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鹰————一世芳华

一个人只要还有这口气在，就算是乞盖，是残废，也一样可样站得直，挺得腰，得到尊严和尊重。
卓鹰没有伸手扶他，他反而对他感激。
虽然他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甚至可能马上就会死掉。但是他还是要凭这口气，去做一件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做，做完了才能死得安心的事。
他挺起胸，坚步向前走。
黎明已经来到，他眼前却愈来愈黑，看不清天，看不清地，也看不见卓鹰在那里。
他忽然倒了下来，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痛苦地喘息起来。
他毕竟不是铁人，也不是超人。他也会有精疲力尽倒下的时候。
他想推开卓鹰，却完全无法抬起手。
他听见卓鹰低沉的声音在问他："你想不想死？"
他听见自己说："不想，我不想死。"
然后就有一双手抱起了他，抱进一个温柔而坚强的怀里。
二十年了，他第一次投进除了父亲以外的另一个人的怀中。他忽然觉得真的想哭。
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感觉到那里很快湿润了一片，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最后心里的感觉就是：友情已经在变质了。
他在一阵悠扬的琴声中醒来。醒来时正是深夜。
他已不在那片冰冷的沙地上，而是躺在一张铺着羊毛毡，很大很温暖的床上。
床前点着一盏铜油灯。灯光昏黄而无力，就好像他的身体一样。
房间朴实而简单，只有一扇残破的木窗。
悲壮而凄凉的三弦声，就从这扇窗子外传进来。
这首曲子他已再熟悉不过。有多少个夜晚，他自己也曾对着黑夜低低地吟唱过。
"儿须成名酒须醉，酒须醉......"
这首曲子本该豪迈而苍凉。三弦的声音太悲哀，太凄凉，并不适合拉这首歌。
但是，现在丁情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首歌。
在他童年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常常在深夜中独自一人拉着三弦，低唱起一首歌：
"千里春风江南柳，杨花萧萧落满肩......"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三弦的声音就像一根剪不断的线，拨动人心弦。
父亲在思念母亲。思念那个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了的女人。
但是他不怪她。
他是个四处奔波，忙于事业的男人。而她是个需要家庭，需要丈夫的女人。是他先对不起她，所以他从不怪她。
丁情没有见过母亲，甚至连母亲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也并不怪她。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
他在床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始终没有力气。
木屋外的三弦声突然中断。穿着件宽大白袍的卓鹰缓步走进屋来。
他走的很慢，也很稳，脚下全无声响，就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他手中拿的并不是三弦，而是一个橡皮水袋。
他把水袋叫给丁情，只淡淡地说了句："把这个喝下去。"
丁情就喝下去。
刚喝了一口，他就怔住。
水袋里装的并不是水，而是上等的血燕燕窝，还有人参的味道。
卓鹰只字不提，丁情也不开口。
等他把袋中的燕窝全喝下去止后，卓鹰的眼中才露出温暖的笑意，问："你现在觉得怎样？"
丁情勉强笑了笑，说："我不会死的。"
卓鹰道："你是不是还想去找铁面冷血，要回你自己的东西？"
"是的。"
"那我告诉你，你不必去了。"
"为什么？"丁情看着他。
"因为他现在的血已经真的冷了，而且再也不会热起来。"
"他死了？"丁情看着他，"你杀了他？"
卓鹰冷冷道："我杀的只不过是个畜生。"
"的确只是个畜生。"丁情看了他很久，才叹了口气。忽然又问："你怎么会来这里的？你为什么没有在拉萨？"
卓鹰没有马上回答他。他走到窗前，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良久，他才说了一句话："拉萨并不是我的故乡。"
"你的故乡在哪里？"丁情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卓鹰的神色变得幽远而深沉，道："你要去的地方，就是我来的地方。"
"蓝云母峰？你的家就是蓝云母峰？"丁情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卓鹰能那样真切地向他描述那座传说中的神秘圣峰。
他忍不住问："你认识那位绝世的剑客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卓鹰道："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也只知道，他是我的恩师。"
"你的剑法就是他教的？"
"不错。"
丁情不说话了。
他见过卓鹰的剑法。那种剑法的迅捷与辉煌，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卓鹰忽然又问他："你想不想找回你的东西？"
"想。"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你的剑，你的马和你的女人在哪里?"
丁情淡淡道："他们既然已经在你的手里，我又何必担心？"
卓鹰道："你这次欠我一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丁情道："你要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
卓鹰道："你还剩下什么？"
丁情看了看自己，道："好像只剩下这条命了。"
"别忘记，你这条命也是我救的。"
"只要你想要，我可以马上还给你。"
卓鹰笑了，道："我为什么要一个死人做我的朋友？我只不过想提醒你。"
丁情问:"提醒我什么？"
卓鹰道："提醒你，我并不喜欢替人收尸，你最好不要死在我的地方。"
他的语气虽然带着讥诮，眼中却带着关怀和担忧。
丁情忽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真的只是把我当成朋友？"
卓鹰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心却突然轻而快地跳了一拍。
他不知道丁情是否有感觉到，但他的心却确实已因这句话而难以平静。
丁情还在看着他，他已转过身去，淡淡道："你早点睡吧。"
夜还很深，丁情却已无睡意。
喝下了一袋燕窝，他终于有力气站得起来。
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刮着，桌上的灯火在不停地闪烁。
丁情打开门走出来，就看见了一副让他欣喜非常的景象。
他看见的是一片草地，墨绿色，在月光下发亮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接着黄沙，而另一面就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夜风中带着种远山吹来的木叶芬芳，清而香地令人沉醉。
丁情按耐不住心中的惊喜，向这片山林走去。
月光朦胧地照着林中的小路。高原山林特有的厚叶落叶树木，让人有种迷失在原始丛林的感觉。
丁情沿着曲折的小道走了不远，就看见了一湾湖泊。明珠般宁静而发亮的湖泊，美丽得就像天上仙境。
他几乎被迷住了。
他站在湖边，凝视着水中明月的，和自己的倒影。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从林中传来一只猫头鹰孤单而阴森的夜啼。
他确信现在绝不会有人到这里来。这里已完全属于他一个人，至少今晚是。
于是，他拉开了自己的腰带，一件一件脱下了全部的衣服。
高山上的湖水冰冷得就像远方圣峰上的积雪融水。他伸进一只脚，立刻全身都冷得轻轻发抖，一直从身体抖进心里。
他一边发抖，一边慢慢把自己完全浸入这湖寒冷的水中。
他的全身都已绷紧，长长地吐出口气。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种既寒冷，又舒服的感觉。
头上忽然有一只夜鹰飞过。丁情忽然想到了卓鹰。想到卓鹰很可能也曾在这片湖水中清洗过自己，他心里忽然有了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像一只小虫子，爬过他的心。
就在这很时候，他忽然听见了声音，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见。
第一次是在大漠之鹰商队的帐蓬里，这个女人用男人般的豪情跟他喝酒。
这个女人竟然就是颜如玉！
她怎么会来这里？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来杀小丁的？
现在的她已不再是那纵横江湖的魔女。她的脸上带着种少女般粉红色的表情，一个人沿着湖岸慢慢走来。
她走得很慢，人却好像很彷徨，很不安，就像是初恋的少女在等待情郎。
她的确在等她的情郎。她的情郎也就在这时候来了。
她惊喜地叫了声"晓风"，奔跑着扑进他的怀里。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像恨不得永远也不放开。
她的情人竟然就是秦晓风！
丁情已怔住。
他终于知道颜如玉怎么会来这里了。因为卓鹰在这里，秦晓风当然也在这里。她是为了和秦晓风私会。
这件事卓鹰知道吗？他为什么没有阻拦？
丁情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却还没有发现丁情，还以为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天地。
"你不该来的。"秦晓风在叹息，声音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
"七天了。我们有七天没见面了。我好想你。"颜如玉抱着他，"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我又何尝想离开你？但是，如果让卓鹰发现你，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是--"
颜如玉打断他的话，道："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想你，他也不能。"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冷冷道："他如果想分开我们，我们也可以杀了他。"
"你说什么？"秦晓风忽然推开了她，眼中的神情吃惊而愤怒，道："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叫我做这种事，这种伤害朋友的事！"
颜如玉觉得心沉了下去。秦晓风从来没有这样推开过她。
她慌忙道："你听我说--"
秦晓风打断她："你不必说。我可以为了你，为了我们，去杀任何人。但是，只有卓鹰除外！"
颜如玉忍不住问："为什么？"
秦晓风道："因为卓鹰曾经救过我的命，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坚定地说："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我也杀过很多人。但是我绝不会杀朋友。"
颜如玉忽然冷笑起来，道："好！你对朋友够意气。你是男子汉!那我问你，如果卓鹰要杀我呢？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秦晓风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实在很茅盾。为什么女孩子总是喜欢问这种让人头疼的问题呢？
颜如玉道："卓鹰迟早会知道我们的事。要不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她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而多情，道："天下这么大，我们去江南。只要你愿意，我们一定可以找个地方好好地生活下去。"
秦晓风没有回答。他只在叹气。
颜如玉叫起来："难道你一定要等到卓鹰知道了，你才肯带我走吗？"
秦晓风还没有回答，就听见一个声音冷冷道："我已经知道了。"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卓鹰。
第十章，金财神的危机。
鹰是天上的精灵，是自由的灵魂。
卓鹰这个人也一样。
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你的面前。当你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里了，而且很可能这就是你生命结束的时候。
夜风中，卓鹰的白袍在轻轻翻动，远比远方圣峰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还要白。
他出现在这里，秦晓风和颜如玉的生命是不是也将要结束？
卓鹰在冷冷地看着他们，忽然厉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晓风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这一天他一定早已料到。
他平静地道："半个月前。"
"就是你追她出去那次？"
"是的。"
卓鹰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秦晓风道："她是我这一辈子唯一认定的妻子。"
卓鹰的脸更冷，道："她可能是沙漠之狐派在你身边的奸细。你有没有想过？"
秦晓风道："她不是！"
卓鹰冷笑道："难道你相信她是因为爱你，才陪在你身边的？"
秦晓风转头看着颜如玉，道："我相信。"
颜如玉没有说话，但她眼中的神情已比任何语言更多。
卓鹰道："如果我要杀她呢？"
秦晓风道："那我也要杀死一个大漠之鹰的人。"
"谁？"卓鹰问，"你要杀谁？"
"我自己。"秦晓风的眼神坚定而沉重，"如果她死了，我也要陪她死。"
"为了她，你连命都不要了？"
秦晓风道："没有她，我为什么还要命？"
卓鹰的眼角在收缩，不停地跳动。他的杀意已经显露。
颜如玉突然挺胸站出来，大声道："你要杀就杀我！不能动他。"
卓鹰问："我为什么不能动他？"
颜如玉道："因为是我勾引他的，所有的错都在我。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杀他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秦晓风拉到了身后。
秦晓风直面卓鹰，道："没有人勾引我。是我自愿的，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
卓鹰冷冷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秦晓风摇头："来不及了。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对她的感情。"
他在凝视着颜如玉，颜如玉也在凝视着他。眼神的交汇，已使他们彼此的心意流通。
秦晓风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爱过一个人。颜如玉也一样。
卓鹰忽然道："我可以不杀她。"
两人立刻惊喜道："真的？"
卓鹰宽大的白袍突然一晃，一道冷光射出，"叮"的一声钉在颜如玉的脚下，入土五寸。
是一把长不足一尺，宽不足三寸的短剑。剑柄还在不停地振动。
卓鹰道："我给你两条路选。只要你发誓以后再也不见秦晓风，你就可以走。"
颜如玉一怔，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种说不出的的悲愤和讥笑。
"你要我离开他？"她看了秦晓风一眼，眼中的神情毅然坚决，道："不可能！"
卓鹰道："你想清楚。世上有那么多男人，你真的要为了一个秦晓风不要命？"
"你不懂！"颜如玉大声道，"你没爱过人，你不懂！"
她直盯着卓鹰，道："我告诉你，我爱他。就算是死，也没有人能教我离开他！"
卓鹰冷漠的脸上只有残忍，全无感动。冷冷道："那你就赶快去死吧。"
颜如玉伸手去抽那把短剑，却有个人比她更快一步。
"晓风？！"
秦晓风手中紧握着短剑，看着卓鹰道："我说过，她要是死，我也会陪她一起死。"他拉起她的手，缓缓道："我们一起死，死也不分开。"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好像天上地下，已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
卓鹰依然冷眼旁观。他本来就极少被人感动过。
突然，颜如玉毫无预兆地点了秦晓风的穴道。
秦晓风吃惊地看着她。
颜如玉离开了他的怀抱，眼中已有泪说落下，轻声道："晓风，你不能死。你...你一定..要忘了我。这辈子能遇到你，我已经......"
她最后再看了他一眼，心中已满足。她眼中的神情美丽而令人心碎。
最后她夺下那把短剑，一挥手，抹向自己的咽喉。
那一刻，秦晓风感到自己的心差点也要随着这一剑一起死去。亲眼看见自己最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自杀，这打击对任何人来说都太大了。