目已经看过一次的风景。虽然巨鹰的速度已称得上是风驰电掣,但对卫尚安来说,还是慢了些。要不是不知道该如何驱赶,卫尚安定会让巨鹰“快马加鞭”,好早些回到青花山。
等到巨鹰靠近了青花山,旭日已从隅夷处跃至了山头。金色的晨晖将整个山峦染得珠壁交辉,尽态极妍。巨鹰扇动羽翼,落于院落的外面。还没等跳下鹰背,卫尚安就看见卫离穿着单薄的长衫,迎风立于院门外。
飞快跃到地面,卫尚安发现地上有些浅薄的积水,看情形应该是在他不在人间的时候,山里又下了场冬雨。顾不上鞋面上溅到了星点淤泥,卫尚安快行几步来到卫离的面前。
卫离的长袍好像昨夜自己离开时穿着的那身,只是有些地方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从脚面起至约莫膝盖的地方,布料的颜色看着比其他地方要深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天上回到人间不太习惯,说不清道不明的,卫尚安就觉得胸口隐隐有些作痛。那痛意丝丝缕缕,缠住了热情跳动的某处,捆得他有些胸闷气短,呼吸不顺。
于是乎,卫尚安伸出手臂,将那个对着自己盈盈浅笑的人搂到了怀里。哪曾想,胸前冰冷的躯体让卫尚安禁不住连打了两个寒战,也带出了他的无名怒气。卫尚安收紧了手臂,沉声问道:“下雨天不回家呆着,站这里好玩吗?”
听见卫尚安动怒,卫离噗嗤笑了。闷闷的笑声从紧贴的脸颊直接传入了心间,逗得卫尚安的满腔火气却没了发泄的渠道。
卫离挪了挪脑袋,在对方宽阔的胸膛上找到个最为舒适的位置靠着,旋尔慵懒说道:“小安,背我回去吧。”
“哼!”卫尚安用鼻孔吹了一气,道,“仅几步就进家了,你不会懒成这样了吧。”
卫离低低叹了一声,拼命汲取着卫尚安身上的暖意,似睡非睡道:“脚,麻了!”
当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滑出唇间的那一瞬,卫尚安的身体忍不住又颤抖了一下。他无言转身,让卫离完全靠到了自己的背上,等确定背稳妥之后这才慢慢向着自家大门行去。
而卫离,则是带着唇边抑制不住的笑意,静静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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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关,卫离和卫尚安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不久前伴随童墨同行、被武君拦阻、夜入仙庭、纠缠于仙魔间的恩怨,诸般种种似乎都成了昨日黄花,被凛冽的北风吹得连根须都不见。
今天是除夕前的最后一个大集市,卫离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所以他一大早便拖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卫尚安,一猛子扎入熙熙攘攘的市集里,兴奋地挑选起过年用品来。等到卫尚安的怀里塞满了窗花、对联、爆竹、膏糖等琐碎细物,卫尚安的脸色比阴沉的天空更为难看。
卫离看他的臭脸便知道差不多该转回头了。只是,当他们悠闲地回到家门口时,不期然见到一位贵气十足的女子伫立于山道尽头,翘首以盼。见到两人转出山道,女子露出了恬和笑容,点头示意问安。
望着这人的身影,卫尚安皱了皱眉,没有言语。卫离则是仲愣一下后,满带笑容地迎了上去,“天气如此寒冷阴沉,这位妇人却独自一人候于寒舍门外,不知有何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