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情就不行了。第二坛酒下去,头就开始发昏。
"好酒量!"颜如玉又提起一坛酒,忽然向丁情的脸伸过来,冷冷道,"我再敬你一坛!"
酒坛上已灌注了真力。坛中的酒也被她溅了出来,滴滴都成了能要命的暗器。
无论是谁的脸被砸到,脸骨肯定是要碎裂的。颜如玉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
丁情的脸没有被砸烂,是因为颜如玉出手时,他的腰已经在向后弯,同时手中的酒坛也向她抛了出去。颜如玉后退时,他已退到了安全距离在外。
每个人的心都已提到了喉咙上,手上也都握上了兵器。情形一触即发。
卓鹰的脸色还是很平静,问丁情:"怎么样?"
丁情捂着发昏的头,道:"我喝不过她。"
卓鹰淡淡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先休息一会。"
"你叫他死了,休息得更好!"颜如玉纤细白嫩的十指,突然如针尖般向卓鹰刺过来。
卓鹰没有动。他身后的秦晓风却迎了出来。手中握的是一把四尺长刀。刀光如箭影,一出就极少落空。
秦晓风虽以神箭闻名,最早练的却是刀法。
颜如玉只能后退,突然如飞鸟般窜出帐蓬。秦晓风立即追出去。
他或许不该追出去,也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对上颜如玉。但是缘分就是缘分,似乎冥冥之中早已由天注定,人自己又怎能改变?
他一追出去,王老大就在问唐文龙:"你总是夸你的暗器功夫不错,现在你选哪一个?"
唐文龙苦着脸,道:"说实话,我一个也不想选。"
王老大道:"一个也不想选,还可以选半个。"
那个半个人叹了口气,说:"我看他也只能欺付我这个半个人。"
那个丑道士大笑起来:"你们要是以为他只有半块人就好对付,那就错凶了。他说不定是我们当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半块人刘半残的人诡异,武功也同样诡异。所以死在他手下的人往往连死状也都很诡异。
"看来我真是没有运气。"唐文龙笑了笑,向王老大说:"如果我死了,你没死,你可得替我收尸。"
王老大还不及开口,他就突然出手,手中七点乌黑的寒星闪电般暴射出来。
刘半残的人立刻就像猴子般上窜下跳起来。
"噗噗噗"一串急响,暗器全部穿帐而出。
唐文龙的手上戴着鹿皮手套,手中又有一把断魂砂要发出来。
但是他这一把竟然发不出来。刘半残的人突然就到了他的面前,一根拐杖从他的檀中穴刺入,后背穿出。
好快的杀招!
王老大立刻出手,刘半残却比他早一步退了回去。
唐文龙倒下来,血立刻从地上流淌开。
王老大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的尸体,眼角的皱纹已开始跳动,越跳越快。
他突然蹲下去,用唯一的一只手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混蛋!我还没答应给你收尸,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比我先死?"
没有人比他和唐文龙的感情更好。他几乎已要哭出来,几乎已要疯狂。
极端的愤怒可以让人失控,也同样可以让人冷静。王老大居然冷静了下来,冷静得就好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一刻。
"好!"那边,那个丑道人正在拍手,说:"残人练残功,以残补残,好一个天残七诀。"
刘半残笑道:"勉强还过得去。"
道人道:"下面我也来选一个。"
他的目光扫视过王老大,立刻摇头道:"我只想拔鹰毛,不想拔狗毛。"
他看王老大的眼神,也就像在看一条狗。
胡云中笑道:"卓鹰重伤在身,现在也不过是只病鹰。"
丑道人道:"病鹰也还是鹰的。"
卓鹰忽然冷笑:"鹰就在这里,你怎么不过来拔?"
"好!我拔!"道人突然跃起,肩后的长剑匹练般飞出,直击卓鹰。
卓鹰的人虽未动,面前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杯却突然弹起,迎上剑光。
"叮"的一声,立刻碎成了千百碎片,四下飞溅。
道人一击不中,立刻后退。
真正有经验的杀手都知道,不到绝对关头,出手都要留三分余地。这样一击不中,也可全身而退,免得反倒死在别人的手下。
可是他想不到,他刚退了三步,就听见身后"噗"的一声急响,背后就中了七枚唐门的暗器。
满堂大惊!
唐文龙趴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手上还紧紧抓着一盒暗器。"我就是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对王老大笑了笑,说:"这次...你真的...要替我收尸...了......"
他最后看了丁情一眼,眼中的神情居然让人心碎,仿佛有莫大的悲哀。人为什么总是在要死的时候,才悲伤自己的生命?
两个人都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情本来还在担心王老大的情绪,但是,王老大没有反应。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凝固到拼命也不足以让它化开。
胡云中突然一拍桌子,道:"鹰还在这,谁来拔他?"
那个胖子突然跳起来,道:"我来拔!"
他把桌上一个酒坛抱在两手间,"叭"的一声,酒瓶被他挤爆,酒汁飞溅如泼!
丁情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昔年江湖中曾有两个凶狠的杀手,称为双怪。一个奇胖,一个奇瘦。杀人甚多,犯案无数。后来遇到六扇门中的神捕薛人凤薛老爷子,一个归案,一个在逃。难道就是这个骑小毛驴的朱飞朱胖子?
朱胖子是沙漠之狐的人。他上次遇到卓鹰,全军覆没,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逃脱。他当然恨不得拔了卓鹰的皮报仇解恨。
朱胖子一只肥手已经向卓鹰抓过来,却突然有根烟斗敲向他的脉门,"等等!"
朱胖子的反应很快,立刻硬生生收住了手,瞪着王老大:"你想找死?"
王老大道:"我不想找死,我只是喜欢。"
"你喜欢什么?"
"你喜欢拔鹰毛,我喜欢宰肥猪。"
朱胖子大怒,向王老大扑过来。
王老大一边闪躲,一边还在骂:"妈的!你母猪养的!发什么猪疯?"
朱胖子气得要死,下手也出了全力,连后着都不留了。一心只想要把王老大的脑袋当酒坛打碎。
他突然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他的脸上立刻出现恐惧至极的表情,然后他就倒了下去,立刻变得好像一头真正的死猪。
卧龙楼主从他背上拔出刀,嘴里还喃喃道:"他只管骂人,我只管杀人。"
背后偷袭本都是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却好像都变得光明正大了。
卓鹰在看着丁情脸上的表情,忽然问:"你是不是看不起他们这种取胜的法子?"
丁情没有否认。
卓鹰道:"你和我们是不同的人。在大漠这种地方,生存比胜败重要。为了生存下去,任何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
丁情忽然问:"你也用过这种手段?"
卓鹰摇头:"没有。"
"因为世上还没有人能把你逼到用这种手段的地步?"
"目前还没有。"
卓鹰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他站起来,看着胡云中。
胡云中已经在后退,脸上豆大的汗珠在往下掉。
卓鹰冷冷道:"你还有一员大将,不妨再叫他出手。"
刘半残叫起来:"我只有半个人,你们却有四个。我看见你们就头疼得很。"
卧龙楼主道:"我来帮你治头疼。"
刘半残勉强笑道:"不敢麻烦。你越治我越疼。"
"不麻烦。只要把你那颗头砍下来,我保证你再也不会头疼了。"
无论是谁的头被砍了下来,都一定不会再头疼的了。
刘半残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不敢劳烦。"
"不用客气。"卧龙楼主笑嘻嘻地向他走过来。走过王老大身边的时候,却突然反手一刀,刺进了王老大的心脏。
这种变化太迅速,太可怕。显然连卓鹰也绝想不到。
"你?!"王老大瞪大了眼睛,想扑起来,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他的最后一句话,既不是诅咒,也不是不甘。他只是在悲伤地叹息:"小唐,看来我已经不能为你收尸了。"
他最后掂记着的不是自己已经要死了,而是对朋友的约定。只凭这一点,他已值得这个世上大部的人惭愧。
"王老大!"丁情已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卓鹰也是一副震惊的表情,盯着卧龙楼主,恨恨道:"原来内奸就是你!"
胡云中先前的恐惧已一扫而光,大笑道:"卧龙楼主本来就是沙漠之狐的人,是我们安排在你身边的内应。今天你已死定了。"
卓鹰的锐眼冷冷地盯着着卧龙楼主,道:"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被叛我?"
卧龙楼主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不准我们劫杀过往大漠的商旅,我怎么发财?你要知道,我只在杭州就有十二个老婆。这笔开销可不是小数目。"他有看着胡云中,道:"胡老板就比你聪明大方得多了。"
卓鹰道:"可是你却杀了朱飞。"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笑道:"他没有杀我。"
朱胖子竟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笑迷迷的样子。
卓鹰似乎怔住了。
卧龙楼主笑道:"刚才我刺他那一刀,只刺进了一寸。就是为了演戏给你们看的。现在你们已经只剩下两个人了。"
卓鹰已不能不承认他们的手段虽然狡滑,却很有效。
胡云中忽然指着丁情,道:"这小子跟我有仇。你们谁做了他,我再出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绝不是个小数目。随便杀个人就有十万两,这真是世上最赚钱的生意了。
立刻就有人跳起来,叫道:"我来做!"
这个人就是刘半残。
天残七诀是一种怪异的残功,也只有残疾的人才能练,而且练起来相当艰苦。但是刘半残无疑已练了有三十多年。残招一发,立刻就如排山倒海,气势极强。
世上能接得下天残七诀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幸好丁情是其中一个。幸好丁情的手中有剑。
世上见过丁情出剑的人并不多,总共只有十一个,而这十一个人看见剑飞出的同时,也都变成了死人。
丁情拔剑的动作简单而优美。剑一出鞘,寒光四射!
帐蓬里的十二只羊角灯的火焰闪烁了一下,几乎要熄灭。
只听"哆"的一声,半截拐杖打在桌子上,竟然打裂了桌面,碎屑飞溅!
刘半残仰面而倒,血从咽喉喷涌而出。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就把最后半条命也送了出去。
剑锋已被鲜血染红,寒光分散在空气中。剑锋后丁情的脸也似乎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霜。
卧龙楼主的脸忽然变得比纸还要惨白,一步步往后退。
胡云中的脸色比他的还要难看。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他低估了他的对手。他在计算对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丁情算在之内。因为他不相信这个落魄潦倒的穷年青人会是个可怕的对手。
任何时候,低估你的对手,就等于在挖自己的坟墓。
他们都是杀人的人,而且杀过很多人。但是他们却还是怕死,甚至比一般的人更加怕死。
他们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干脆利落的杀人剑法。丁情的剑法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所有招式的精髓就只有一点,就是杀人。
剑锋仍在丁情的手中转动。他慢慢太起头,目光冰冷而残忍,看着卧龙楼主,道:"你不该杀王老大的。"
卧龙楼主的声音在发颤:"为..为什么?"
丁情道:"你杀了他,我就要杀了你。"
卧龙楼主道:"你,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丁情道:"没有关系。只不过,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让我活了下来。现在,我就不能让他白死。"
卧龙楼主的手心已沁出了冷汗。
他已经看见了丁情的剑法。他知道自己胜出的希望有多小,所以他转头去看胡云中。
胡云中居然不看他,说了声"走",就带着朱胖子跑了。
到了这个时候,手下一条狗的死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为了他去冒险。
但是,他也没能跑掉。
他刚冲出帐蓬,身边的朱胖子就突然一掌击在他后脑的玉枕穴上。他立刻栽倒下去。
他并没有马上死,他还能听见自己头骨裂开的声音。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恐惧已经使得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他终于知道,死亡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
他还能看见卓鹰在冷冷地看着他,听见他的声音在说:
"你能在大漠之鹰里安排内奸,我当然也能在沙漠之狐里面安排内应。"
朱大胖子就是卓鹰安排在沙漠之狐里的内应?!丁情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上次遇到卓鹰,也能安然地离开了。他真正的身分,除了卓鹰以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才真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无论做任何事,卓鹰显然都早已为自己留了以防万一的一招棋。
卓鹰实在是一个任何时候都绝不能轻视的对手。他天生就是个卓越的首领,而且从未败过。
第八章,寻访圣峰。
该死的人都已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这灰白色的帐蓬已被人的鲜血染红。
血已流尽,夜却才刚刚开始。
马蹄声已听不见,人也已安眠。整座营地安静了下来,死静地如同坟地。
帐蓬里的羊角灯依然点得很亮。死人的尸体已被人抬走。
丁情没有走。
他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一卷灰白的羊毛绢擦试着他的剑锋,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别人的进进出出。
就算他能擦得净剑上的鲜血,也永远擦不掉他手上的血腥。
他并不想杀人。但是他绝不后悔他杀过的每一个人。
卓鹰在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每杀一个人,都会觉得很悲哀?"
丁情的神情的确很悲哀,他问卓鹰:"人为什么总是要杀人?难道杀自己的同类很愉快?"
卓鹰无法回答。他想了很久,才说:"敌我之间,就像水和火一样无法相容。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其中本就没有余地可言。"
这是历史证明的真理,没有人能反驳。
卓鹰慢慢地接着道:"对敌人绝不能留情,否则死的就很可能是你。你也杀过人,这道理你一定也明白。"
丁情忽然大声道:"我不明白。"
他的确不明白。他说:"我虽然杀过十一位剑客,那是因为我练的是杀人的剑法。我们都尊重剑,也尊重决斗。我们把生命也奉献给了剑,虽死无憾。"
他又盯着卓鹰,眼中涌出深深的幽倦和悲愤,道:"可是,我为什么要为了与人争斗而杀人?"
卓鹰的态度严肃而诚恳,道:"你不懂。也许只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很多惨痛的经验。你若是也在这片死亡的沙漠中生活了二十年,你就会明白,有很多事你就算不想做,也不能不做。"
丁情在摇头。
卓鹰叹息道:"你和我们是不同的人。我说过,这是一片无情的大漠,你也许并不属于这里。"
他的确不属于这里,所以他只有走。
他来的时候。只带着三样财富:名剑,良马,小华。他走的时候,也只带走了这三样东西。
不是自己的东西,他绝不会拿走。
他要走,商队也同样要走。要翻过雄伟延绵的昆仑山脉,走进西藏,走进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